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廿六
廿六
會說笑, 會打趣,再不是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寒暄,商人式的假笑。他忽然攥住了殷嫱的手, 是有溫度的, 不是想象之中那樣冰涼。
殷嫱沒有抽出來, 她默許了這種行為。她笑意盈盈問:“哪裏不同”
情感上産生這樣微妙的變化, 使人輕易就察覺,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韓信遲疑道:“黑瘦了——”
殷嫱面無表情地打掉了他的手。于是他補了一句:“憔悴了。勞你費心照料。”他自然而然地環過殷嫱的腰肢, 殷嫱嘴唇微挽,她跽坐直起了身子,緩緩從他掌中抽離。
“伯盈?”韓信望着她,手還僵在原處,神情頗不自然。
殷嫱反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似笑非笑:“打水替大将軍盥洗,大将軍抱人之前也不聞聞自己身上的味兒?”
血腥味混雜着汗味, 數日沒有沐浴,當然不是什麽好味道。
不過殷嫱身上的味道也絕不那麽好聞,這樣的情況下互訴情衷,怎麽說, 總覺得多了點什麽味道似的。
韓信的傷好得很快, 月餘的功夫,在軍隊修整的時候,他帶殷嫱游獵。
這是九月,秋高氣爽, 天上成群結隊的大雁南飛, 一只領頭的在最前,雁群于是化成了之字形, 在頭雁的帶領下一齊降落下來,落在大澤裏,修整。
殷嫱也不知道韓信哪根筋不對,不獵虎熊也不獵雉,非要獵雁。雁的肉又幹又柴,根本不好吃。這就罷了,他還非要捉活的。活雁哪裏那麽好捉的
一個個鬼精鬼精的。
韓信在大澤三面都布上了網羅——據說這叫網開一面,給禽鳥留出一線生機。
等了許久,終于等到幾只雁撲上了網羅,殷嫱上去取雁的時候問韓信:“阿兄捉活雁,難道還準備獵完放生麽?”說是游獵,連弓箭都沒帶,倒更像是出來游山玩水似的。如今漢軍忙着攻城,連日日趁着時候來給華昱獻殷勤的孔藂都忙得不見了人影,選這時候出來,殷嫱總覺着有點不務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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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給了她肯定的答複。
活雁放生,什麽地方還需要活雁放生?
她思索之間,沒有在意到手下的大雁在劇烈地掙紮着,等她發現過來的時候,雁狠狠地啄了她的手一下兒,“嘶……”
殷嫱捂着手倒吸了一口涼氣,韓信也不管雁了,上來看她。
那只雁卻沒有跑。它又朝着網羅盤旋,似乎在尋找着什麽一樣。
直到它找到一只撞死在網下的雁,獵雁的時候,有許多雁因為飛得太快,來不及停下,會一頭撞死在網羅之下。
它哀鳴起來,那樣痛徹心扉的凄然,殷嫱聽得戰栗起來,她恐懼地後退了好幾步。
“伯盈……”韓信從背後緊緊擁住了她,那溫熱的胸膛。
“噓——阿兄,你聽。”
雁在叫。
它拼力拱了拱那個傷痕累累的伴侶,像是想叫他起來一樣,殷嫱的心猛的揪了起來,她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雁忠貞,昏因以雁摯(禮),取其忠貞之情。
死了的雁怎麽會回應它。
它高啼一聲,驟然高飛而去——如流星墜落!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此去渺渺萬裏,要飛越千山萬水,要歷經朝雲暮雪,一雁形單影只,即使一個茍活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殷嫱怔怔地,似乎想起了什麽。
“殺了他,你就能活。殺了他!殺了他——殺——”
“君死,妾豈能獨活?”
“願刎頸同死。”
是哪個決絕的聲音在說話?
