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垓下之戰

漢五年十二月,冬至,陽氣起,此後白晝一日長過一日,大吉。

不知是還依存古禮的緣故,還是說大軍調度不易,這一場決戰的時日,是雙方互換戰帖之後決定的。

天陰,無雨無晴。蒼穹之中,灰雲掩日。垓下的風,比北地的更溫柔,北地的像是剔骨割肉的刀子,凜冽而霸道,這裏的風更綿軟一點,冷意浸入心肺也是悄無聲息的。

殷嫱早起的時候本不覺得有多冷,如今手足卻冰涼起來。她在劉邦身後的一輛戰車上,女子本不許觀戰,可劉邦偏偏讓她來,比起這是劉邦對她的偏愛,她更願意相信她現在更像是個人質一般的存在。

“伯盈啊,楚地比巴郡冷,出來也不知添件衣服。”足音幾乎整齊劃一,布陣之間,劉邦的噓寒問暖說得無比情真意切,卻又……如此虛僞。

齊軍三十萬在前,毛茸茸的大纛豎在中軍新築的臺正中央,韓信就在那兒。劉邦的漢軍緊随在齊軍後,劉邦的腹心之臣周勃和周武、呂澤等拱衛左右和後邊,以備戰敗之時給劉邦留出一道生路——也或許是為了防止韓信反戈一擊。

殷嫱笑道:“妾能夠一觀漢家天下,一腔熱血足禦寒風。”

劉邦哈哈大笑。

“咚咚咚——”

宛如悶雷一般的聲音以幕府為圓心擴散開來,那是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不論是漢聯軍還是楚軍都打起了精神,鼓聲起,作戰開始了。

劉邦精神一震,轉頭望去。縱然是早知道結果的殷嫱也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緊握着車轼,憑轼遠眺。

楚軍前鋒率先開始了沖擊。騎兵們縱馬沖擊而去,氣勢如虹,像是一道勢不可擋的洪流,還沒到近前,楚軍騎士們取出弩機,鋪天蓋地的箭雨像是蝗蟲一樣瘋狂而密集地落在齊軍前陣。

劉邦倒是淡然地呸了他一聲:“奴婢養的孺子。還想中軍奪纛,潰散我軍軍心。”

項籍如今要是還想翻盤,就只能奪了韓信的中軍大纛——上古和中古戰場之中,通訊并不發達,主要靠旗和戰鼓指揮一場大戰,中軍大纛象征着主将,中軍大纛一旦丢失,那麽幾乎意味着主将死亡,指揮系統癱瘓,那麽軍心自潰。

殷嫱沒見過這般的陣仗,無意識地指掌緊縮,略有些擔憂地望了望大纛一眼。項籍如今還餘十萬随他南征北戰的楚軍,韓信指揮的兵卒卻多是齊地新募之兵卒。人數雖幾乎是楚軍的三倍,可這質量卻不可以不可以同日而語,戰争不是鬥毆,人多就能贏。

這些新兵,能在韓信的指揮下扛過項籍的沖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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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軍盾兵飛速豎起一塊塊高大的橹(盾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長龍。傷亡極其微小,只偶有幾個倒黴蛋遭了殃。

楚騎速度飛快,幾個沖鋒就到了齊軍陣前,而積蓄了百十丈的沖鋒,也使得騎兵積蓄了足夠強大的沖擊力,他們現在就如同拉滿了弦的——輕輕一碰,就能迸發出可怖至極的力量。

掩映在楚軍之中的一騎将身披髹漆兕甲,高大異于衆人,劉邦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嘶聲喊道:“殺項籍,擊殺項籍,寡人封他做萬戶侯,賞賜萬金!”

身為中軍主将,原本應該待在幕府、瞭望臺這些戰場之中最安全的地方,但項籍是個與衆不同的将領,神勇,好身先士卒,在最前方拼殺指揮。

傳信兵聽劉邦命令,立刻傳遞,瞭望臺上旗兵開始打着殷嫱看不懂的旗語,前軍一陣騷亂。但随即,前方的高臺之中也打出了一陣旗語,安撫下了,前軍隊列一時整齊。劉邦臉色變得有點難看。

殷嫱莫名。

劉邦強笑道:“齊王的意思是,現在正要誘敵深入,不應該這時候懸賞項籍小兒的命擾亂軍心。”

殷嫱看出他不悅,沒有多問。劉邦臉上的神情變換極快,他眼中掩藏着的又是厭惡,又是畏懼,一晃而過,殷嫱幾乎都要疑心自己看錯了。

中軍。

身處高臺的韓信将戰場,一覽無餘。因為劉邦那一道命令,第一道防線已經徹底崩潰,楚騎完美地诠釋了,何為侵略如火。

齊軍兵卒稍微露出了一點破綻,楚騎的瘋狂沖擊,便讓幹戈築起的防線徹底分離崩析。這和他的預期稍微有點偏差,但是沒有關系。

韓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像是一臺冷酷而精密的儀器,抛卻了人類的一切情感,不在乎一角的敗局,只在計算着最終的勝利。

