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不稼不穑
“那位女公子被大王打發過來,向邑君請罪了。”
殷嫱剛用過朝食,女蘿送上一杯金漿,順口提了那麽一句,語中不乏嘲笑:“奴婢回了她去,邑君今日還要去東西市,哪有空理她。”
“孟妫啊……”
她一提,殷嫱就想起前些日子韓信一力壓下兩位最信任的謀士的聲音,加緊了迎娶的事宜,婚期在三月上巳節,不免頭疼起來。如今韓信占了齊地,楚王項籍和漢王劉邦都有求于他,讓他三分,她要敢直接悔婚回巴郡,劉邦不把她綁了打包送過來當籌碼,她自個兒都不信。
“是她,自她阿姊被送到張君侯那兒了,成了送給漢王的美姬之一,她活像是缺了毛的雉雞,霜打了的冬葵。”女蘿眉開眼笑,俚語一句接着一句。
孟妫是原田齊宗室送來給齊妫當媵女的,殷嫱這段時間惡補了不少史書,也知道春秋戰國時,盛行媵妾制,貴族娶妻時,其妻會攜同宗之女為媵,而媵妾與主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古風沒落,媵侍難見,但殘存的舊貴族們抱着從前的榮光,還堅持着送媵妾陪嫁。
但如今孟妫的主母都成了送給漢王的卑微姬妾,孟妫當然也高興不到哪裏去。
“算了,也不必叫這姑……”殷嫱頓了頓,這時候還不興姑娘和娘子的叫法,幹脆用秦地的叫法,“女子等,抽空見了再去。”
孟妫被寺人引入陌生的宮室,心中無不痛苦。她比齊妫小,沒經歷過秦滅齊的痛楚,從小生長在鄉裏,禮儀教養根本比不上齊妫。在秦法下長大,議論不敢高聲。
可是短短十餘年內,秦帝國就在陳涉、吳廣的喊殺聲裏搖搖欲墜、轟然倒塌。山東六國的舊貴族們利用從前的聲勢,東山再起,田齊宗室便是其中之一,孟妫從秦國黔首變為了齊國公室之女。
她比齊妫更跋扈,更嚣張,沉醉在了短暫的紙醉金迷裏,而經歷過亡國之痛的齊妫,遠比她清醒。
“妤拜見邑君,前日是妤不識禮數,沖撞邑君,請邑君見諒。”孟妫妤行的是一個不甚标準的肅拜,用的是冷硬的口氣。
殷嫱颔首:“無妨,若無旁的事,你就回去吧,我就……”
“小君。”跟在孟妫身邊的寺人忽然開口,“大王是将妤轉贈給了小君,請小君收下,奴婢也好向大王複命。”
妤,孟妫的名諱。從一個寺人口中堂而皇之地說出來,對孟妫無疑是一種羞辱,她面色青白,卻垂首未語。
殷嫱錯愕:“……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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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嫱出門的時候,孟妫就跟在身邊。這是孟妫主動要求,殷嫱不解,卻也應下了。
車架行駛在寬敞的道路上,煙塵滾滾。古代城邑裏的道路并不如現代人所想象的那樣,用青石鋪就,而多是土夯的,雨雪之後,道路濕滑泥濘,污人鞋履。
殷嫱沒想到路況那麽糟糕,她從馬車上下來之後,衣裙都要女蘿和女桑兩個人牽着,才不致于沾上泥漿。孟妫老大不情願,貴族們不願踏足商市再正常不過了:“邑君怎麽來這等,地方。”
她想起殷嫱是商女,才把腌臜二字噎回肚子裏。
殷嫱頭也沒回,女蘿卻反問她:“商市如何不堪了,竟惹得吾子厭惡太公望煮鹽墾田,鼓勵工商,因而齊國得以富甲一方,商人、商市以錢帛供養齊國公室,供養吾子,吾子卻嫌商市鄙陋,這又是什麽道理”
孟妫想也沒想:“商本賤……”
賤人操持。孟妫的思想裏,商人身處賤籍,便是賤民,殺了也只是判一紙鞫書要她繳納罰金,與牲畜無異。但當着殷嫱的面,只得把話生生咽了回去:“農為百業之本,商為末,商人供養宗室,大謬。”
女蘿氣鼓鼓地與她争辯,殷嫱輕笑,也不開口,心知孟妫跟在她身邊定然有所圖,只等她自己開口了。
她掃了掃市中物品,齊國商貿發達,臨淄更是繁華,但農業時代的商品,相對于工業時代,可以說是相當匮乏,根本不足以讓殷嫱動容。但販絲的蠶婦衣衫破舊,賣米的老丈瘦弱,市面上甚至有人将兒女公然售賣,僻靜處野狗啃食骨頭的聲音,混雜在這叫賣聲中,竟叫人不寒而栗。