殷嫱的腦子裏非常亂,到最後竟連恍惚間聽見都聲音說了什麽都記不清。
“放了吧。”她拔劍劃破網羅,結果自然是什麽都沒獵到。
軍務繁忙,共同游獵的機會再也沒有了。趁着趙王歇被俘的當口,韓信猛攻趙國城池,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趙國平定後,殷嫱并未随軍而去,她趁此機會重新疏通了匈奴商路,将要返回巴郡,巴蜀山高路難行,此去又是數月了,臨走前,收到了韓信的禮物,那是一只活的雁和寄在雁腳上的帛書——
以雁為摯,永以為好。
這是求親用的雁,難怪他要捉活的,難怪放了雁之後他臉色不怎麽好看。昏禮上還是用活雁最佳。
殷嫱笑了笑,又想起了當日的事,她當時究竟想起了什麽?那經歷好像似曾相識一樣,卻什麽也不記得。
回家的路途不算順利,但是因為心情愉悅的緣故,也不覺得什麽。反倒是到家之後,殷嫱與父母大吵了一架——韓信的聘禮和媒人到了,她的父母并不喜歡這個出身寒微的大将軍,他們斷言兩人不會有好結果,志趣不同、性子不同,差異太大了。
更何況,殷嫱的性子,招贅進來也就罷了,要嫁出去——既不懂女紅織績,又不懂庖廚,性子還偏偏要強,更不賢淑,現在貪戀她的色相可以不計較,日後呢
殷嫱被父母的所思所想氣着了,她不想待在家裏繼續和大人争執,主動出了門往趙國去。
前些日子趙國大半平定,劉邦那邊與項籍僵持着,韓信也陳兵在岸,與劉邦那股漢軍互成掎角之勢,局勢稍微好轉之後,兩軍合擊趙都襄國。
她到的時候,和韓信共擊趙國的張耳已經成了新的趙王。聽說還是韓信舉薦的。
她和父母争執許久,途中很少關注中原的消息,巴蜀山長路遠,通信艱難,傳過來的只言片語的流言也早就失去了原來的意思。
她是到趙國的時候,同時接到劉邦兵敗和張耳稱王的消息的。這可不好,很不好。
韓信有稱王的野心,殷嫱素來都是知道的,可是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試探劉邦。為張耳請封趙王,既不自居功,也不要趙地,只是試探劉邦有沒有裂土封王,與功臣共享天下的心。
昔年,劉邦見始皇帝車駕出游,說的是:“大丈夫生當如是。”
他以始皇帝為楷模,怎麽可能願意與人共治天下,分權于人,他要的是絕對的臣服。
或許她應該勸一勸韓信,在戰敗的劉邦面前,更恭謹一些,更小心一些,野心要藏起來,否則——
不過她更沒有料到的是,她一到趙國,就遇見這樣難堪的情景。
韓信和張耳基本平定了趙國,駐軍修武。殷嫱來至時,正是平旦時分,晝夜未分,太陽将起未起,月亮将落未落,天穹陷入了一種将明未明的暧昧狀态。太陽剛剛從最黑暗的時刻熬了過來,人的意志在此刻也最為松懈。
殷嫱駕車準備就近休整,正是這時候,有人舉着火把,駕着車,直直地朝軍營闖去!
兵卒見着有人闖營,正嚴陣以待,誰知來人徑直亮出符節,近了才叫人看清,兵士脫口而出:“漢王!”
這架簡陋破敗的馬車,竟然是漢王的座駕!
漢王竟然在這兒?殷嫱接到的最新消息是,漢王在荥陽兵敗,大開城門驅趕三千婦人從前門出去,自己則從後邊逃跑,義士紀信穿上了劉邦的衣冠,跟在婦人之後,被楚軍擒獲,項籍發現劉邦逃跑,又是空歡喜一場,大怒之下,将紀信烹殺(用鼎煮死)!
他竟然逃到了這兒?
只有他和夏侯嬰,還有一架車馬。他下了車,似乎說了些什麽,剛才高呼的士卒趕緊壓低了聲音賠笑。
他想要做什麽?
為什麽不讓人去通知韓信?
……
是了。劉邦戰敗了,荥陽失守,他差點被項籍擒獲,他來的時候一個兵卒也沒帶來,身邊只有一個趕車的太仆夏侯嬰。
他怕韓信擁兵自重造了他的反。
韓信對這些印鑒、虎符并不珍若性命,反而看得很輕,他的大将軍印和虎符平素都寄放在長史手裏,中軍大帳僅憑一個漢王印信是進不去的,但是找長史拿虎符,輕而易舉。
兵符如今還掌控在韓信手裏,在此時此刻,韓信還是這支軍隊的的主人。但是這有什麽用呢?
