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身世浮沉

殷嫱頓了頓,不動聲色道:“身無傳驗,恐怕是在戰火裏丢了,身上又無金帛,無處可去,才會半夜都在外面游蕩,平白遭了徒刑。”

許負喟嘆:“戰火之中,性命如飄萍,身不由己。”

忽有人的手搭在殷嫱肩膀,順勢将她摟在懷裏:“伯盈。”殷嫱回首,面上驚愕散去,她抿唇而笑:“來的這麽快?”

“大王。”

“姊夫。”

來的正是韓信。

她剛挽唇,卻又想起呂雉讓她做的抉擇,嘴邊的笑紋一下淡了。殷嫱仍在猶豫,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猶豫下去了,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

“豐腴了。”韓信捏了捏她的腰身,低聲在她耳邊道。

殷嫱嗔了他一眼,沒說話。十一月的冬衣比秋衣厚,有什麽可奇怪的。

女蘿和許負等人當然不會打擾兩人敘話,只躲在一邊權當自己是個背景板。

殷嫱輕聲道:“你倒是瘦了,征戰之時總顧不上好好用飯,還嫌胃疾不夠重麽”

韓信混不在意:“鮮疥之患,早習慣了。”

“鮮疥之患信,你總以為什麽都是鮮疥之患。”殷嫱笑了一聲,笑聲漸冷,“我找到蒯先生了——”

蒯徹勸韓信謀反,他說韓信功高震主,将來必為劉邦忌憚。韓信不聽,蒯徹害怕劉邦報複,于是逃跑,在齊地佯裝瘋癫避世。

“他讓我帶給你一句話。”

她忽然沉默地在韓信的掌心輕輕寫了幾個字:“其為賢君,其非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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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劉邦。他是賢明的君主,卻絕不是韓信心裏慈藹的老人。

話是殷嫱借蒯徹之口說的。蒯徹曾經是韓信最倚重的謀士之一,殷嫱是韓信最心悅的女子,他們說的話在韓信心裏總會留下那麽一點位置。

但是韓信仍然笑着試圖打圓場:“這個蒯先生,總是說些奇怪的話。”

殷嫱的最後一次試探失敗了。她早應該知道,劉邦于韓信有知遇之恩,他在韓信心裏也是獨一無二的主君。

重情之人,對誰都重情。

然而劉邦的情誼多麽廉價啊。他始終是個清醒的政客,像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情誼是他手裏廉價的商品,他随時可以棄如敝履,除了天下,他什麽都可以丢棄。項籍要殺他父親以換去他妥協,他都能笑嘻嘻地說出:“我阿翁也是你阿翁,如果你烹殺了他請務必分我一杯羹。”

彭城大敗之時,他為了自己逃命,一雙兒女都能丢在車下。

韓信仍蒙蔽在他溫情脈脈的面具之下,看不清劉邦的本來面目,那麽造反也就無從提起了。

這個人,他怎麽就……這麽傻呢怎麽就那麽……重情呢

殷嫱說不出失望還是其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是啊,他畢竟瘋了。”

他不肯造反,那麽就只剩下一條路了。他那個性子,怎麽可能造反呢。

韓信岔開了這個話題。

殷嫱笑了笑,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和他言笑晏晏,最後才忍不住提醒他:“那麽,祝君凱旋而歸,平安無事。”

兩人相見不過一兩日,韓信便跟着劉邦出兵,很快在陳下打了個漂亮的反擊戰,楚軍大敗而走,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一路奔逃,被齊軍、漢軍、彭越軍、淮南軍堵在垓下。

殷嫱一路籌集糧秣兼轉運關中送來的東西,一面查閱着讓各地商鋪收集的信息,忙忙碌碌,也開始出發。忙碌得和女蘿都分開了好幾日,等女蘿追上她的時候,她也差不多到垓下了。

女蘿上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她:“大王送了些奴仆過來。”

“奴仆”殷嫱望着木牍上的報信,心情正激蕩,連問話都顯得漫不經心:“如今夠用的,何必再添,你除籍放掉一些,再……”

女蘿猶豫了片刻,有些急了,她想了想措辭,道:“裏面有個被贖的隸臣,就算放了他,也沒人懂他說的話,放出去了怎麽活  ”

“那……”殷嫱忽然意識到,這個人聽起來有點耳熟,“他怎麽回事”

女蘿精神一振,像是刻意提醒她似的,繼續說道:“他因為沒有戶籍,又犯了将陽罪,所以被編入了官府隸妾之籍(相當于官奴的戶籍)。是甲醜日被罰城旦,所以大家就叫他甲醜了。”

