第36章 (1)
天還蒙蒙亮,秀錦就從那一夜不斷的噩夢裏陡然驚醒。
她深深喘了兩口氣,逐漸平複胸口裏跳動不已的心,她朝四下張望了一番,偌大的寬敞宮殿,奢華迷人的布置讓秀錦瞬間似眼前一晃,她眨巴眨巴眼睛,眸光所及處的景象清晰了許多。
雖說還是八月裏,但晨曦微露的早晨還是有些許涼意,隔着一件薄透的亵衣似能滲透肌膚,秀錦忍不住打了個一個哆嗦,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被一層冰涼的霧氣給籠罩起來,她将薄薄的被褥往上拉了拉,蓋在肚子上,眼睛無神地朝着前方看去,也不知是在瞧着哪一處,直到尤姑姑進來時,看到秀錦坐在床榻上一副魂魄出竅的樣子,心下一驚,未免其他人瞧見她這模樣影響了她貴妃形象,尤姑姑立馬轉身讓随同而來的侍女都先到殿外等候,等到她的指令再進來。待吩咐完後連忙回過身入內,随後快步走到床前坐下。
“娘娘,您這是怎麽了……一大早就坐在這兒……娘娘心中有什麽,不妨同奴婢說個一二,奴婢也好為娘娘分擔一些……”尤姑姑滿臉誠懇,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稍顯謹慎地在秀錦迷茫無神的臉上細察,見她好半晌才回過頭,面上的神色顯得更為柔軟溫和,就宛若是蘭秀錦的母親一般,透着包容的慈祥和憐愛。
秀錦聽到尤姑姑的聲音,朝四周略微巡視一圈後将目光定格在尤姑姑臉上,用很輕的聲音慢慢地說道:“我……做了一個夢……”聲音一頓,仿佛受到驚吓般瑟縮了一下眼球,遂用手環住自己的胳膊,又繼續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很可怕的夢……”
尤姑姑看她臉色不對,心想:昨晚睡得時候明明都香的,這嘴邊還勾着憨笑呢,這不過一夜,怎麽整個就轉變了?她着實想不通,遂又想,娘娘這是做了什麽噩夢,有這般可怕?思及此,尤姑姑小心地張嘴問:“娘娘……夢到了什麽?”
“夢到……”話音突然戛然而止,秀錦一副慌忙的模樣将嘴巴給捂緊了,驀然扭過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尤姑姑,那劇烈顫抖的眼珠子黑黝黝的,把尤姑姑給吓了一大跳。
尤姑姑摸了摸心口,心髒尚且還在猛跳不止,床榻上的人仿佛一瞬間就恢複過來,像是突然被人給按在床上強行抑制身體裏顫動的靈魂,随後掀開被子,緩慢地轉頭看向尤姑姑道:“不是什麽可怕的夢……姑姑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
“娘娘該自稱本宮……”尤姑姑本還在為她适才的突變而費解困惑,而此時此刻的秀錦卻已經冷靜下來,就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尤姑姑下意識地覺出一點不對勁來,但還是先糾正了她的稱呼問題。
秀錦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不是忘了嗎?下次會記得的。”
她的笑容淡如煙霧,好似有個人輕輕吹一吹,就能将那笑容給吹散了。
尤姑姑越發覺得怪異,僅僅一夜時間,娘娘怎麽好像整個人都變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秀錦自然是不會說的,因為秀錦知道,即便她說了,尤姑姑向着的一定必先是殷封容無疑,而殷封容就算是在昨晚真的将她給殺了,這宮裏的人,想來也沒有一個是會替她難過的……或許尤姑姑會吧,但是最終不過就是掉幾滴眼淚……說到底,她心裏面是知道的,尤姑姑是殷封容派來的人,是殷封容将她的鎖鏈緊緊捆住的鑰匙。
她突然間有一恍然大悟的感覺。
這後宮之內,只有自己才能夠相信……別人,都是不可信的。
殷封容就是在拿她當小貓小狗養活,若他一個不悅,想來要自己死的話,她根本就沒辦法對抗他。
想到這,秀錦竟是越來越冷靜了,她從前不曾去想過這些讓人不甚舒服的念頭,但凡一有苗頭,秀錦就會立刻遏制住自己這樣的念頭,因為她自覺這樣去想他人是非常可恥的行徑,這世界上或許是有許多的壞人,但她至少活到現在為止,還是覺得這世上好人還是要多一些的。然現在的秀錦不能不這樣想了……
自打入宮起,她就一直在承受這種忽好忽壞的情況,即便是許多人告訴她,她有着令人豔羨不已的好運,而秀錦也一度的以為自己是運氣好的,她就懷着許多人羨慕的眼神懵懵懂懂一直到至今,這短暫的一段恍若置身于夢境般的賞賜讓秀錦終究是昏了頭,直到昨晚上……
她陡然清醒。
秀錦突然從床上站起身來,她盯着尤姑姑略帶驚色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姑姑不是成日裏同本宮說,要本宮多學一些能魅惑人的媚術,不妨姑姑就去尋一些書籍來,讓本宮看一看,屆時皇上來了,本宮不至于束手無策。”
聽到這番話的尤姑姑睜大了眼,她不敢置信,向來羞澀腼腆的娘娘忽然間就主動要求她學勾引皇上的媚術!?