就算殷嫱現在去叫醒他,他會阻止劉邦奪回虎符麽?劉邦大可以一幅光風霁月的模樣,争取到舊部曹參、灌嬰的支持,再讓韓信交出兵權。韓信驕傲如斯,卻不會違逆自己的主君。
還不如讓他看看,真正的劉邦究竟是不是他心裏那個慈藹豪爽的長者。
殷嫱面無表情地目送着劉邦的車駕遠去,才緩緩轉身,一襲玄色深衣投身進入了這暧昧不清的夜色之中。
廿七、
日出時分,終于擺脫了黑暗束縛太陽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衆生,正是五月,日光照在身上竟很有幾分灼燙。
衆生惶恐,又是一個苦夏。今年天兒這麽熱,難道又要請巫觋做法,溫順地奉上犧牲祭品,祈求昊天上帝仁慈寬容,能時常下雨,庇佑今年有一個好收成?
雖然昊天的仁慈和衆生的順從之間并沒有什麽必然的聯系,神明總是高高在上而又随心所欲,給了是恩賜,不給似乎因為是衆生做的還不夠好。
中軍幕府,每張藺席上都坐滿了人。原本屬于韓信的獨坐上,如今坐着的是春風得意的劉邦,他盤玩着掌中的虎符,好像一只玩弄着獵物的夜枭。
五十多歲的人了,眼睛竟然還是如鷹隼一般銳利,一眼就盯着了垂首把自己當空氣的殷嫱。
“伯盈。”
“妾在。”
殷嫱垂着眼睛,盯着面前的耳杯,耳杯裏是她最不喜歡的酨漿,先給你點甜頭,之後就是無盡的酸楚。
總有人心心念念,那一點點的甜頭,以為是無上的恩賜。
劉邦像個和藹的長輩一樣,和殷嫱說着:“聽說你和大将軍定親了。”
“是。”
“多久的事?也不告訴寡人一聲。”劉邦笑罵殷嫱。
殷嫱應了一聲,說話倒是像叫苦似的:“妾還想給大王寄信去,誰知大王的信使只要大将軍的信函,卻不寄我的去。去歲秋天,妾本想等趙國定了,過來跟匈奴換些良馬,咱漢軍良馬太少,騎兵也少,沒料到遇見了代軍,家中私軍不濟,潰敗了,僥幸被曹兄救下,這才和韓将軍遇上。”
劉邦本就對他們感情那點事沒什麽興趣,一聽殷嫱說良馬,眼睛倒是一亮。
漢軍步兵為主,車兵少、騎兵更少。騎兵是一個新興兵種,韓信對這頗為重視,劉邦不是不眼饞,項籍那小子每次仗着騎兵來去如風,侵略如火,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可是河套被匈奴占了,中原也沒有這許多的馬給他建騎兵。
他急切地問殷嫱:“你恢複了和匈奴的通商?”
殷嫱點了點頭,劉邦長舒了一口氣,幾乎就要跳起來給她叫好了。
殷嫱微笑着給劉邦潑了一盆涼水:“不過匈奴的冒頓單于是位枭雄,他想要中原的鐵器銅器,但對匈奴的馬匹看得緊,不肯換給我良馬。”
劉邦心頭一陣失望,卻笑着誇殷嫱,殷嫱又道:“雖然匈奴冒頓單于不肯給漢國良馬,我卻聽說匈奴以西,有一國名大宛,那裏的馬比匈奴還好。我看了看匈奴人馴養的大宛馬,确實如此。便繞過匈奴,派人去大宛,今年五月,他與我回信,大宛的王甚喜歡漆器和玉器,有意與我們通商。”
氣氛正熱烈而快活着,長史的通報聲卻把平靜都打破了:“大将軍到了。”
劉邦目光一厲,這才想起和他相談甚歡的這個,殷嫱殷伯盈,已經是韓信的未婚妻了。
殷嫱感受到氣氛驟變,識趣地閉上了嘴。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六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