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國士報之

正是孟春時節,殷家的方船載着滿倉的菽麥從渝水出發,北上行至大巴山和米倉山之間,竟在白日停泊了。

一葉扁舟從方船上放下,自下游駛去,巴人與水為伴,善操舟楫,這葉小舟在渝水之中穿行着,像是一條靈活的游魚。

不一會兒,便見到了前面的一艘渡船,殷嫱眯眸打量着站在船頭的人,高瘦,負劍,器宇軒昂——沒看出來,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像是、像是一柄鋒銳的秦劍。

就是他了,丞相蕭何要找的人。

于是她高呼:“船家,請停船!……”

高瘦男子回頭,他皺了皺眉,沖那舟人道:“煩請再快些。”船家咧嘴一笑:“好咧!”

小舟破浪飛馳,碧色江上一圈圈漣漪蕩開。

殷嫱眼睜睜見着那船與這葉小船拉開的距離,低聲命劃船的人追趕,又喊道:“足下可記得蕭丞相對足下的承諾”

男子面色更冷峻了:“蒙丞相厚愛,信受之有愧。勞足下轉告丞相……”

他還沒說完,殷嫱就知道勸說是定然不成的了,她眯了眯眼,兩個舟人不分伯仲,殷嫱這邊幾乎是貼着山壁死命行船,前邊的也不甘示弱,前方快到轉角,再往前不是撞上山石就是撞上行船,殷嫱心一橫,咬牙沉聲道:“撞船!”

她下令後,須臾功夫,舟人調轉船頭,借水流之力飛速沖去——

“碰!”

霎時間天旋地轉,殷嫱還沒看清情況,被小舟一頭扣在水下,口鼻入水,一股辛辣難受的滋味從她喉間騰起。

轉念的功夫,她急思:該是兩船都翻了,那人和船工還好嗎

總算追着人了。

殷嫱會水,所以她不怕翻船,她忍住難受縱身下潛,水流卻卻托着她往上,船舷扣着她的頭顱,殷嫱又連嗆了好幾口水,窒息感如同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她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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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她開始掙紮着推開船,可船稍稍離開水,它自身的重力又扣得殷嫱越發動彈不得,殷嫱心中竟升起一股不能言說的恐懼。

“別動!”似乎有人斥她,殷嫱意識漸漸變得模糊,手足還掙紮不停,摟着她腰腹向旁邊拉去,殷嫱似是拽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反圈住了那人,那人下沉了些,一手摟着她上提,殷嫱總算擺脫了船舷控制,蹬着踩水冒頭出來,重新呼吸到人間的氣息,真好。

救她的人夾着她的腰,**相貼,才從鬼門關回來的殷嫱被硌得實在不太舒服——這人實在太瘦了,她用楚語低聲道:“我會水,你不用這麽……”

男子看也沒看她:“你重,別亂動,水急,我拉不動你。”

殷嫱:“……”

“我是巴人,從小在水邊長大,我真的會水。”殷嫱言辭懇切,嗓音輕軟,因嗆了水而略有些沙啞。

“你真的重,秦女,別亂動,我拉不住你。水性這麽差,還敢撞船。”男子絲毫不為所動。

“我……”

他換了個位置箍着殷嫱的腰,殷嫱聽了面上發紅,索性很快他就游到船邊,讓她扶着一邊的翻船,幫着兩個舟子把一葉舟翻轉過來,把殷嫱弄上去,才又如法炮制将另一艘弄好。

殷嫱站在船頭,注視着水裏的人,她将濕發披散,輕聲對着水中忙碌的男子道:“蕭丞相親自出來,只為尋足下。”

她前日接到消息說,丞相蕭何逃跑了。殷嫱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樣荒謬的消息。

這個時候,老秦國剛剛覆滅,各路反秦的諸侯裏,楚國貴族出身的楚王項籍最強,他自命“霸王”,霸通伯,霸王即諸侯王中執牛耳者。

漢王劉邦被他打壓得正慘,蕭何卻對漢王忠心不移,他絕不可能叛逃。

更何況,他那樣的人叛逃,絕對不會在路上多次停留問話,留下痕跡。殷嫱綜合了從南鄭到米倉山的所有線索,發現蕭何在找人,高瘦,負劍,器宇軒昂,不會秦語,說着一口宛如鳥語的楚言,從南鄭出發,來至此處。

很可能就是面前這位年輕人了。

男子聽了她的話語,沉默了片刻:“足下又是何人”

“巴中殷氏女,小字伯盈,适才,多有得罪,也多謝先生援手。”殷嫱站在船頭一揖,孰料她話音剛落,男子便擡首看她,滿眼錯愕。

這時,殷嫱濕漉漉的絲發披散在兩肩,面上傅的粉、塗的口脂、搽的面脂,全都被江水洗掉了。

男子這才看清她的相貌,六棱臉,面頰微豐,目似秋水,脈脈含情,雖然形容狼狽,卻不失從容,溫柔可親,就像是這山水之間,最動人的那一抹新綠。

是她。

殷嫱。

鹹陽蔓草。

“先生,回渡口罷先生”

