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靜女其姝(捉蟲)
齊宮修建奢華,殷嫱才踏足殿中,便覺熱意透過羅襪,從腳跟一直暖到了心口。不過她剛來,樂舞就被撤下了。
她擡頭一見,韓信居于主位,餘下的尚有四人,一個是那日在郵驿有過一面之緣的孔藂,其餘三個她都不認識。衆人紛紛向她見禮:“殷邑君。”
女蘿沒被允準進來,殷嫱沒人指點也分不清誰是誰,只得一一颔首示意。韓信沖她招手,讓她過去同席而坐,殷嫱遲疑了片刻:“大王和幾位先生有事商議吧,我來得不湊巧。”
韓信看她謹慎的模樣,心下微酸:“商量的事正和伯盈有幹系,坐。”
殷嫱見推托不了,便大大方方上前落座,只是她剛一坐下,那兩個頭帶帻巾的士人驚異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帶了幾分審視。殷嫱面對幾人注視,稍感局促。韓信的手不動聲色地覆在了她的手上,寬厚溫熱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殷嫱并不抗拒。
果不其然,這個人觀察了一會兒,便慎重選擇道:“臣請大王三思,以田妫為後,一則可防止田氏作亂,二則可借田氏的影響穩定齊地,再則……”
這沒頭沒尾的話,殷嫱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在争論冊封齊王後的事兒。
殷嫱若有所思:待會兒韓信要是有遲疑,她就和他鬧,鬧完退親回巴郡去,和他劃清界限。
忽然,殷嫱的手背突然麻癢起來,她一驚,擡頭,只見韓信正襟危坐,靜靜聆聽着那士人的建議,好像什麽也沒做過,要不是她過于敏感,還記得指腹劃過手背的感覺,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産生了錯覺。
她剛低下頭,就看見韓信若無其事地翻過她手掌,指尖又在她掌心上一筆一劃,認真勾勒,好像在寫着什麽似的。手心麻麻癢癢的,好像有人那指尖去撩撥心上琴弦,琴弦震動着,搖晃着,心尖顫抖着,铮——聲音由清越轉向悠遠,最終化為無。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寫了下一個字。幾案下,廣袖間遮掩着的動作,更像是小情人不耐煩長輩們的唠叨,悄悄傳遞着密語。
“勿須理會,無稽之言,伯盈小君足下。”
小君是對王後的敬稱,足下亦是尊稱,兩個小心翼翼的敬稱,書在掌心,成了兩個人的心照不宣,竟親昵如厮。
殷嫱面頰微熱,垂目不語。
階下四人将兩人的那點小動作盡收眼底,反應不一,說話之人微頓,另一位士人眼觀鼻鼻觀心,孔藂“嗤”得笑出聲,拉着不明所以的陳都尉陳賀低聲道:“将軍和小妹還當人家看不見呢,也不怕把那豎儒、咳,豎子氣死明知道咱将軍都下聘了,還說這些個鬼話。”
陳賀跟着他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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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嫱被那笑聲驚擾,擡起頭掃了幾眼,衆人又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麽也沒看見一樣。韓信也不再動作,他一直注視着喋喋不休的那人,目光卻顯得有些散漫。
說話之人提高了聲音:“大王覺得如何”
韓信道:“蒯先生繼續。”
蒯徹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下已經說完,請大王三思。”
孔藂先沖殷嫱眨眼,随後肅了臉色,認真道:“大王,我也聽說那位田妫姿容秀美,有含章美質,出身高貴,性行淑均,實在是位不可多得的淑女。”
陳賀與他是老相識了,跟他一唱一和道:“就是嘛。田妫還送了些東西勞軍,雖然是在咱們揍了田廣那厮之後,出手也不如邑君妹子闊綽,可是人家究竟是貴女嘛。咱們行伍出身,人家能想得起來就不錯了嘛。”
陳賀的雅言口音忒重,殷嫱沒太聽懂,就見着蒯徹臉色變了變。
韓信呵斥了這兩位老部下:“女公子仍未嫁人,少議論人家。”
話不重,甚至帶了幾分笑意,說完,他握着殷嫱的手,從幾案下牽引到案上,十指緊扣,正大光明。
