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七

韓信闊步走進來的時候, 整個幕府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他習慣性地走向主座,卻赫然發現主位已經被人霸占。劉邦正高踞主座,把玩着虎符。

他舉目四顧, 衆将紛紛低下了頭顱, 莫敢仰視。

殷嫱坐在比較靠前的位置, 她能清晰地看見韓信眼中的茫然和驚惶, 他站在劉邦面前,那樣得無所适從。劉邦并沒有給他留下合适的席位, 韓信一個人站在那兒,顯得那樣得尴尬和難堪。

劉邦箕踞而坐,顯得那樣傲慢無禮,卻又居高臨下。韓信筆直地站在幕府中央,他的面色冷峻起來, 像是一株不肯和光同塵的青松。

殷嫱忽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後悔之情,如果她當時叫醒了他, 他還能有一段緩沖的時間,可是現在呢?

好像在無形地羞辱了韓信一樣。

漏刻裏的水,不徐不疾地流動着,滴、答、滴、答。殷嫱從沒覺得時間像現在這樣漫長過, 好像每一刻都是在被烹煮煎熬, 沸水和滾油滲入了她的肌膚,滋味疼極了。

她不知過去了多久,只聽見漏刻響了三兩聲。

“拜見大王。”韓信挺直的脊背彎了下去,朝劉邦下拜, 以示臣服。

殷嫱抿緊了唇, 站起身來,她牽起韓信的手, 韓信回首看她,眼中有些迷惑。殷嫱握緊了他的手,用稍顯輕快的語調說道:“大王來了,卻沒料到我也過來了,設的座不夠,我自作主張占了将軍的位置,只好委屈大将軍暫時與我同坐。”

韓信被她拉了過去,劉邦就着殷嫱的話頭說了下去,絕口不提他在夜裏偷虎符奪韓信軍權的事,只是笑罵殷嫱:“你這丫頭忒不安分,世道還亂着呢,你家商隊去年還被人打散了,要不是寡人的大将軍把你救出來,你現在哪兒還能到處撒歡?也不說拿什麽謝人家,反而占了人家的位置。”

一派溫情脈脈,宛如親近的長輩對晚輩的關切。當事人卻都是七八分的假意,混合着三兩分的面子情。

“伯盈和上将軍還用得着謝禮麽?”孔藂率先一個朗笑起來,他看着粗豪不拘小節,其實粗中有細,早看出如今的氣氛于韓信十分不利,故意用暧昧的語氣挑動起衆人的神經。

連韓信都抿唇笑了笑。

陳賀當先一個反對道:“嘿,你說這話我可不同意,伯盈怎麽就沒給謝禮了,人家以身相許了,一個個的就知道打趣人家小妹子,大王,可要給人家小妹子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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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嫱被他們調侃也不惱,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大将軍,偉丈夫,怎麽會和小女子計較這些?”

被無視的曹參反倒急了,他才是當時領兵救人那個,孔藂陳賀兩人打趣的這話說出來,大将軍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

他斷喝道:“大将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人麽?人家兩情相悅,你倆在這兒越說越沒邊了。”

“說得是說的是,曹将軍說得多對。今兒大夥兒都在多熱鬧,趁着漢王也在,我說幹脆就讓漢王賜個昏,把事兒定下來,大将軍也請我們吃酒啊。”孔藂唯恐天下不亂地提議。

“彩、彩、彩!”劉邦當先一個帶頭喝彩,殷嫱無奈笑看着衆人笑鬧,又擡眸看了韓信一眼,韓信面上那點憂郁也都幾乎散了。

衆人起哄,韓信橫抱起殷嫱,大家才又高聲喝彩起來,殷嫱搖了搖頭,忽的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好像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盯着她,不、不是盯着她,那是在盯着韓信。

陰冷的、理智的、完全不受熱鬧氣氛影響的。

那是劉邦的眼睛。

殷嫱忽然就清醒了,獵雁時腦海裏的聲音愈發清晰起來。

那聲音仿佛能切金斷玉一般,直透人心:“不要跪!”那是韓信的聲音,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如今還有先秦時的遺風,男女交往,發乎情,卻不必止乎禮。只要不搞出孩子,昏前交際也沒誰會幹涉。

即使他們起哄鬧得兩人共處一室,殷嫱也只是笑了笑。

“阿兄。”兩人獨處的時候,殷嫱終于可以收起臉上虛僞的假笑,她的聲音顯得有些疲累。

一整日的應酬,加上早晨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記憶讓她梳理得精疲力竭。

“你知道麽,阿兄,昨日漢王到的時候,我就到了,可我沒有叫醒你。”

韓信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殷嫱知道他在詫異什麽:“阿兄不需要這樣看着我,你醒着與沒醒會有什麽分別麽?你會阻止漢王拿虎符麽?”