殷嫱愣了愣神,她很可怕麽一聽見她的名字,見了她相貌。怎麽他渾然一幅晴天霹靂的模樣,她相貌也不吓人吧

男子顯得有些緊張:“殷……姝。足下怎知我行蹤”

殷嫱以為他生了警惕,不假思索解釋道:“足下說楚語,是楚人。若足下從南鄭出發,可以從兩邊回楚國。北上無疑最快,可是秦地被項籍分封給了雍王、塞王和翟王三人。為了防範漢王,三秦關卡密布,不好走。南下雖要繞路走,卻少關卡,沒有符籍路引,也能走通。又和蕭丞相來到的路線吻合,我算了算腳程,也應該到米倉山附近,就是這兒了。足下食宿雖不擾人,可必得從渝水過,就需舟楫,一用舟楫,我便能發現端倪。①”

男子嘆了一聲:“殷姝何須花費心力,追索信一逃卒”

殷嫱低笑了一聲:“逃卒漢軍入關,軍心渙散,逃卒那麽多,為什麽蕭丞相不追旁人,偏追足下足下何須妄自菲薄,難道足下就不想追随漢王成就一番功業麽”

……

“足下如今建立了一番功業,楚漢相争,足下的實力便足以決定,助漢則漢勝,助楚則楚勝,中立,更能維持齊、楚、漢三國鼎立之局,足下為什麽非要幫漢國呢”

那個手執旄節的使者今日這樣問韓信。楚使武涉是盱眙人,盱眙距淮陰不遠,他與韓信也談得上有幾分桑梓之誼,韓信重情,對他的印象很不錯,但對他提出的交涉請求,卻置之不理。

楚王項籍,想讓他保持中立。

憑什麽中立呢

韓信想了想。

那年春日,他在殷嫱的勸說下回到了渡口,遇見風塵仆仆趕來的蕭丞相,蕭丞相懇切地勸他……

“信,漢王東出,必需你助力,再試一次。”

韓信從楚軍投奔到漢軍來時,只是個連敖,因一次連坐,險些被腰斬,從而在老上司孔藂的助力下,認識了漢太仆,劉邦的發小夏侯嬰。

夏侯嬰發現他才能,将他薦給劉邦,劉邦僅僅讓他當了個治粟都尉。

說是僅僅。治粟都尉,卻不是一個小的官職,孔藂等在芒砀跟随劉邦征戰的老臣也不過只是都尉罷了,但對于韓信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慶幸的是丞相蕭何發現了他的才華和野心,不幸的是,漢王劉邦不願意用他。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和一次次舉薦失敗的煎熬之後,韓信毅然從漢軍出走,欲回故鄉。

“治粟都尉不!若足下回漢軍,必以上将軍之位報之!”

韓信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又怎麽甘心于一事無成地回到故鄉淮陰呢

他的才華、他的報複、他的野心,都不是那個地方能夠承載得下的。

他像是窮途陌路的博者,卻握着玉箸遲遲不敢擲下,唯恐最後一次與人相博擲出的點數,還是不如人意。

“還有誰用人比漢王不拘一格麽是楚王常山王燕王如果在漢王這裏都得不到想要的,那麽足下還能投奔誰呢足下真的想錯過這個亂世,錯過這個機會麽”

殷嫱垂着眼眸,她的話像是一顆汁液飽滿地藤蔓,直直戳到人心口上了,越是掙紮,便纏越緊。

回到淮陰,他還是黔首,從今以後,與蕭何和殷嫱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趁着天下局勢未定,他尚且還有出頭的機會。

更值得慶幸的是,漢王是位明君,從善如流,他沐浴齋戒數十日,建拜将臺,封韓信為大将軍。

這天,傳說中傲慢無禮的漢王,帶着一頂奇異高聳的竹皮冠,褒衣博帶,衣冠楚楚,說話做事自有一種令人心折的豪爽風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睿智君王。

他謙遜地向韓信讨教對付項籍的辦法,也認真地承認了自己的不足。

從韓信走上拜将臺那一刻,他便從一個寂寂無名的窮小子,成了漢國的大将軍,天下,變成了他的舞臺。

韓信生于市井,母親卻是一位貴族之後,她教導韓信,士為知己者死。

漢王厚待韓信,賜予他高位、華服,楚王鄙棄他,從不聽他勸谏,給他的職位不過是個小小的執戟郎中。

如今楚王卻請他對付漢王,或是中立。任何一位士人都清楚地知道,這時候應該怎麽選擇。至少韓信是這麽認為的:君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報之。

韓信怎麽會背叛漢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觀點來自李開元老師的《楚亡:從項羽到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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