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廿三、傷寒交困
女蘿很困惑,殷嫱最近多了不少“親戚”,有的連她也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的,對外統一了口徑是說從南越回來的。據說當年她家中有幾位長輩随秦軍出征南越,最後就索性在南越落地生根,綿延後嗣了。
原本這些人在齊國呢,殷嫱從洛陽出來,就讓她去臨淄将他們接去下邳。
說得一口古怪的方言,男子發短(板寸頭),像是才受了髡刑(剪頭發),有的身上還有紋身,倒和傳說裏斷發文身的越人一般無二。
若說這樣也就罷了,這些人還忒挑剔,一個個也不似富貴出身,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但不知哪裏來的莫名自信,氣度也和黔首不一樣。隔不了幾日就要沐浴,飲食要求也高。
一路上折騰得她見着他們都生了幾分懼意。
好不容易和殷嫱在下邳外會合,她終于克制不住好奇,去問殷嫱:“那些……君子姝女們吃稻飯的,稻要磨五次以上——不然這些人非覺着硌牙,吃湯餅(面)的,要把麥磨上起碼十遍,才能入口,不然就說這麥太粗。南越的生活已經奢靡至此了嗎,小君?”
殷嫱笑了笑,哪裏是南越的生活水平?女蘿覺得他們挑剔,他們還覺得條件艱苦簡陋呢。她含混幾句應了過去:“知道他們挑剔,這麽些來都這麽過來的,一下讓他們吃粗食他們也實在吃不慣,你多擔待點,有什麽要求,能滿足就滿足吧。”
女蘿是聽不懂這些人的話的,原本溝通起來全靠一筆隸書,倒不知道這些人能讀書識字,不學小篆,反而要去學個巴蜀獄吏發明的什麽直挺挺的隸書。
如今和殷嫱會合了,她那位“從弟”也來了,她和這些人之間交流容易了一些,雙方總算能明白各自一些簡單的話了。
“他們如今還好吧?”
殷嫱随口問了一句,女蘿點了點頭:“都好,只是有兩位君子,得了傷寒,前幾日身子好些,非去市集上吃雞寒,病症又加重了些……”
“讓他們注意點身……傷寒!”殷嫱驀地跽坐,直起身子,她臉色很難看,“車隊轉向!城外尋下游水源地紮營!”
“小君?”楚國的猛獸比中原更多,官道上尚且不安全,更何況野外,虎、豹、狼多得是。女蘿大惑不解,明明今日就可以入城了為什麽殷嫱卻不進去。
“不要入城邑,和生病的人接觸過的人都隔離起來,找人去請醫工。”
女蘿惶恐:“怎麽了,小君?”
殷嫱長嘆了口氣,卻沒有回答,像是在安慰女蘿,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希望事情不會壞到那個地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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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嫱的車隊在城外停駐,
遇襲了!
楚國從前名義上是歸屬義帝,實際确實歸屬項籍統轄,因而楚國有他的舊部。有的甚至逃遁入大澤,與流寇為伍。
殷嫱遇見的就是這樣一支流寇。
韓信從聞知了消息之後,親自帶兵出來圍剿,然而他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流寇已經裹挾着一個“殷嫱家的親戚”退走了。
殷嫱驚怒。
驚怒,除了這兩個這兩個字簡直沒有其他字眼再能夠表示她的心情了。
自從有人被擄走之後,“殷嫱的親戚們”炸了鍋了。所謂親戚,不過都是托詞,其實大家都是身穿的穿越者,他們都特征太明顯,殷嫱只說了幾個條件,就輕易地在各地搜羅出了這些人,只偶有幾個找錯了,穿越者在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想要找到他們實在太容易不過了。
似殷仲達這種,反而難找一些,他是秦漢史專業的研究生,研究歷史的同時,還研究古文字和《切韻》,還原古音,會個半吊子的雅言,能與人交流溝通。來的路上正遇見亡了一雙兒女的好心人,願意包庇他和與他同行的女朋友。
但他這樣的好運氣,也再沒幾個人能遇見了。大多數的人,就以被抓去的那個程序員為例,他叫李華,是個倒黴的普通小白領,才來的時候,田廣潰敗,殘酷的戰争吓得這個普通小年輕夠嗆。
他和人語言不通,又沒有身份憑證,韓信平定齊地之後,統計戶籍,他因為這,被抓起來判了黥——在臉上刺字,和城旦——被拉去築城做苦役,還直接沒入了賤籍。
由于他聽不懂監工的話,挨鞭子簡直是家常便飯,每天累死累活,要不是現代人身體素質實在太好,早被高強度的體力活給折磨死了。
至于吃飯,有粗糙的麥飯已經是恩賜了,大多時候,連碗藿羹都混不上,比餓更加難受的是,鹽是一種很珍貴的物資,在殷嫱的人解救他之前,他已經許久沒有嘗到鹽味了。
穿越到古代之後,語言不通,小篆他也看不懂,沒什麽王八之氣的李華都要對這種生活徹底絕望、麻木的時候,殷嫱的人把他救了出來。
吃好喝好住好,有奴婢伺候着,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個有尊嚴的現代人,自尊自重什麽的都回來了,這才是穿越者的正确打開方式嘛!