尤姑姑不是不知道娘娘內心對皇上始終懷有芥蒂,或者說是害怕與畏懼,這究竟是怎麽了……尤姑姑越來越想要弄明白娘娘為何會突然性情大變的緣由了……但想歸想,尤姑姑能感覺到娘娘是不願意說出來的,現在的娘娘,就算她問了,恐怕她都都不會回答,或是不會告訴她真相。
驚疑不定的尤姑姑揣摩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把想要問的話都藏到肚子裏去,順着秀錦的話笑道:“怎麽娘娘突然竟想起這個來了……這書籍也不是沒有,就是有一些……恐污了娘娘的眼……”
“算不得污眼,終歸是要學的……學了,本宮在皇上跟前,就能過得好一些。姑姑您說是不是呢?”秀錦笑着問尤姑姑,眼眉像是一道彎月似的,可那笑意卻在眼睛裏遍尋不着,望着尤姑姑的眼瞳就像是一個空洞,裏頭什麽都沒有,仿佛就只剩了一個失去靈魂的僵死軀殼。
這樣的秀錦可讓尤姑姑看得越發心驚了。
這可不行,如此下去……這人就會失去原來的模樣,那皇上可不就不喜歡了?
尤姑姑斟酌了一下詞彙,再開口道:“皇上說了,便是喜歡娘娘這般模樣的,娘娘只需要遵從自己的心意便可,無需強行改變。”
秀錦看向尤姑姑的眼神猛地就變得極為犀利起來,就像一枚生冷鐵鏽的釘子,狠狠地紮入尤姑姑的眼睛裏。
尤姑姑有一種眼睛刺痛的感覺,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心中升起的一絲微弱的歉疚之意讓她下意識地逃避了秀錦看過來的銳利目光,她想了一下才繼續道:“娘娘這忽然間是怎麽了這是……娘娘怕是身子不适了,若不然,讓奴婢給娘娘去吩咐禦膳房的人準備一些補藥,給娘娘補補身子……”
“姑姑,就這樣一成不變難道皇上就會一直喜歡秀錦嗎?”突然間,秀錦不再自稱本宮,而是稱呼了自己的名字,而頭一次,尤姑姑沒有立刻就将她稱呼錯誤的問題給糾正過來,反倒是怔怔地,仿佛呆住般看着秀錦,仿佛眼前這個秀錦,不是她所認識的秀錦。
面對尤姑姑難得怔愣的表現,秀錦卻顯得格外從容,她重新坐下來,雙手撐在床的邊緣,眼睛仍是盯住尤姑姑,道:“姑姑既然是皇上的人,定然深知皇上為何要派姑姑來秀錦的身邊……皇上的心思秀錦也不是不知道……但秀錦到底是一個人,畜生被逼急了可還會跳牆咬人,秀錦作為一個人,難道要一輩子居然連一條畜生都不如?姑姑待秀錦不薄,秀錦才同姑姑這般掏心掏肺……秀錦不求姑姑能體諒我的苦痛,可至少……有時候稍稍能為我考慮考慮……”說到這裏,秀錦嘆了一口氣,她的目光從尤姑姑震驚不已的臉上挪開,樣子就像是什麽事都沒有一樣,面容淡靜又顯出一絲出奇的冷漠,“……怎麽說,秀錦如今也成了貴妃,就算是一只被豢養的嬌貴寵物,但偶爾叫一叫……總還是成的吧。”
待秀錦說完,她輕輕喘了一口氣,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尤姑姑的身上,她道:“姑姑……先叫人進來給本宮開始梳洗吧……”
一直待秀錦說完,尤姑姑這才從秀錦這突變的情況中回過神來,秀錦的變化是令尤姑姑不解的,但一直以來尤姑姑隐約都有一種預感,眼前這個看起來純淨無知的宛若白兔般的小女孩……終究,是會被這後宮的污穢和不堪給侵染,這是不可避免的……之前她希望秀錦被改變,可一旦真的改變,人居然就會懷念起以前未曾改變的時候。
