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東方之日(修)
連殷轸都愣了愣:“大王,這不合禮法吧”韓信反诘:“哪朝的禮法”
當然都是前朝的禮法。
殷轸立刻笑得跟朵花似的。迎韓信進門,韓信拜雁後,便執殷嫱手陪她聆聽殷轸同範氏的訓誡——“戒之慎之,夙夜毋違命”之類的場面話,又給殷嫱贈禮,折騰了一會兒,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出門時,侍者在前執炬引路,韓信牽着殷嫱的手,送她上墨車,殷嫱沉默了許久,在上車前終于開口問道:“怎麽親自來了”
“明媒正娶的新婦怎能不親迎”韓信甚至少見地開了回玩笑,“若不親迎,你不肯上墨車怎麽辦”
“那就不嫁了。”殷嫱的話半真半假,随即抿唇而笑:“說笑呢。”
韓信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這才松了,無可奈何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殷嫱只是笑。
這一場昏禮頗為漫長,大約人定時分,贊者把剖開的兩塊瓠瓜之間系上紅線,這才退出寝室,只留下殷嫱和韓信。
殷嫱對着面前的瓠瓜發怔。和後世的交杯酒不一樣,先秦的合卺酒杯是由一個瓠瓜(葫蘆)切做兩半,兩半系上紅絲表示一體。瓠瓜味苦,而酒漿甘甜,合卺便是取夫妻同甘共苦之意。
同甘共苦……
殷嫱想笑,可真扯起嘴角,卻一點嘲諷的意味都不帶。相互扶持,同甘共苦本就是最美的願景。
“伯盈。”韓信将那一半推到她手邊,殷嫱接過,舉杯共飲,酒液醇香,入口清甜而回味微苦,酒精的刺激讓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脈搏的加快。
“信。”
韓信霍然擡首,殷嫱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這個稱呼了。他看起來很欣喜。
殷嫱微笑,用婉轉的楚語說道:“我都想起來了。”
瓠瓜跌落在幾案上,發出有些沉悶的響聲。殷嫱悠悠道:“對着東皇太一立誓盟詛,說好了死生不棄,我怎麽會反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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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卺的酒只有一瓢。韓信卻拉着殷嫱就着合卺的瓠喝了許多,殷嫱怎麽勸也聽,她無奈地想:明日他胃疾犯了有得他難受的。她也被拉着灌酒,到後來也就随他去了。
酒是個好東西。
能讓人放下憂慮和戒備,殷嫱和韓信對飲着,忽而笑道:“還是抱陽的招魂有用,她和阿蘿這些日子費了不少心思。”
韓信笑了笑,沒有回答,卻是默認了。
“真勞煩他們……還有漢王,那麽遠也記得惦記你我的境況。”殷嫱牽着話題走,她想最後試探一次,韓信對劉邦的态度。
“怎麽總在提旁人的事。”韓信拔下她頭上的笄釵扔在一邊,解開了她的發髻,于是絲發像是瀑布一樣流洩下來,披散在兩肩。手穿過她豐盈的青絲,輕輕扣起她後腦,唇印在她的唇上。
酒氣撲面而來,在唇齒之間傳遞。殷嫱的臉頰燒紅,殷嫱身子僵了僵,卻沒有抗拒,她想她大概是醉了。
韓信摁着她的頭顱,指腹摩挲着她隐在發間的疤痕,殷嫱就是因為這道疤痕,讓人擔驚受怕了許久,仿佛那就是吸食血肉為生的水蛭,令人生畏。
殷嫱顫抖了一下,終究被摟着壓倒在榻上。灼熱的氣息和細細碎碎的吻落在頸間和發間,殷嫱恍惚間聽見有人說道:“會好的。很快就會好起來。”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發兮。①
天色尚早,東方只見幾縷暖色的陽光,月也尚未隐去。在榻上靜眠的妻子神色恬靜,容貌姣好,像是豔麗的朝陽,皎潔的月光。
殷嫱沒有睜眼,她一向睡得淺,其實已經醒了。只是這樣抵足而眠的親昵,她實在不大适應。
韓信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小心翼翼的,輕得像是微風拂過,微癢。
殷嫱的眼睫微微顫動。
