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廿一、馳入軍壁

楚歌凄切,楚聲各異,下邳的、徐縣的、睢陵的……甚至還有淮陰的楚聲。整個垓下好像沉浸一片凄風冷雨之中,分外能勾起人的思鄉之情。

楚軍軍心散了。

項籍帶着人倉皇逃竄,史書裏只得寥寥幾筆那個名虞的美人,在這樣的大戰裏根本就無足輕重,殷嫱甚至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

聯軍只一味追逐着項籍,韓信沒有追得很緊,項籍怎麽說也算是他的舊主。殷嫱不知怎麽,趕路的時候總覺得不舒服,醫工也不願延請,只是放緩了速度,換了幾輛更舒适的車,沒跟着大軍走。

傳來項籍的死訊後,更是還軍齊國。

殷嫱到定陶的時候已經是日暮,韓信來接她,她托詞他定的軍法不許女子不入軍營,更何況進軍營準沒好事。韓信笑她,殷嫱跟着他笑,輕飄飄地提了一句:“上一次我進軍營還是在趙國的時候”

明知故問。

“當年你在代地遇見了潰敗的代軍,被曹相國(曹參)救下……”跟在軍中見證了平定趙國,然後一直到了修武——韓信臉上的笑容逐漸隐去。

殷嫱知道他想起了什麽,修武奪軍,這是韓信對劉邦最大的心結。不急,一步一步來,從前的殷嫱和蒯徹都是急性子,她有足夠的時間。

伯盈對漢王的戒備之心太重了。韓信總是夾在兩人之間,不好多說什麽。修武之事,漢王固然有……

修武?

“伯盈”都記起來了?

韓信錯愕地看向她,好像定住了一樣,素日殺伐果斷的人,這樣簡短的問句竟然遲遲都說不盡。

“怎麽了”殷嫱說話從容淡定,與前些日子謹言慎行的模樣大為不同,好像……又變回了從前那一個殷伯盈。

許負換了的藥起作用了。

殷嫱随即恍然,他也覺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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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動作自然而流暢,仿佛十分熟稔。殷嫱望着韓信,眼睛微彎,稍顯淩厲的鳳目柔和下來,笑看着他,兩人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轉——殷嫱什麽都想起來了。

韓信反握她的手,力道不輕也不重,剛好能夠緊緊扣住:“沒什麽。”

仿佛一句确認的話語都顯得多餘。她的舉手投足,笑的姿态、眼神,都是屬于殷嫱的神采。

韓信知道沒什麽可以問的了。

殷嫱知道沒什麽需要解釋的了。

身有靈犀,心有靈犀。

軍中不禁飲酒。許多将士出征之前都喜歡吃上一卮,在戰場上酒意上湧,熱血上來,悍不畏死。

大勝之後的宴飨上,酒也是必不可少的。但韓信對軍中飲酒控制極其嚴格,跟着他,勝是家常便飯,但破魏、趙時,他都會收攏敵方潰兵編入軍中,以擴充軍力。這樣一來,既要防備敵軍突襲,又要防備降卒嘩變,能喝得酩酊大醉慶祝的時候便顯得少之又少了。

但是今天韓信顯得非常高興,說是慶祝項籍徹底覆滅,只留了幾支輪換的兵卒,其餘三軍都可盡情飲酒。

對于衆将的敬酒,他也來者不拒,殷嫱低聲勸她少飲,韓信也只是笑。殷嫱見勸他不過,便也不勸了,劈手奪過他手中的耳杯,一飲而盡。

還是金漿,真烈。

殷嫱卻已經輕微咳嗽起來,溫熱的手掌輕輕拍着她的背,片刻功夫,氣兒順了,才離開。

“莫逞強。”韓信低聲說,語氣頗有幾分好笑的意味。

“我酒量比你好。”殷嫱從小游獵飲酒,身體底子比他好多了。

“伯盈真是女中豪傑!不過替大王擋酒,還把自己嗆了的,你大概也是第一個吧?”孔藂陳賀兩個當先鼓了掌大笑,話裏調侃生怕殷嫱聽不出來似的。

“不過是金漿飲急了。”殷嫱絲毫不為兩人打趣所動,反問道,“知道你們大王有胃疾,還這麽灌他。”

韓信道:“三軍同樂,他們祝酒罷了。”灌嬰、王周、陳涓等人一齊起哄附和,說是殷嫱這就不痛快了。

殷嫱微笑:“敬酒我自然不反對。”

言下之意飲酒由她代勞,衆人哄堂而笑,但韓信積威甚重,衆人不大敢放肆,也多是跟殷嫱打趣。歡宴散去,已經是夜半時分。韓信沒事,殷嫱反倒頭腦昏沉,神智是清明的,身子卻總遲鈍上那麽半拍。

她倚在韓信肩頭,走路很穩,只是走得慢,時不時揉着太陽穴,嗓音柔軟:“頭疼。”

