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征戰之道

這是殷家的藏書之地,其中藏書多是從她曾大母清那一輩積累起來的,詩書在前幾年焚書令下燒了,醫藥、蔔筮、農桑、水利卻留存了下來。

殷嫱正挑揀着蜀郡李冰太守的著作,那是韓信在書信裏指名點姓要用的。殷嫱笑了笑,她忽然想起,要說她和韓信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漢中的書室——

蕭何在鹹陽接收了秦丞相和禦史府的律令和書籍,而這些書裏,除了全國的戶籍、稅收,還有全國的山川地圖彙總,甚至連民間不準私藏焚毀了的諸子百家之書都有一些。蕭何對這些東西極其重視,才到南鄭就找人砌了書室專門貯藏這些個寶貝。

但卷帙浩繁,整理工作一直沒有結束,他更邀請殷嫱等一起整理。

那日,殷嫱就是在整理商君書的時候,忽聽有人忘我的喝彩,書室裏靜寂無聲,所有人都在無聲地整理分類書籍,那一聲喝彩把殷嫱吓了一跳。

她循聲而去,卻見着被追回來、已經被內定為大将軍的韓信正皺着眉頭在書簡上批注着什麽,很專注的模樣。

這人,剛剛不是還在喝彩麽?殷嫱好笑地搖了搖頭,見他專心致志不願意打擾他,正輕手輕腳地想要離開,韓信卻已經發現了她的動靜。

他擡頭叫住了殷嫱:“殷姝。”

“叫我伯盈就是了。”殷嫱笑了笑,閨閣女子的名諱不應該輕易讓別人知道,但她不一樣,她是商人,是殷家的主君,常和人做生意打交道,需要和人迅速拉近關系,稱字顯得親近。

他似乎意識到方才的行為有些不妥,摸了摸鼻尖,稍含抱歉道:“打擾到你了?”

殷嫱搖頭:“我打擾你看書了。”

“無妨。”殷嫱彎了彎唇,她一句客套話,韓信還真應了,這人真是……怎麽說他。韓信把竹簡一蓋放到一邊,站起身來,他頗高,站直了的壓迫感讓殷嫱不由後退了一步。

韓信寡言,為了不使氣氛僵住,殷嫱随口問了一句:“足下在看什麽書?”殷嫱雖問,但心裏揣測他不是看的《孫子兵法》就是《司馬法》或是《尉缭子》。兵家是諸子百家之一,被秦帝國斥為異端,殷嫱從小就不看這種“閑書”,對這方面沒什麽了解,正思索着該怎麽答話。

韓信卻說:“是商君書。”

商君書。

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時竟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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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的軍法很好,漢軍的軍法混雜了楚國秦國軍法,太亂了。”提起漢軍管理層的混亂,韓信不加掩飾地蔑視,殷嫱呵呵沒接話,心裏卻也是贊同的。當年始皇帝掃六合,秦軍就以虎狼之師、軍紀嚴明聞名于世,秦法,記斬首之功,有功這得爵,這給了底層的秦人一個上升的機會,因而秦軍士氣是六國之中最好的。

至于楚國,在廢了吳起變法的成果之後,還是那套老軍法——為将者必須是貴族出身。主将許勝不許敗,敗者斬首,真是令人感慨,這群貴族為了面子簡直是瘋了,既不讓平民爬上來,自己也不敢領兵。誰敢保證每戰必勝?真當楚将個個都是武安君在世呢?

但殷嫱并不好在劉邦面前開這個口。

她一個秦人,在一群楚人之中,身份敏感,不懂軍務卻诽謗軍法,一點點攻讦就足以摧毀她長期的投資。

她饒有興致地問韓信:“足下的喝彩我聽見了,足下的皺眉我也看見了,如今知道為什麽喝彩了,卻不知道為何要皺眉?”

韓信沒有任何不耐煩,他認真地解釋着:“軍功爵法固然好,卻也是幾百年前的東西,不是任何律令都能照搬來用的,更何況,……”

韓信從商君書的軍法開始講起,又跟她批判了一番司馬法,然後又講到了孫子兵法,最後還總結了一下當今之世用兵的人——并對其中大部分人表示了不屑,得到幾句稱贊的也就只有項籍、章邯和呂澤等寥寥幾人。

期間,殷嫱想插話都插不上。韓信的見解精辟獨到,說起話來顧盼神飛,往往使殷嫱産生一種被全方面壓制的恐懼,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對自己無知的深刻認識——進而産生的一種深深的自我懷疑和虛無。

昊天上帝啊,我是誰?我在哪兒?為什麽我還要接受他的摧殘?