“醒了”韓信何等警覺,殷嫱只得睜開眼,四目相對,并不帶**。猶帶着點困意,和微不可查的羞赧:“嗯。”
她想起昨晚,不禁別過了頭。
“我要走了,十日後。”韓信扳正了她的頭顱,齊國已下,下一步應當攻楚,他制定的既定戰略,也該到尾聲了。
新婚燕爾,卻要離開,真是叫人……不舍。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面頰上,殷嫱連他說的是什麽也沒聽清,不禁想後躲,一動就發現腰酸腿軟,身子全然不聽她使喚,差點跌下榻去,昨日她……果然是喝多了。
韓信拉了她一把。
“在修武尚且——如今怎麽還……”言語未盡的調侃包含的信息量讓殷嫱微驚,怪不得昨晚沒覺着怎麽疼。
她擡眸剜了他一眼,随即意識到他先前說的,心中一時竟有些複雜:“你剛說要走,這麽快”
“哪裏快”
韓信笑了笑,握着她腕子的手緊了緊,話鋒一轉,又道:“此行奪下了楚國,天下一統,最緊迫的就是匈奴。匈奴單于冒頓(mo du)一世枭雄,必為漢之大敵。到時候……咱們就去祁連,去北海……”
殷嫱微怔。
“伯盈”
“好。”殷嫱垂下眼簾,輕輕應了一聲。
攻打匈奴他難道不明白,他攻下北地,大半個天下——魏、代、趙、齊,劉邦怎麽可能還給他機會立下軍功他才是比冒頓更危險的大敵。
祁連雪,北海游,也終不過是……空許約。
他對政治不敏感也就罷了,她還跟着犯傻,都被帶傻了。殷嫱驀得嗤笑出聲,她垂下眼簾,沒有注意到韓信目中複雜的神色:“你就這麽确定能亡了匈奴”
韓信目中忽得綻出一股奪目的光彩:“為何不能”話語之間卻包含着極其強烈的自信。
勝敗兵家常事,這話別人說出來,少不得要被人嘲笑。可是韓信,歷經大小百餘戰,戰必勝,攻必取,至今未嘗一敗。
他說這話就偏偏讓人信服,甚至止不住心馳神往。
韓信捏了捏他面頰,殷嫱清脆地一巴掌拍開他的手,他卻覆壓過來,湊在她耳邊道:“不取焉支山,你焉支(胭脂)哪來”
中原最好的面脂和口脂都是摻了朱砂的,朱砂成分硫化汞,和鉛粉一樣,都有巨量重金屬,殷嫱從來不往臉上塗,用的都是焉支山上的紅藍花制成的焉支。
“買來的。”殷嫱被他逗笑了,臉頰與他錯開,“中原沒定,就把匈奴當自家後院了,哪有你這樣的”
面前的呼吸越發灼燙,熾熱的情感幾乎要從那一雙眼裏流洩而出,殷嫱卻視若不見一樣,沖他莞爾:“我困了。”
韓信語塞,而後無奈地笑了笑:“睡吧。”殷嫱枕在溫熱的胸口上,脈搏正在她耳邊有力地跳動,好像順着那聲音就能聽到心裏去。
将睡未睡之間,思緒漫無目的地飛揚着,忽想起昨晚的對話,心知果然是許負和女蘿。
她們讓她記起了殷姬的經歷。
她總隐約感覺有哪裏不對勁。許負來齊之前,殷嫱用的是和林胡商人交易換來安息香,許負來齊之後,焚的是以安息香為主料調制的合香——香都是女蘿點上的,殷嫱夜裏睡得沉,隐隐約約想起來的那些片段,想來大約都是因為嗅了那香的緣故。
殷姬和韓信的過往在記憶之中尤為清晰,那種濃烈的情緒,殷嫱至今都忘不了。經歷和記憶塑造了人的手段和性子,殷嫱甚至惶恐,她會不會因為殷姬的記憶而變成一個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她借着夢裏的東西,拼湊出一個令人信服的借口,說她都記起來了,那個香,他們還會再用麽
醒來的時候,四周空寂,錦衾微寒,不知怎麽的,竟有些悵然若失之感。也不知韓信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散落在榻上那件揄狄稅衣上,雉高昂着頭顱,她的翎羽在透過窗棂照射進來的光芒之下,閃爍着奪目的光輝,好像随時都要展翅高飛。
這些時日,兩人都事物繁忙,卻常常耳鬓厮磨,外人眼裏如膠似漆,也暗暗跟着高興。只是戰事不可廢,雖有不舍,離去的時候卻也幹脆。
韓信走後,就連許負都因為夫君有事匆匆離去了。殷嫱随口囑咐女蘿把香換了,女蘿也乖乖照做不誤,殷嫱還有些不放心,讓她幹脆別焚香。
但殷嫱當夜仍然夢見了殷姬的從前。
她置身在一個很大的屋裏,屋中擺滿了書架,架子上一帙一帙的書疊得整整齊齊。倒像是到了哪個圖書館一樣。
她面上含着笑意,手中拿着書簽在卷帙上做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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