這算是極其正面的回答了。同席而坐,是為齊,雙手交疊,如此公然親昵、不合禮法的舉動,也明明白白、也婉轉地告訴了所有人,他選定的王後,只有殷嫱一人。
蒯徹心中一凜,他知道這位齊王對權位的看重,甚至在劉邦被困荥陽的時候向他讨封,而同時他也極重情誼,區區齊國宗室之女,和她身後那點政治遺産絕對不足以撼動這位殷姬的地位。
他權衡了片刻,終于垂首默然。
陳賀和孔藂笑着讨饒道:“邑君妹子快勸大王息怒,大王簡直是容不得我們在你面前誇別的淑女半點好處。”
韓信抿唇一笑,殷嫱愣了愣,頭一次覺得,自己和這些人相處還甚為融洽,好像毫無違和感。
她印象中的殷姬,秦亡後投奔了劉邦,身為巴蜀首富,将財帛拿了許多鼎力支持漢國,為漢軍籌措糧秣,與劉邦和他手下将領關系非常不錯,因為劉邦的喜愛和自身功績,被授予巴郡枳縣的食邑,成了少有的女封君,在這個時代活得游刃有餘。
她也應當代入殷姬的角色,不被人視為異類,成為一個耳聰目明的巨賈,作好一個封君,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下去。
她笑了笑,說道:“兩位……又笑話我麽”
“這不是笑話。”韓信低低道,“別人的好處,都不如你。”
殷嫱怔怔看他,細聲道:“我以為将軍不會甜言蜜語。”
韓信說:“可我從不虛言。”
偏偏就是實話哄起人來,最戳心肝。韓信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她倏忽想起歷史上,他曾對劉邦直言,“陛下只能帶十萬兵,而我多多益善”,劉邦強顏歡笑,問他為何在雲夢澤被自己所擒獲,他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她從前聽了都笑,覺得他耿直得太不會做人,現在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了。以韓信的傲氣,當然不屑于同人虛與委蛇。
一直沒說話的那位突然開口:“亡國之女,以妃妾之身侍奉大王最為合宜,若要安撫齊國宗室,許以美人之位即可,何須立為王後”
韓信對此人頗為重視,他全神貫注地聽了半晌,他稍感為難:“李先生之言,雖無不妥……”
殷嫱這才想起她不是來齊國當王後,而是來退婚的。既然按正常手段沒法說動人,現在逮着個機會鬧一鬧,讓他見一見面目可憎的殷姬。他總該不會一往情深油鹽不進。
“李先生之言大謬。”
殷嫱瞬間冷了顏色。韓信立時望向她,殷嫱道:“我家中自曾王母起,便立了家訓,不得納妾。自我大父大母起,便是如此。我阿母生我傷了身,我阿翁也沒有再娶。”
“由是我被立為後子,如今也是家中主君,諸位也是清楚的。當初不知韓将軍功大,列土封王,我家也不是什麽高門貴族,沒有要媵侍幫襯的規矩,只以為沒有媵妾之憂,這才許嫁。大王要納妃妾,便請許我退親,我招贅也好,再嫁也罷,都與大王再不相幹。”
這一番變故讓衆人瞠目結舌,李先生若有所思,蒯徹則密切關注着韓信神情變化,孔藂和陳賀面面相觑,心道還真不知殷嫱性子竟剛烈至此。
殷嫱揀了個最過分、最尖銳的說法講了出來,就靜等着韓信惱羞成怒,退還婚書了結婚事。
“……邑君可知,悍妒亂家犯了七出”李先生李左車忽然問她,殷嫱颔首,她繞過幾案,脫簪跪伏于地。
韓信許久沒有說話,他用一種古怪的眼光打量着殷嫱,殷嫱微微忐忑,韓信多年戎馬,身上自有一股攝人的威儀,或許是久經血火的煞氣,或許是說一不二的強勢。殷嫱在退婚的時候,總覺得沒由來地心虛……和難受。
“你原竟是擔心這個”他語氣輕快,唇角染上了一絲笑紋。
殷嫱當然不擔心這個,不過她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韓信雙手托起她,他雖然瘦削,卻也不是殷嫱能掙開的,他将殷嫱圈在懷中:“齊王宮裏原先那些姬妾,全都送給漢王。田妫也一起送過去。”
他頗有些忐忑道:“伯盈,你覺得這樣可還好”
現在這是個什麽情況
殷嫱、孔藂、陳賀、李左車、蒯徹簡直不知所措。
靜女其姝,俟我于渝①。愛而不見,搔首踟蹰。文雅娴靜的姝女,在巴渝等待着我。她不願嫁我啊,惹得我搔頭又徘徊。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原文是俟我于城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