尤姑姑覺得自己可能是老了,竟生出這種荒唐的念頭來,她趕緊讓自己把這種想法給剔除,既然一開始選擇了,難道還有後悔的餘地?她本不是什麽善人,怎麽就一下子開始多愁善感起來,這實在是不像她自己……尤姑姑搖晃着頭把外頭等候多時的人都調進來伺候秀錦梳洗,待梳洗完畢後,秀錦讓人全部都退了出去,自己坐在鏡子前對着鏡子似在打量。
尤姑姑站在一側看着秀錦,她之前被秀錦給吓着了,此刻看她面色平靜地照着鏡子,更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尤姑姑同秀錦之間的交流中頭一回生了這種滋味,她着實是有種胸腔裏憋了一口氣卻沒辦法吐出來的感覺。
她只能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站在秀錦的身旁,看着她一點點發生變化,卻無可奈何……
“姑姑一直瞧着本宮是在想什麽?”
秀錦的聲音拉回了尤姑姑飄忽的神思,她擡起頭來,恭敬地道:“奴婢此刻什麽都沒想……”
秀錦卻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般很輕地笑了下,轉頭擡起沖尤姑姑說用一種非常天真的語氣說道:“姑姑是不肯同本宮說吧?不過沒關系……即便是姑姑說了,本宮也不一定會信了。”她說完充滿諷刺的話語,遂用手輕柔地撫摸着上了腮紅的紅潤臉頰,對着鏡子裏看上去頗顯華貴的少女自言自語,“原來嬷嬷說的話是對的……入了宮,就再也變不回自己了。秀錦一直以為……人性本善,只要你對別人真誠,別人也會待你善心……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就像是姑姑所說,這後宮……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你不狠,她會欺上來……”說到這裏,秀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十分感傷的神态。
她緩緩地閉上眼,人往後仰了仰,像是倦極了。
“可是姑姑……秀錦根本就不想變成這樣啊……”
她根本就不想變成這樣的人,可是為什麽……似乎每一個人都在逼着她改變呢?難道人活在這世界上就不能天真……就不能開開心心,就一定要互相殘殺,互相懷疑揣測心思才能夠生存下去嗎?
秀錦以前一直不明白,而現在……她是不想明白。
一旁的尤姑姑看見秀錦如此,越發懷疑昨夜裏是否發生了什麽事情才會導致娘娘性情突變,她知道現在問娘娘也一定不會告知于她,故而尤姑姑打算暗暗觀察,套她的話。
“娘娘這樣想豈不是要傷透了奴婢的心……奴婢待娘娘的衷心日月可鑒。娘娘想想,如今奴婢已是娘娘的身邊人了,可謂是拴在一起的,娘娘若不信奴婢,這宮裏上下人心險惡,娘娘要去信誰呢?這宮中不可能只靠着一個人就成的……皇上對娘娘的心意或許娘娘不明白,但奴婢卻很明白……若不然,皇上又怎麽會叮囑奴婢一定要伺候好娘娘呢?”