直到殷嫱下令把患病的人和與患病的人接觸過的人隔離起來,他出離憤怒了。他又沒有得病,況且傷寒也不是什麽大病,就算這個疑似穿越者的所謂夫人救了他,也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于是李華串聯了幾個對隔離心生不滿的穿越者,一起去小樹林鑽研怎麽擺脫這樣****的控制的時候,倒黴催地被流寇抓走了。
穿越者們因為同病相憐,并且也只有彼此能聽懂對方的話都緣故,大家彼此都走得很近,所以基本上都被隔離了。
原本對殷嫱此舉頗有微詞的人,如今都沉默了。
李華的遭遇再一次讓脫離了苦海的穿越者們意識到了命運的殘酷,亂世之中,命如草芥。
衆人決定跟殷嫱談判一次,于是委派殷仲達為代表,跟女蘿傳達了這個意願。
殷嫱很忙,忙着指揮人弄石灰水在營地附近消毒,忙着防止疫病的傳播。
傷寒感冒,誰知道是普通感冒還是流感?萬一是流感,穿越者們身上那可是比現在多進化了幾千年的超級病菌。如今的人要是感染了,弄不好就是一場大的疫病。
她也正有和衆人一談的意願,但是前些日子還沒好,現在病情基本控制下來了,她也灌了一劑預防的藥,就進入了隔離區。
衆人第一次見到了這位收留他們的神秘穿越者的真容。
身材高挑豐腴,面貌秀美,氣度高華,神态凜然。說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古代貴族,也沒人不信。她的行為舉止都自有一種法度含章。
衆人多是小市民,一時被她震懾住,鴉雀無聲,沒一人敢先開口。
殷嫱面無波瀾,她甚至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做個自我介紹,說出口的,讓大家都熟悉至極的話就證明了她的身份:“你們要走,我不反對,等病好了,我派人送你們走,符籍關傳我都給你們置辦好了,只要你們有一個人在這個時代活下去的決心。你們要留,就跟我是一條船上的人。”
擺脫了殷嫱的庇護,在這個年代,除非他們願意安穩地去當奴隸,男的日夜不停築城、修路,女的舂米織布,忍受苛責和對人命的輕賤,否則他們根本活不下去。
可是拿殷嫱當靠山那絕對是不妥的,被劉邦惦記上的功臣家眷那是遲早要完。衆人望着殷嫱,心中各懷算計,卻都不敢做了那個出頭鳥。
有個長得精悍的人率先站出來幹脆道:“我留下。”有了先驅的鼓舞,才陸陸續續有人站出來,不一會兒的功夫,全都表态說要留下。
殷嫱眯着眼睛,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對衆人說道:“你們要留下,只有兩條路,要麽,成為被夷滅的妻族,要麽,成為……後族。”
半晌之後,殷仲達才苦笑着開口道:“我的姐姐喲,後族,我們倒是想當。你覺着韓信會造反麽?你覺着造反就能成事嗎?”
殷嫱冷笑:“他不造反,我造反。”
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