她原本以為韓信沉默寡言是孤傲,不過現在看來他是很難找到和他說話的人。殷嫱聽着他滔滔不絕的發言,忽然覺得他還是不說話的樣子比較可愛。

“殷君、韓都尉,快要宵禁了,兩位……”

韓信意猶未盡,恨不得秉燭夜談的模樣,殷嫱臉上挂着矜持而不失遺憾的微笑,心中卻非常感謝這個書吏:“那麽就改日再談吧。”

她在也不要在韓信面前提起任何和軍事有關的事了。剛才連随口談了個巴郡的風土人情都被科普了秦軍滅巴蜀的歷史,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也不能随便提。殷嫱默默記了一筆。

如今想來卻也……頗有意思。

殷嫱回過神來。

她整理着手上的東西,還沒弄完,便見着華昱找她,說是韓信的信到了。殷嫱沒空讓她幫忙念,華昱揶揄她,推阻着不敢看。

“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怎麽就不敢讓你看呢?”

華昱道:“那我看看吧。說起來,信來的時候,随信附贈了一把柘木強弓,信上說——說是送你游獵。哈……兩石的弓。”

華昱掩唇。

“兩石?”殷嫱無奈的嘆了口氣兒,“也不想想我哪有力氣拉得動這樣的硬弓。”

華昱打趣她:“你不要讓信使給寄回去,軍中少不得有人還惦記這把弓呢。”

“有人?誰人啊?”殷嫱反抓住她話頭反笑她,去年華昱的夫君應征入伍,在保衛秦國的戰争裏戰死,她沒有孩子,夫君死了不算夫家的人,便回來陪着殷嫱。

殷嫱去南鄭的時候,孔藂休沐的時候來拜訪殷嫱,恰巧殷嫱不在,由華昱接待,兩人相處之間,他對華昱落落大方的姿态頗有好感,恰巧殷嫱見華昱喪夫後,不怎麽開懷,也就替孔藂創造了些機會,兩人相互心悅,孔藂甚至和家裏低了頭,請自家父親在他出征前給下了聘,六禮走了小半年,只待成婚。

她這句有人,恐怕是看見孔藂給她的信之後,才意有所指的感慨。

華昱臉一紅,說話卻沒有半點羞赧:“女子愛上好的脂粉,士卒愛殺人的兵刃,誰能例外。”

殷嫱只是笑,把這茬略過,叫她繼續念,噓寒問暖的話,那是韓信和孔藂商量過寫出來的。韓信在學室學過幾日秦律和文字,但文采确實不怎麽能看。孔藂出身孔門,雖不喜儒家,但修養是夠的。就是一次比一次寫得肉麻。

華昱看得直撇唇,略過這一節,就只有簡短的幾句如今的局勢,殷嫱大約知道如今已經平定魏國,下一步或是去代趙,原本漢軍之中非議他得位不正的人如今也沒話說了。軍人總以實力說話,韓信展現出來的實力,足夠他贏得漢軍的尊敬。

殷嫱思索了一會兒,魏地既平,她倒可以去那兒轉一轉,等着代趙平定,勘察一下商路,自中原大亂以來。匈奴到中原的商人就少了很多,匈奴的馬、羊等東西就很少流進。

中原大亂,河套被匈奴占據,中原無良馬,更無養馬的地方,但中原需要良馬,還是得和匈奴盡快恢複通商才行。

殷嫱準備了一下,和華昱一同動身,走的時候還帶了自家私軍,巴郡并沒受戰火波及,外邊就沒這麽安全了。

殷家養私軍,是從寡婦清那一代開始的。私人豢養兵卒秦法是不許的,但秦自得了巴蜀,對巴蜀兩地的人素來要更優容,何況巴寡婦清一個女子撐起偌大的家業,整合巴郡的丹朱産業,不容易。豢養一千兵卒在商路上護衛商隊,始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默許了。

很不巧的是,她們到魏代交界的時候,遇見了代兵。

那時候一切都好像變成了血色,車馬的喧嚣,兩軍——或許連一方連軍都稱不上——的厮殺,冷兵器時代的厮殺慘烈,有人被長戈捅穿了肚皮,腸子流了出來,他卻還在砍殺,有人被砍作幾段,身子還抱着敵人不肯撒手。

殷嫱一生都沒有見過那樣慘烈的景象。她恍然明白韓信的話——打仗不是只靠什麽奇計的時候,她的私軍已經因為混亂的陣型而節節敗退。那一刻,她身上的血都是冷的,她驀地棄了佩劍——秦劍長不過戈矛,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把華昱護在身後,戴上玉韘(扳指),抓起那把柘木強弓挽滿——

殷嫱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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