殷嫱不詫異,心中卻頗有些沉重,種田者不能果腹,養蠶婦不得穿絲衣,不知怎的,竟講出聲來:“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既不栽秧割稻,憑什麽得到許多食糧?既不上山打獵,憑什麽滿院豬獾?宗室的君子貴族們啊,難道不是白白吃閑飯
她聲音很輕,身邊的人卻能聽得清楚,跟在一邊的孟妫面色大變,欲要高聲,卻又壓低了聲音乞求殷嫱,卻又似含了些不甘:“邑君,妤冒犯邑君不假,邑君如何處置都好,萬望吾子懇求大王放宗室一條生路。公室在齊國黔首心中還有些影響力,甘為大王馬前卒。”
原來她今日跟在身邊,就為了說這個。
殷嫱回過神來,瞥了孟妫一眼,這樣的姿态和話語,一看就不是孟妫能夠說出做出的,許是齊妫教她,也或是宗室教她,可她不打算和韓信有深交,當然也不打算幫她這個忙。
她思索了片刻,讓侍從退下,婉轉道:“妤,你看那位蠶婦如何”
孟妫不假思索道:“貧賤的民婦。”
“你再看賣兒女的父親如何”
孟妫嗤了聲,她昂起下巴,輕蔑道:“黑了心肝的阿翁,枉為人父。”
殷嫱拉着她去找蠶婦:“阿媪,女公子想要買下這些冰纨,敢問作價幾何”
“……女公子女公子要是看上了,姎,姎怎麽敢要女公子的錢”蠶婦又敬又怕,倒是她身邊的賣兒女的父親消息靈通,“女公子,齊國換了新大王,哪來的什麽女公子”
殷嫱默不作聲,孟妫只好道:“我是田氏女。”
那父親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孟妫并不屑看他,将頭扭到一邊,殷嫱看出不對,拉着孟妫趕緊後退。果然那父親雙目赤紅,竟也不顧兩人衣着華美,飛撲過來就想掐着孟妫的脖子,并高聲叫喊道:“看吶,田氏宗親,項籍豎子屠我齊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田氏為保基業,竟然勾結項籍!他竟然勾結項籍反攻齊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妻子被項籍的軍隊搶走,田地被燒,全家差點餓死,只求哪個人能把他們買去給口麥飯養活,他竟然勾結項籍!哈哈哈呵呵呵!”
笑聲凄厲之極,聞者悚然。
殷嫱只覺頭皮發麻,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拉着齊妫就跑。
誰知市人聽聞項籍之名,紛紛面露恨色。項籍的軍隊屠齊降卒、挖齊人祖墳、燒齊人城郭、擄掠**齊**女,齊人恨之入骨,只恐不能生啖了那厮。如今見這父親多次提及項羽,苦大仇深,一時感同身受,多有響應,喊殺聲此起彼伏,竟追逐着孟妫和殷嫱而來!
“殺項籍狗賊!”
“殺田齊宗女!”
“殺項籍!殺!”
整個市場場面混亂,市啬夫們指揮着市卒拿着棍棒制止商販,卻沒有絲毫作用,市長讓市丞控制了局面,趕緊去找了亭長領着人來制止。
馬車滾滾駛去,殷嫱十分感激殷姬一直鍛煉體力,護她的士卒對那父親稍作阻攔,她就能從容拉着孟妫從市裏逃出來上了馬車,而不是被暴動的人民堵在市裏胖揍一頓。孟妫坐在她身邊仍有些失神,女蘿和女桑也是心有餘悸的模樣。
女桑素來謹慎,不敢開口。女蘿卻沒有那麽多顧及,嗔道:“邑君,究竟怎麽了,那些人暴動起來真是吓人。”
殷嫱擺了擺手,她沖着孟妫輕聲道:“齊公室是壓在他們身上的山,你要知道,山是會塌的,妤。田氏的影響,想要消除并不難辦,這并不是田氏手裏的籌碼。”
孟妫卻雙目失神,全然聽不見殷嫱的話,她口中喃喃:“他一個賤民,怎敢……竟然、竟然放肆如斯”
殷嫱見狀也只得嘆了口氣。
這件事情當然會傳到韓信耳中,得知殷嫱無事,接下來,怎麽處置鬧事之人,就成了商讨的中心。
“大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蒯徹了解了事情始末後,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
而殷嫱剛回到宮室中,把孟妫送回她住的地方,才回了寝,剛繞過彩繪漆屏,便見有個陌生女子倚着三足憑幾,自斟自飲,宮人仍各司其職,并不管這個不速之客。這女子看見殷嫱的時候還調笑了一聲:“伯盈姊姊,今日你印堂發黑,險些有血光之災啊。”
殷嫱看着她微微皺眉,誰把這麽個神棍放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