每次前軍潰敗的時候,韓信的親衛壓抑不住自己的惶恐,但只要看見他面上冷峻的神情,就仿佛能從中汲取到莫大的力量一樣。韓信一生,還從未有過敗績,以至于好像贏是理所應當一樣。

韓信果斷地揮下令旗。随即他快步走下了高臺,登上戰車,将大纛前移。

齊軍之後的幾道防線驟然分開做幾團,中間留出一條巷道,而前軍防線卻守得嚴密。掩映在盾橹之後,一排排長長的戈矛伴着鼓聲刺出,挑下騎兵,後面的人面無懼色地沖上來,好像潮水一樣,用不枯竭,一波接着一波地湧上來。

被砍做幾截的,被踩成肉泥的,被劈成兩半的……血腥氣飄揚在戰場上,胃酸翻湧,殷嫱幾欲作嘔。

鼓點愈急,一聲聲都像是敲擊在了殷嫱的心坎上,她被這宏大的戰役攝去了心神,以至于一時忘了這場戰争的勝負,一面死死盯着一步步逼近大纛的楚軍。

齊軍節節敗退,殷嫱的指甲斷在車轼裏,她都毫無察覺。

劉邦強作鎮定,他捋着自個兒一把美須髯,解釋道:“不要驚慌,伯盈。這是大将軍詐敗誘降,你看兵卒撤退,還是有章法的,大将軍前進,是在以他自己做誘餌,吸引楚軍兵力。”

這話別說沒安慰的了殷嫱,劉邦自己心裏都沒有底。項籍率領的楚軍沖鋒給他心裏留下的沖擊畢生難忘的。

韓信用兵,以正合,以奇勝,常以詐敗誘敵 ,可謂大膽——等閑将領根本不敢佯敗,佯敗潰軍後撤雜亂,沖擊踩踏後軍,弄不好就真敗了。非對軍隊有極其強大掌控力的将領不敢用這一招。

殷嫱努力牽起嘴角附和他,雖然擔憂,心中卻又有不知從哪兒來的自信支撐着她:“是啊。”

十道防線,項籍已經沖破了四道了,這一時的功夫。除了第一道傷亡慘重之外,其他的都還有再戰之力。

韓信目送着同流水一樣,從中間留出的巷道向後逃去的潰軍,心中默默計量着,兵法雲,十則圍之,想要打敗楚軍容易,想要殲滅楚軍,還得再等一等。

劉邦和殷嫱簡直心急如焚,韓信的大纛和楚軍之間,只剩下一道防線了,他剛才還在後撤,現在竟就停駐在那兒了!

項籍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只需一會兒的功夫,就能拿到韓信的大纛,他傳令重整旗鼓,

最後一次發起了沖鋒。

已入縠中。

韓信驀得擲下戰旗,戰機到了!

他習慣性地眯眸打量着對面的敵人,斬釘截鐵道:“攻!”

孔藂和陳賀分別率領左軍和右軍抄了項籍後路,中軍替換,養精蓄銳的兵卒上前,三面夾攻,像是被壓縮到極致之後的彈簧,驟然迸發出了無盡的力量。

三面合圍,人潮将楚軍淹沒,一支身負紅旗的輕騎兵從中間飛速穿過,掐斷了楚軍首尾,項籍孤軍深入,指揮到不了後軍,這一切相對于正常戰争來說,不過在短短一瞬之間,項籍反應過來時候,便知道,敗局已定。

記憶的洪流倏忽排山倒海一般的朝殷嫱湧來了,像是迅猛進攻的齊軍一樣,伺機而動綿延不絕。

她目眩良久,劉邦樂開了花,拊掌高贊:“彩!”見她不适,抽空還關照了她一下。

她握了握腰間的秦劍,又松開,瞥了劉邦一眼,目光冰冷,随即垂眸道:“妾甚好。”

這場慘烈的殲滅戰從早上打到了黃昏。象征着退兵的钲鳴聲嘶力竭,卻遠遠止不住被切斷了首尾的楚軍敗局,像是為英勇的楚軍獻上了最後一首挽歌。

楚軍主力半數被殲滅,最後大家都精疲力竭,項籍身先士卒,率領楚軍突圍,韓信為了不讓楚軍死戰,損失更多的兵力,放了一條口子,讓楚軍倉皇退入了垓下。

韓将軍當時就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掌心的薄汗已消,這時才感受到了垓下冷風吹拂的刺骨的冷意。

勝了。

他回首望去,她就在身後,現在安全了。

殷嫱若有所感。她朝着中軍之中風中獵獵飛揚的大纛輕輕一笑,那是一種她尚不自知的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ps。戰争戲爛得一批,想到還要寫井陉的戰役,簡直絕望。不懂古代戰争,臆想的可能會有錯漏,麻煩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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