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廿八

衆人神色大變, 幾乎就要從胡床(板凳)上跳起來了。

不一會兒,卻陸陸續續有三四個人站出來。有幾個是醫生,有的不是。殷嫱沖他們點了點頭。

楚宮的修繕還沒完成, 殷嫱還沒有搬入楚宮, 殷嫱的出行相對來說比較容易, 考慮到幾個現代人并不會騎馬的緣故, 殷嫱選了相對舒适一些的馬車出行。

但是沒有彈簧的馬車,在土夯的道路上飛馳, 那颠簸的滋味絕對不好受,才半日,殷季媭就吐得七葷八素。

殷季媭原名何幼芳,她是和研究先秦史的博士一道穿越,頂替了殷毅的女兒殷季媭的戶籍, 自此才改名季媭的。

她穿越來之前,并不是醫生, 而是個搞通信的。穿越過來之後,全靠着殷仲達幫扶着才活到現在。她性子看着綿軟,實則要強,根本不願意依附別人過活。

殷嫱的出現給她帶來了一線希望。殷季媭想得很開, 這個穿越的前輩有錢有權有勢, 跟着她肯定比自己單幹、或者依附別的古人強。

殷季媭跟着殷仲達的時候也遭了不少罪,秦漢時期施行嚴刑峻法,她有次不小心把垃圾弄在大街上,被鄰居舉發後被抓進大牢裏, 判了劓刑。殷仲達把從現代帶來的一個玻璃球典了, 好不容易才湊齊了贖金把她撈出來。

殷季媭寧願跟着殷嫱造反死了,也不要戰戰兢兢, 不知犯了什麽罪就被在臉上刺字、砍手砍腳、割鼻子。

殷季媭想出頭,她在現代搞的無線電通信、英語,回古代都用不上了,穿越者那麽多人,她憑什麽能贏得殷嫱的另眼相待?

這次就是機會,至少在她看來,這次疫病都是他們身上的超級細菌、病毒帶來的,對古人來說是**,對打了無數疫苗預防針的現代人來說卻未必。于是她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

然後還沒到地兒就吐得七葷八素,殷嫱頗為擔心她,倒也算是贏得了一種另類的關注了。

鄉野之間,連夯土都直道和馳道都沒有,行車更是不能了,衆人只得下車走路。

殷嫱體質不錯,又時常鍛煉,反而比幾個坐辦公室的體質要好得多,殷嫱到最後都是扶着幾乎癱軟的殷季媭走完了一段山路。

大約半個多時辰,衆人才在山腳下看見人影。人還不少,好像是才舉辦了一個市集。

殷季媭來了這麽些天,也搞明白了,城邑裏有固定的市場,商人想要在市場賣貨,就必須把戶口遷進市籍,成為市人。市人、醫工、巫觋、工匠和隸妾奴婢都屬于賤人,地位非常低。像她和殷仲達頂的戶籍就是良人的戶籍,算是普通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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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達甚至還頂了個不更的爵位,當時攤給他們家的徭役,例如去當民夫送糧、築城什麽的都不用做。

而邊鄙的鄉人們,因為古代政府的行政效率低下,大多是當地宗族、父老等自治,鄉裏出了光宗耀祖的人,便能将基礎設施修繕一下,但大多數鄉野之間沒有固定的市場,所以平時會定期舉辦市集交換各自的東西。

這是附近的一個大村落,殷嫱特意帶人過來讓幾個醫生看看病情狀況,确定好應對的方針。卻沒想到他們這時候還會舉辦市集。

但他們才剛剛進這個村落,就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殷嫱問了同行的士卒幾句,殷季媭就見着殷嫱的面色變了幾變,幾個醫生跟着,在路邊發現了一個白胖的小童正開心地抱着一根骨頭,臉色竟然數度變化。

究竟是怎麽了?

這些人一個個怎麽都古古怪怪的?

“孺子,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呢?”殷季媭彎下腰和小童說話,小童還沒回答她,不遠處便來了個身着白衣短褐的男子把這孩子抱走了,像是在躲避什麽洪水猛獸一樣。

殷季媭就納了悶了,她長得就這麽怕人嗎?怎麽一見着她就把孩子抱走了?

真怪。

不僅這幾個醫生古怪,連這裏的鄉民都古怪得很。

殷季媭和其中一個醫生李鴻認識,她低聲用普通話問了李鴻:“這裏的人都怎麽了,古裏古怪的。”

李鴻看着她苦笑:“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殷嫱和幾個随行的士卒低聲交流了幾句,有幾個士卒當即離去了,便對衆人道:“你們先走吧,回去再說。”

殷季媭就納了悶了:“來都來了,不勘察了病情再走,好歹也處理一下這裏的衛生條件吶。血腥味這麽重,這通風什麽的做的不行啊。”

殷嫱皺了皺眉,面色變了幾變 ,幾個醫生也是欲言又止。

“啊——”

有人發出了慘烈的叫聲,好像還不止一個,有男有女,有的聲音高的吓人,有的聽起來卻已經是氣若游絲。聽得殷季媭頭皮發炸,她縮了縮脖頸:“大白天的,這怎麽了?這村裏還鬧鬼嗎?”

殷嫱臉色難看極了,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着,像是将情感壓抑到了極點一樣,她長舒了一口氣,極力克制着顫抖的嗓音,話語裏每個音都像是從牙關裏蹦出來的一樣:“你們先走,我過去看看。”

“那邊的市集究竟是在賣什麽啊?”