“是啊,伺候好……養寵物嗎?”突然間變得尖酸刻薄的秀錦用着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銳利口吻狠狠地回應了尤姑姑的話,她以一種不屑的眼神看了一眼尤姑姑後就快速地收回目光,霍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道:“本宮要一個人待一會兒,你也出去吧。”
她表現出來的态度讓尤姑姑無法拒絕,她肚子裏的話到了嘴邊很快就收住了,尤姑姑多看了兩眼秀錦,見她仍舊是無動于衷的樣子,終是罷休,道:“那奴婢就先退下去了。”
秀錦沒支聲。
尤姑姑心中嘆息,轉身走到殿外侍奉。
一直待尤姑姑離開,宮裏頭只剩下秀錦自己一個人,她像是把自己僞裝許久的面具給脫了下來般整塊肩膀耷拉下來,雙手懶懶地垂落在兩側,渾身上下就像是被拆了骨架般癱着。
她雙眼茫然,低下頭不知在盯着哪一處,直到晌午時分,尤姑姑在外頭等不住了,她本就擔憂裏頭的人,而至今她都還未叫她入內,尤姑姑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因此越發擔心秀錦的狀況,生怕她一個想不開走了極端那可怎麽辦?想來想去,尤姑姑都覺得不能繼續這樣等下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尤姑姑一橫心,腳下再不遲疑,轉身就往裏頭快步走去。
但令她怎麽都想不到的是裏面的人不但沒有像她所想象的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人居然就這麽躺在床上閉着眼一副睡着了的樣子……!尤姑姑的臉上滿是吃驚之色,少刻後嘴角就扯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她走上前來,一直走到床邊,随後拿了小薄毯蓋在秀錦的肚子上,這會兒還算早晨,日頭不烈,還有點涼意。
床榻上的人似乎是察覺到有人接近,蜷縮起來的身子蠕動了一下,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她握在一起的手交纏的更緊了,仿佛此刻的她正陷入一個非常可怕的噩夢中不能醒來。
尤姑姑看得心裏一緊,些微的刺疼從心底裏逐漸蔓延,她入宮數年,現今年紀算長了,還未有過孩子,而秀錦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孩子般,純淨,清澈,不谙世事,讓人忍不住會想要去保護她,提醒她這個世道是險惡的,充滿危機的,她必須要自強,讓那些壞人不敢靠近。
但是可惜的是……她同樣不過是這一場險惡世道下的一枚小小棋子罷了,任人宰割,聽人命令的棋子。
她沒有權利,更沒有這一份資格……她只能盡量地用真誠的話語來告以警戒……然而現在,她連自己的警戒都不願聽了,或者就算聽了也不會像之前一樣放在心上……這究竟,究竟是怎麽回事?事情怎麽就突然發展成這個樣子了呢?
尤姑姑平生頭一次有這麽多的疑惑和不解,在這個溫和柔軟的少女身上。
而躺在床上睡着的秀錦就像是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一樣,她一直睡到用晚膳的時候都還沒醒過來。這讓尤姑姑等得略顯焦急,畢竟午膳她就沒用過,這一整天幾乎都沒怎麽進食,尤姑姑就怕秀錦會餓壞了,心想着是不是要把她給叫醒了,但想到之前她的古怪詭異的表現,這讓尤姑姑不敢輕易像以前那樣把她叫起來。
尤姑姑在床邊來回的轉圈,而沉睡中的人不知何時竟睜開了眼,在看到床前走來走去的人時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只用手撐起上半身,手壓在床榻的聲音驚動了尤姑姑,尤姑姑吓一跳,一轉頭就看到醒過來的秀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說話都磕絆了幾下:“娘、娘娘,您、您醒了……”
“嗯……醒了。”她眼珠子緩緩地轉動了一下,随後輕輕地發出一聲呵欠的動靜,遂睜開帶着水霧的明亮眼睛看着尤姑姑說道:“姑姑,去命人準備晚膳吧。”
尤姑姑許是已經對她今日的怪異感到習慣了些,很快就回神過來,連聲道:“奴婢這就命人去準備晚膳,對了,晌午的時候奴婢讓人做了些糕點,娘娘要不要先嘗一嘗?”
“姑姑挂心了。”她坐在床上,頭朝着尤姑姑的方向,眼神卻有點飄忽,“那就去拿來吧。”
尤姑姑看她這模樣,心中說不上的辛酸,這人怎一下就變得跟沒了魂似的呢?雖說從前木呆呆地愣了些,但骨子裏還是有幾分機靈勁在的,現在卻……
秀錦見尤姑姑一直盯着自己不動作,不僅皺了皺眉,輕聲喚了喚:“姑姑?”
“啊!”尤姑姑仿佛才回過神,急喘了一聲,十分短促,遂立馬就道:“奴婢這就下去給娘娘您端上來。”說罷,尤姑姑就轉身出去了。
秀錦看着尤姑姑離去的背影,晃了晃神,嘴角似自嘲般地勾了起來。
尤姑姑那樣的眼神,從前她不一定會明白,可現在她卻是不能不懂了。
那是同情憐憫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多可憐的人似的。
但事實……不就是如此嗎?