韓信揉了揉她的頭:“你和他們拼酒,怎麽拼得過”

“誰叫你放縱他們灌你。”殷嫱扶了扶鬓間的玉笄,在他懷裏斜睨了他一眼,她發髻都要散了。

韓信扶了她肩膀,看她臉色酡紅,眸光潋滟,嘴唇比塗了口脂還紅豔,以為她醉了,順着她回:“我錯了。”

殷嫱仰頭看他,挺直的鼻梁,沉郁的眼睛,臉上冷峻的線條宛如刀刻的,修剪得齊整的髭須也顯得——令人怦然心動。她輕輕地笑:“原諒你——你以後也要諒解我。”她伸手拂過韓信的下巴,又垂落下來,阖起了眼睛,呼吸均勻。

“睡了”殷嫱昏沉之間,感覺到韓信打橫抱起她,她摟緊了他脖頸,往他懷裏拱,她感到他身子僵硬了片刻,自顧自挑了個舒适的姿勢蜷起來,閉着眼睛心安理得道:“沒睡。”

“你睡了同我說一聲。”

“好。”

……

“伯盈”不知過了多久,殷嫱沒了生息。這丫頭,真睡了。

“當——”敲更的聲音在暗夜裏格外刺耳。

殷嫱慘白着一張臉,從榻上驚起,夢斷,魂回。天還沒亮,整個軍營裏都靜悄悄的。

安靜得讓人心堵。

韓信的睡眠自來很淺,除非大戰之後,他因體力不支昏頭而睡,平時都睡得太淺了。殷嫱一醒,他感到了動靜,也立刻醒了。

“魇着了是夢。”韓信摟着她,他順了順她披散的青絲,像是在理順她的心緒一樣,“沒事了。”

她夢見……

不,那不是夢。殷嫱翕動着唇,想說些什麽,最終卻只死死握着韓信的收,一言不發。

她睡不着了,枕在韓信膝頭,他也陪着她。好不容易平順了心緒,正有朦胧的睡意之時。

“咚咚咚——”

有人敲動了聚将的鼓,可是明明身為主将的韓信還在這裏。

兩人都徹底沒了睡意,穿好了衣裳匆匆往幕府趕去。

殷嫱看到劉邦的時候,并不驚訝。而韓信卻流露出了那種奇怪的神情,不同于在修武的那種尴尬、惶然、無所适從,他的神情裏多了點什麽。

那或許是不解、或許是驚訝……

“拜見大王。”劉邦怎麽會在這兒

韓信的目光落在劉邦手裏把玩着的小玩意兒上,一頓。那是指揮齊國三十萬大軍的虎符——那原本在韓信手上。

這簡直像是修武奪軍的重演。韓信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着,漢王就這樣不放心他,項籍剛剛才被葬在谷城,他就馬不停蹄地追上來,奪了他的兵權。

劉邦從容地坐在主位。嘴裏說着些連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原嘛,已經定了。北邊匈奴還是漢家的心腹大患。齊王領兵素來”

他怎麽進來的來着。

殷嫱想了想,似乎是:(漢王)還至定陶,馳入齊王軍壁。

馳入軍壁,這對任何一位名将來說,是多大的恥辱周勃的兒子周亞夫沒有命令,漢文帝劉恒尚且不能進入細柳營中。

韓信治軍甚嚴,劉邦能闖了軍中壁壘進來是因為他指揮的軍隊對自己的主君從來不設防。

劉邦,卻在肆意踐踏着他的忠誠。這不是第一次,甚至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這個時代,大多數的人既要當奴,又要當主,他們會在更低層次的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威嚴。但在哪怕再高傲的人,也要在主君面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把這種奴性叫做忠誠,把這種奴才叫忠臣。

殷嫱在韓信臉上看不見什麽表情,他低下了頭,最終也只是幹巴巴地說了一句:“諾。”

殷嫱聽出了,他有些失望,對劉邦一而再地奪軍,不信任。

昨日盛大的宴飨好像只是分別前的一場狂歡,自此之後,就要各奔東西,天各一方。

望着劉邦驕傲地帶着士卒們一騎絕塵的背影,殷嫱無聲笑了笑,韓信是被時代洗腦了,她清醒得很。劉邦怎麽可能因為韓信今日的恭順臣服就放過他?什麽忠臣良将啊?騙人的玩意兒,說了多了還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笑話。

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屩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钺!(1)

跪着都活不下去,那還跪個什麽?

她握緊了韓信涼徹心扉的手,又加了一只去捂暖:“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沒獎競猜:為什麽殷嫱想起來在古代的事,但是做為歷史渣連韓信被封齊王都不清楚,竟然能知道史記裏的原句?

注一:引自《賀新郎·讀史》

話說殷嫱這段罵我信躺槍n次,既是忠臣又是除了劉邦之外的最大地╮(╯▽╰)╭全中。

ps。神轉折要開始了,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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