殷嫱沒有答話,朝着那邊走過去,村裏不一會兒就來人過來了,為首的正是剛才抱走孩子的那個精壯男子,數人過來的時候氣勢洶洶。

幾個士卒只是拿出了官府的印信,原本怒氣沖沖的一群人霎時間就沒了脾氣,仿佛松懈下來,松了口氣一樣。只是殷嫱說想去市集逛逛的時候,幾個人說,正是貴人怎麽能踏足那種肮髒地兒?

殷季媭實在是奇怪,她想留下,隐約覺得離開會錯過什麽事。

她跟殷嫱低聲耳語了幾句,殷嫱長嘆。終究沒有趕走她。

李鴻也沒走。

幾人從平旦出發,如今太陽正當空,那幾個看起來營養稍微好點的人見殷嫱幾次詢問市集的事,商量了一番之後,好像一臉肉痛的模樣,讨好般地道:“伯姬遠道而來,勞頓這麽久,恐怕也疲憊了,不如到老朽家裏坐一坐,用一頓便飯?”

殷嫱冷淡的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天日:“也好。那就有勞鄉老了。”

幾個人對這樣的冷淡态度似乎見怪不怪了,反而終于徹底放心下來似的。

殷季媭卻愈發奇怪了。

現在不是飯點。對于古代的平民來說,現在真不屬于飯點。因為糧食匮乏的原因,古代平民一日兩餐,早上大概九點、下午四五點吃飯,殷季媭因為這個習慣時常餓得眼冒金星,虧得殷仲達常常在給人替役,掙點小錢的時候,給她弄點饴糖什麽都零嘴。

殷嫱倒是一日三餐。可是貴族和平民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這些人反應怎麽這麽快?好像有經驗似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殷季媭暗自加強了警惕,她擡頭看了一眼殷嫱,殷嫱卻時不時狀似無意地看日影。

殷嫱作為一個标準的古代人,和殷季媭那個便宜阿翁一樣,是懂得用日影看時辰的。可是古代生活生産節奏很慢,現在吃個飯,殷嫱看日影确定時間做什麽?她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可以現在就命鄉民準備與較送她回去。

不過她好像并不想走,反而在拖延時間一樣。

吃飯的時候,幾個鄉民家裏雖然是村裏條件最好的,可在殷季媭眼裏也只能說是,比豬圈稍微好一點。不過他們準備的菜品還算豐盛好,除了五谷時蔬,甚至還拿出了肉類款待。

殷季媭原本在現代時候很讨厭吃肉,可自來了古代之後,半年多沒見着葷腥,吃飯也一點油水沒有,終于體會到現代人頓頓有肉吃的好處了。

就算是飼料催出來的肉,也比什麽純天然沒得吃好!

她見着肉簡直是兩眼放光。

伸了筷子就想去夾,卻沒想到被李鴻直接給踢了一腳。殷嫱也瞥了她一眼。

殷季媭瞪了李鴻一眼,不管他吹胡子瞪眼,自顧自地又夾了一塊起來,這回美滋滋地夾緊了,放到自己飯盒裏正要大塊朵頤,卻不妨殷嫱忽然咳嗽起來。

她咳的陣仗頗大,像是要把心肺一起嘔出來一樣。殷季媭這下只能放下筷子去安撫殷嫱,順帶刷一刷好感度了。幾個鄉民看見殷嫱這樣也噓寒問暖。

殷嫱只說鼻子太靈,厭惡這裏的氣味,幾個鄉民似乎又局促惶恐起來。

為首那個咬了咬牙,跟衆人商議一番之後,有進了裏屋拿了一塊紅布包了個不知是什麽都東西,悄悄塞給了殷季媭。

殷季媭還納悶了,她拿起那物件輕輕搖了搖,只聽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殷季媭颠了颠,至少得有好幾貫前,她心跳加速,隐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他們為什麽忽然要賄賂殷嫱?

殷嫱身為楚國的王後,又是巴蜀的巨商,怎麽會看得起這點錢,這些人也太小瞧殷嫱了吧?

殷嫱卻不動聲色地叫她收下,臉上也多出了點笑紋,不過他依舊沒有吃飯,也折騰得殷季媭、李鴻和兵卒們吃不了飯。

殷季媭就納罕了,殷嫱平日不說和藹可親,也絕對是不擺架子不折騰人的女子,今兒怎麽像是看不懂人眼色一樣,連吃個飯都不讓人好好吃了。

錢一到手了,殷嫱立刻就提出要走,幾人千恩萬謝像是送瘟神一樣。

殷季媭還沒見過有人敢這樣對待殷嫱的,大惑不解之下,終于對殷嫱發問。

殷嫱道:“你且稍待,一會兒就見了分曉了。”

卻是用的普通話,不叫別人聽見。

殷季媭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殷嫱沒有說話,只是忽然想起洛陽,臨別之際,許負的問話:“伯盈姊姊,你真的還想重燃戰火麽?如今終究已經天下安平了。”

殷嫱原本不想,可是卻不得不重燃戰火。

現在見了這安平世道,她卻想,她就是要毀了這樣的安平世道,重新締造一個出來。讓許負明白,什麽才叫真正的安平。

她學着鄉人們禱告的口氣,在心底自嘲道:“昊天上帝,東皇太一,如果有什麽罪孽,請讓我一個人承擔下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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