一個生殺之權盡被掌握于他人之手的小寵物。
秀錦正想着,沒會兒,尤姑姑就回來了,她指揮着兩名宮女,讓她們倆端着底盤,上頭擺放着幾只置放糕點的小碟子,糕點很精致,一看就非常可口美味。秀錦看着她們把端上來的糕點放到案幾上,而尤姑姑則上前來作勢攙她從床上起身。
“本宮自己來就成。”秀錦對尤姑姑說道,随後手從尤姑姑伸過來的臂彎中抽出來,她掀開被褥,從床上走下來,身上披着一件薄紗,走起路來十分緩慢,她此刻身上,每一處都像是起了變化,從骨子裏到外頭似乎都變了。
尤姑姑愣神一想,人已經來到座塌,她連忙遏制住自己這種想法,上前來到她身旁,指着一盤小碟子剛要介紹,就見秀錦伸出手,捏了一塊小糕點塞入嘴巴裏頭,嚼了幾下就吞咽下去了。
“不錯。”她淡淡道。
尤姑姑一時間不知用什麽話來接,因而愣住了。
“都退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呆着。”秀錦慢慢地說道。
“這……”尤姑姑遲疑。
秀錦擡頭看着尤姑姑,用一種很普通的口吻道:“怎麽?”
尤姑姑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給憋回去,她想還是回頭等有機會再來試探,畢竟這會兒的秀錦看起來十分排斥別人的接近,恐怕她怎麽說目前她都不會接受自己。想罷,尤姑姑轉身時暗暗嘆了一聲,同時用眼神示意其餘人都跟着她一道出去,宮裏的人都還是十分識相的,很會看眼色,在尤姑姑的示意下一群人陸續有秩序地走到殿外。
偌大的殿內,就又只剩秀錦一個人默默地吃着糕點了。
秀錦發現,竟還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最是輕松自在了。
這時候沒人管,沒人看着,她就會感覺自己不像是被鎖鏈圈禁捆綁起來的動物,而是一個四肢自由,能夠随意走動的人。
這種感覺在夏至之前她曾暢快淋漓地享受過,整整十五年,突然一下就陷入這種無法逃脫的陷阱裏頭,秀錦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好運,而是黴運!
一輩子一次的黴運,然後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賠上了。
秀錦就這麽默默地一個人,不自不覺中幾乎把端上來的糕點全部都吃完了,當她再伸手去拿的時候小碟子已經是一塊糕點都不剩了,秀錦這才低頭看了眼碟子裏的殘渣,咽了咽喉嚨,像是吃撐了,把肚子裏的飽脹的氣都給排出去。過了會兒,她才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完了,大概感覺還是口渴便又連續倒了好幾杯,全部都給喝光了,這下可謂是吃飽喝足,還兼之打了連續的幾個飽嗝才算是正式結束了她的這一次用膳。
她用潔淨的毛巾擦拭了手上的糕點屑,背往後一靠,就跟全身骨頭都軟化了一般癱坐在座塌,随後吐出一串舒爽的呼氣聲。
短暫的安逸自由過後,秀錦又不得不去想她的将來應該怎麽繼續進行了。
昨夜的事仍在她心頭上揮之不去,一想起來就會令秀錦全身都發抖不已,她大概是知道殷封容糾纏于她的緣由,但她不明白的是這世界上相似的何其之多,殷封容沒必要一定需要她才可以,故而對于那個男人偏執般的可怕程度,秀錦着實是不懂的。
難道她就要和這個随時都可能要她命的男人永遠的糾纏在一起不能分開了嗎?
秀錦光是想到這個,就感到格外的頭疼,疼得簡直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腦髓一般,脹痛的厲害。
她捂住腦袋,命令自己不許再繼續想了
不論這個男人想要做什麽,他都是這天下的主,她是不能反抗的,如果反抗的話,那就只有一個下場,死。
死……她還不想死。
當一只金絲鳥就金絲鳥吧,總比死了沒命的好吧?大姐姐怕還等着自己有機會回去看望看望她們呢,現今她好歹也當上了貴妃娘娘,算是極好中的極好了,她該知足的,該知足的……對,這條性命反正都已經不屬于她自己的了,而擺明那男人是不會輕易就把她給放了的,與其不停地去想怎麽保命,還不如多想些開心的事。
對啊,灰心喪氣也沒辦法解決問題,她剛才那樣,反而是對自己不利不是嗎?