這位還混得真慘。殷嫱想起來了,這個人她在市裏有所耳聞,剛叫人拿錢贖他,就知道此人已經被贖走,殷嫱當時還有些遺憾。

卻原來是被韓信贖走了,送過來給她了。那天她和許負的話,韓信聽見了。

她随口一句話,他竟然記在心裏了。戰事這樣緊急,他還抽空派人拿金贖罪救了出來。按漢律,除了大不逆之罪——如謀反,其他的罪過皆可用金帛和爵位贖罪抵償。

只是這未免也太招眼了。生怕不能引人注目麽

殷嫱心中無奈,卻沒發現,那絲無奈裏都夾雜着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甘甜。

見她反應過來,女蘿雀躍,又期期艾艾地問道:“這個人,怎麽安置”

“都留下吧。”只留一個人更招眼,殷嫱想了想加了一句,“別虧待了。”

女蘿露出心領神會的暧昧笑容。

劉邦、韓信、彭越、英布大軍彙集,圍垓下。劉邦依然心事重重——他愁啊,愁死了。

項籍一生信奉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原則,決不會跟他打攻堅戰。也是在野作戰——

劉邦打了個寒顫。

他想起項籍那豎子疾如風,動如烈火的騎兵,再一次想起在彭城被項籍支配的恐懼。項籍至少還有十萬兵馬呢,那次才三萬,就打得五十六萬聯軍落花流水!

他也不是一點翻盤的機會也沒有。

除非……

劉邦神色一厲,咬牙下定了決心,項籍不除,他這輩子都安心。其他人,還有的是機會。

漢軍幕府大帳,擊鼓召将。

劉邦居中而坐,他掃視着群臣,由末座的人開始,一直到他右邊下手的韓信停止。韓信恍惚覺得劉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最久。

他清了清嗓子,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模樣:“今天诏大家前來,是想說明一件事。當年在彭城,寡人坐擁聯軍是項籍豎子的十倍還多,居然還讓他翻了盤。”

劉邦的閑扯,就像詩經開頭的比興一樣,對諸侯和将領們來說毫無意義。雖然暗示了接下去的內容,卻也沒耐心聽下去。

“聯軍不好帶啊!隊伍不齊,話語不通,管理混亂,稍不留神就得讓那小子占了老子便宜!”劉邦切齒,“寡人決定,聯軍從今兒起統一指揮。”

韓信神色一動。彭越和英布臉色稍變。劉邦這話明顯是說給諸侯們聽的,将領們那做得了盟軍的主。

至少現在,韓信、彭越、英布和劉邦在名義上都是諸侯王,平起平坐。聯軍也不是漢軍,不供劉邦指揮,劉邦說這話,還是要他們三個點頭同意。

顯然這是個不錯的提議。

英布道:“歸誰節制”

答案其實不言自明。

劉邦斬釘截鐵道:“齊王。”

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答複,在場之人,對上西楚霸王項籍,縱然是已經被三面重圍,窮途末路的霸王,也不敢輕言有取勝的把握——除了韓信。

韓信沉吟了片刻,胸中豪氣激蕩,卻被他暫且壓下,他感激于劉邦的信任,但劉邦畢竟是他的主君,他不得不多問一句:“漢王兵馬也歸臣節制”

如果他能觀察得更仔細一點,就會發現劉邦掩在袖炮裏的手正在顫抖着——誰知道韓信誅滅項羽之後,會不會調轉槍頭,反戈一擊。

劉邦哈哈大笑,解下虎符,擲到韓信案頭,舉手投足潇灑豪邁:“聯軍人馬,皆按寡人大将軍的意思調配。”

韓信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劉邦沒有稱齊王,而是稱的大将軍——劉邦給予他的起點。他能有今日成就,皆賴劉邦之賞識,如今正是該回報之時。

彭越比英布反應得更快,他也解下虎符,學着劉邦做派,接着用一口晦澀難明的家鄉話恭維了幾句。

衆将領紛紛開口表示了一番敬意後,幕府陷入了一片歡樂的氣氛。

劉邦看着這個成長到他從前根本無法想象的黃口孺子,心中不可自抑地産生了一種恐懼——那種恐懼的名字叫做,太阿倒持。他陰冷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在場的三位諸侯王,好像與現場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像是一條正潛伏再陰暗角落的毒蛇,等着在這場盛大的宴飨裏,伺機而動——一擊致人死命。

殺機和歡聲交織的豔影裏,垓下的大戰,如期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

ps。

關于為什麽韓信現在在陳縣而不是垓下才到。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羽——漢書史記都有記載。說我重言固陵不會真是呵呵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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