韓信沉默了片刻,白日裏的喜色終于褪了個幹淨:“主弱臣強,漢王有所顧慮……也是理所應當。”

殷嫱笑了笑,笑聲輕微而諷刺。

主弱臣強,所以忌憚,主強臣弱,便可以肆意宰割。殷嫱還記得上一世——是的,這并不是她第一世,甚至她根本就不是屬于秦漢時期的人。

上一世的結局,劉邦在剛剛平定天下的第二年十二月,就首先對韓信動手了。僞游雲夢澤,召韓信,韓信一到,便令甲士動手縛住。借口自是造反。

殷嫱還記得那時韓信臉上的震驚和失望——對主君徹徹底底的失望。他終于從食客遺風孕育出來的舊夢裏醒來了。

她還記得,她那樣狼狽地跪伏在地,脫簪待罪,乞求那個看起來和藹的老人,那樣竭力地哀求,怎麽能撼動鐵石心腸的政客

她那時傻到什麽地步呢甚至不敢辯解,說:“知夫罪重,願以妾首,以代夫誅。”

罪謀反根本就只是構陷吶。

連一向在政治上天真的韓信都看明白了,他對她說:“伯盈,不要跪。”

溫和而順從地跪下,将希望寄托在劉邦的仁慈和寬容上面。怎麽可能

不想跪下,唯有抗争。抗争或許會輸,但不抗争一定會死。

殷嫱這一世想做一回人,可以堂堂正正的站着,不必跪伏在人家腳下乞求那一絲憐憫而不得。

殷嫱的話像是一柄尖銳的刀子,破開了劉邦身上披着的慈善的畫皮:“信,漢王根本就不信任你。這又不是第一次被奪軍,在魏地、在襄國——那時他就不信任你,現在也一樣。”

韓信無可辯駁,甚至心裏出現了動搖:“你讓我再想一想,伯盈。”

不過可惜,那以後,殷嫱因為陰差陽錯的緣故失去了一段記憶,沒能趁着他動搖的時候毀掉劉邦的在他心目中的溫厚長者之态。

不過如今看來,卻也無妨。

殷嫱從記憶裏回轉過神來,望着韓信微微一笑:“禦外敵?從今以後就可以了。”

這次,該由她來說,不要跪下,不要折腰。

韓信沒有深究她話裏的意思,只是問了她一句:“人都到了,怎麽許久不進下邳?”

殷嫱若無其事地說:“我怕把疫病帶進城裏?”

“現在看來應該沒有大礙了。”

殷嫱說出這句話沒幾天,就覺得自個兒臉生疼生疼的。疫病爆發了,不過不在城邑,而在田壟鄉野之間。

霎時之間,人人自危。

自從那個穿越者被擄走之後,殷嫱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果然,楚軍追上了盜匪們,并從他們口中得知了那三個穿越者的下落——在榨取不到他們任何利用價值之後,那群盜匪将他殺死,棄屍荒野。

他們的屍體最終在下游的一處深潭找到了,當地人常飲用那水源的水,水源被污染了,他們渾然不覺飲了幾日,直到追兵到來,逼着盜匪們說出棄屍的位置,才将那幾具屍體打撈起來。

疫病爆發起來來勢洶洶。

上古社會的衛生條件非常差勁兒,農村鄉野之間比城鎮的衛生更差勁兒。這給了疫病傳播的肥沃土壤。

一般面對這種情況,得了疫病的人都會被隔離起來等死。可是現在不一樣,這群穿越者裏,就有不少醫生。

或許有些人還有得救。

殷嫱來找穿越者們的時候,他們正跟着殷仲達學習上古雅言的發音,不少人暗地裏抱怨上古漢語有許多類似泰國鳥語發音什麽的,但一個個學得都挺認真的,殷嫱當時發了話,不管他們是不是要走,都只有一個月的培訓時間,這一個月同時也是他們的考慮時間,起碼要學會最基本的溝通語言,以及基本的隸書文字。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今已經是二月,距離劉邦僞游雲夢,還有十個月而已,十個月的時間,要積蓄到造反前期所需要的力量。殷嫱需要穿越者們的幫忙。

如今她提前過來,衆人驚詫有之,都猜疑她是不是反悔了。

殷嫱客氣地說明了來意:“那三位,都死了。因為他們的死,楚國爆發了一場疫病,我來是想問問幾位醫生,有沒有什麽措施,減少死亡的人數。”

說起疫病,衆人臉上都露出駭然之色,因為前些時候一個小感冒,被殷嫱隔離起來的衆人,大多都被幾個醫生科普了一下,他們身上攜帶病菌的威力 。

但聽一千次告誡,也不如聽一次實例來得震撼。

“死了多少人?”對于現代人來說,能死上幾百人的傳染病就足以引起全國的恐懼。當年非典的死亡人數也不過九百多。

殷嫱嘆了口氣:“還沒統計出來,大概是比非典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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