想了這麽多,秀錦才終于從死亡的陰影裏徹底的清醒過來,她雙眸陡然間變得極為明亮,既然他要養着自己,那她就乖巧點假裝讓他養着就好,能應付過去就成,而日子還是照常過。
秀錦一通想罷,就叫道:“姑姑,進來吧!”
聽到秀錦呼喚自己,尤姑姑心下先是驚了驚,再一想娘娘既然願意主動讓她入內,或許就說明娘娘此刻已是想通,就算心裏邊還是對她是皇上所派來的身份忌憚避諱,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如今仍是她的教養姑姑。
尤姑姑覺着她還得灌輸娘娘一個觀念,那就是她和娘娘如今才是真正拴在一條船上的螞蚱,她做事必然是先考慮到娘娘的利益。
這麽想着,尤姑姑嘴角挂起一絲笑,轉身入內。
秀錦擡頭看着走進來的尤姑姑,面上的表情已經不像是之前那般仇視與不屑,倒是帶着一種餍足的滿意與舒适,她的目光一直跟着尤姑姑的腳步,待她走到身前來時,秀錦才沖尤姑姑笑了下,那笑容就像是未曾改變之前的她,十分燦爛純真。
“剛才的事……姑姑忘記了吧。”
秀錦意有所指的話讓尤姑姑當即就想到她之前的失常,她沒有立即就搭上秀錦的話,而是停頓了片刻,才展開笑容,柔聲恭敬地說道:“剛才哪有什麽事發生?奴婢已經不記得了。”
“是嗎?”秀錦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很快又收住了,她嘴角帶了淡淡的略帶嘲諷的笑,轉瞬間就被另一張燦爛的笑容給遮蓋住。
她如今幡然醒悟,這世道是殘酷的,是沒有人性的,至少在這後宮之內,的确如此。因而從前不能夠及時領悟的一些微妙表情如今秀錦發現,居然很輕易地就能夠看懂了。
尤姑姑果然是很精明的人,她一直都知道這一點,而同這樣的人相處,是好是壞秀錦并不能說清,但秀錦起碼還曉得同尤姑姑這樣的人相處,是件非常簡單輕松的事。只要,她不去往深處想,不自己為難自己去和殷封容作對,就像是她們所希望的那樣,乖乖的當一只聽話乖巧,溫順服帖的小寵物。
不然……她還能怎麽樣?
反抗的下場,就只會死。
她到底還不想死,她還那麽年輕,她想念大姐姐,想念母親父親,想念張媽媽,甚至于連她那個最會闖禍的惹事精蕊錦她都開始分外的想念起來,畢竟比起殷封容,蕊錦頂多只會做一些鬼靈精做的小把戲,而不是如殷封容,是真正死亡的逼近。
所以,這一回,是真的不得不想通,沒辦法不想通。
“這樣就好。”秀錦看了尤姑姑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出這麽幾個字來,随後又像是和自己确認什麽似得低低地呢喃重複了一次,”……這樣就好。”
對啊,這樣就好了。
她徹徹底底的認命,這樣大家就都不需要為她再擔心憂愁,就讓她呆在這個囚牢裏面……一輩子。
秀錦正一個人低頭想着,尤姑姑看到她的神情,還以為她仍舊沒徹底恢複過來,便小聲地問了句道:“娘娘,禦膳房的人正在準備主食,您還用膳嗎?”
尤姑姑的聲音将秀錦的神思牽扯回現實,她不再去想,而是非常自然的回答了尤姑姑的話:“已經很飽了,吩咐他們不用做了。”
“那娘娘現在準備做什麽,若有奴婢派的上用場的……”
“不用,就這樣坐着……聊會兒天,或者……就安靜地等皇上過來。”秀錦的語氣很輕松,輕松的讓尤姑姑懷疑她心中仍有芥蒂,她目光複雜的看着秀錦,她身上所産生的突變緣由讓尤姑姑無從得知,而現在,她只能盡最大的努力讓秀錦相信自己是她這一邊的。
尤姑姑深吸一口氣,表情變得認真起來,眼神定定地看住平靜的秀錦,道:“娘娘若是心中有怨氣想要發洩的話,盡管向奴婢來就是。奴婢就是為了讓娘娘能夠更好才會呆在娘娘的身邊……奴婢不想看到娘娘委屈自己……”
“夠了。”秀錦很輕地說了句就制止了尤姑姑接下去的話。
她擡起頭,眸光裏含笑,連聲音都仿佛帶着一絲很柔的笑意,她就像無事人一般到,對尤姑姑很冷靜地說道:“本宮剛才不是問過姑姑,姑姑不是說都已經忘記了?難道姑姑突然之間又記起來了?”
面對這樣銳利冷靜的秀錦,尤姑姑竟不知該怎樣作答,她怔怔地看着秀錦,沒有說話。
秀錦一笑,繼續道:“其實這樣的改變是姑姑早就應該想到,或者說……姑姑一直希望的。故此,姑姑不該是此刻這副模樣,應該為本宮高興才是。”
她終于被這一群人給逼成如今這個連她自己都分外讨厭憎惡的模樣……這不就是大家所想要的結果?
她又露出之前那種諷刺的笑容,望向略顯的不可思議的尤姑姑,一字一頓,十分緩慢地說道:“這樣很好……對誰都好。”
尤姑姑這一刻真正明白秀錦的确變了。
這個變化,是經過不斷的灌輸,有她的,也有其他人,總之在許多人不斷的警戒和提醒下,曾經純真潔白的蘭秀錦,是真的不見了。
“奴婢……知曉了。”沉默許久的尤姑姑終于打破了漫長的死寂,她的口吻帶着一種鮮為人知的悲涼與哀愁。
秀錦的改變是現狀所導致,但這份改變之中,最大的推動之力恐怕就是她了。
尤姑姑在這一刻終于還是抑制不了那種愧疚的心情,她自然是難過的。雖然總嘆息她的稚嫩和青澀會難以和這個殘酷的世界所融合,然而回頭想想,自己居然還是最喜歡和那樣的娘娘在一起……
她如今是能夠自己做主了,然心态卻已經徹底變了……
“姑姑怎麽是這種表情?是在難過?”秀錦眉目上翹,打量着尤姑姑面上的神情,她大概是感到尤姑姑如今的作态十分可笑,不由地扯了下嘴角,“姑姑原本可不是這樣多愁善感之人,本宮還記得姑姑曾經和本宮說過,在這後宮裏生存就必須要果決,不得總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這樣的話……很多事情還來不及去做,時光卻是不等人的。姑姑,你說是嗎?”
說道秀錦變了,尤姑姑何嘗不是?
就如同秀錦所言,她變得優柔寡斷,例如這件事情上,明明應該感到慶幸喜悅的事情,她卻一點愉悅的心情都沒有。
人心……真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善變易改。
尤姑姑心中自嘲一笑,才回答秀錦的話。
“娘娘說的很對,看來娘娘平素裏是真的把奴婢說的話都記在心上了……娘娘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哦不,奴婢真是大膽,竟然拿娘娘同奴婢這般低賤的身份作比較……”
“姑姑嚴重了。”秀錦接上尤姑姑的話,看着尤姑姑柔聲道:“正是有姑姑曾經那般悉心的教導,本宮今時今日才能夠恍然大悟,這世道确實是殘酷的,若永遠這般天真無邪,等來的怕是只有死路一條。這些話不止姑姑和本宮講過……曾有人,也是同本宮說過的。她還千叮咛萬囑咐過在這後宮之內,誰的話都不可以相信。”說到這,秀錦頓住了。
她将目光從尤姑姑的臉上挪開,似乎是說的累了,聲音變得格外的輕,“如今……秀錦終于學會了。”
她終于明白,純真無暇的小白花是無法在這殘酷的社會裏生存的。
不想死,就必須改變。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尤姑姑再哀憐就頗顯得矯揉造作了,這本就是她曾經所定下的一套生辰規則,而今不過是像往常一般生活,沒什麽不一樣的,還是同以前一樣。
想到這,尤姑姑也不在這事頭上繼續想下去了,畢竟多想無益,秀錦已經改變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這種改變,至少對秀錦而言,是有好處的。
“那奴婢這就讓他們停下來不用做了。”
“去吧。”秀錦揮了揮手,就讓尤姑姑退下去了。
一待尤姑姑離開,秀錦坐在座位上,竟有種不知此刻該做些什麽好的迷茫感,還是說就像她自己說的,和後宮內被選為嫔妃的那些女人一樣,滿心期盼的等待着皇上的臨幸?秀錦疲憊地朝後一靠,眼睛朝上,盯着上頭精美絕倫的壁畫,怔怔地出神。
其實尤姑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現秀錦隐約也有感覺,畢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