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報紙

韓信并無诘難之意, 只是順着殷嫱的疑話問了一句。軍事嗅覺極其敏感的楚王,在政治上頗為遲鈍。

一問之下,全場鴉鵲無聲。

殷嫱面無表情, 雖然她并不在乎這個先王的口誤, 但是這幫原先楚國舊貴雖被秦國打壓過, 卻對舊日榮光念念不忘, 雖然未必生有二心,卻着實不利于統治。

昭通面色尴尬, 也不好為自己辯解。卻又不能不答君上的詢問。

“是歷代先楚王。”

殷仲達譏笑道:“歷代先楚王,我怎麽不知道,楚國除了我王,何來的先楚王?”

“殷宗正,”殷嫱喝止了他, “諸公都是一心為君上的,對事不對人, 你何以出誅心之語?”

原本某些人心裏就惦念着楚國,他這樣咄咄逼人地問,很容易激起其他楚人的同仇敵忾之心,反而把自己占着理的優勢全數丢了。

殷仲達告罪, 悻悻閉嘴。

韓信就算在政治上再遲鈍, 也覺出了微妙的情勢。

殷嫱又道:“先楚懷王為逆賊魯公所弑,除了宗廟,絕了祭祀,妾甚惋惜。”話雖如此, 她的話并沒有任何惋惜之情。

“然而也不可否認, 先楚王,失地棄國, 為天下笑。而有賴諸多臣工匡扶社稷,與我王同複楚之宗祀,重現楚之榮光。諸位皆是功高之臣。”

這話把群臣和韓信綁在了一起,新建的楚國,那不是楚王一個人建的,在座各位都出了力氣。各人聽了面有得色,不少跟着韓信的楚人親信更是想起昔年在他手下縱橫天下的日子,不禁心潮澎湃。

而大家一起建立了新楚國,和舊楚國沒有一點關系的楚國。

殷嫱望着韓信,恭恭敬敬地拱手致禮:“但卻有一點,要敬告諸公——楚國,唯有君上一個楚王!”

她聲音不大,語氣也是柔和的。

Advertisement

偏偏說出來的話重逾千鈞。

“禀小君,臣等,亦只得君上一位楚王。”不知是哪個帶頭跪伏,高聲稱唯,熱烈的氣氛感染了群臣,衆人紛紛跪伏。

殷仲達糊裏糊塗地跟着跪下了,卻敏銳地意識到,殷嫱刻意回避了劉邦的存在。理論上來說,劉邦才是天下共主,只說楚王而沒有提皇帝,大逆不道。

但是似乎群臣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疑惑間,瞥見蒯徹,忽然想起淮陰侯造反之後,蒯徹因鼓動他造反,而被劉邦搜捕,蒯徹為自己辯解,那時自己是韓信的臣子,卻不屬于劉邦的臣子,為韓信盡忠理所應當。劉邦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于是将他無罪釋放。

可見春秋戰國的封建遺風未遠,如今雖已經是專制時代,在大家看來,劉邦是韓信、殷嫱的主君,卻不是韓信臣子的主君,因此劉邦不能越級幹涉臣子的臣子。殷嫱隐去皇帝的做法似乎也屬天經地義。

一番演講過去,又回歸了先前的問題。

蒯徹道:“用周禮、秦禮、楚禮都似有不妥,漢禮未定。總要定個章程。小君出自殷氏,先祖是子姓,是商人後裔不如暫從商禮。”

周承商禮,漢承秦制。古來禮節大多大同小異,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但剛剛被殷嫱一頓搶白,如今也不好随意反對,不然人家扣一頂不尊楚王的帽子下來,有得他們這些老骨頭受的。

景和悠悠道:“蒯公之言有理。只是老夫才疏學淺,未知商禮,還請諸公賜教。”

殷仲達道:“商王曰後,其妻曰婦,其婦有常常主持祭祀、戎事,就譬如商王武丁的王後婦好,常常主持國中祭祀,不僅擁有獨立的封地,還多次征讨八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真按殷仲達說的婦好的例子搞,不但殷嫱幹政完全沒有錯,還要把兵權拱手于她一部分,這次可就不止灰頭土臉,反而被殷嫱借着攻讦占了好處去。

當即有人跳出來,駁道:“敢問殷宗正,這位商後婦好,出自誰人著的史書,我等孤陋寡聞,此人竟聞所未聞。”

“這有何難?”殷仲達剛要說話,卻忽然想起一件事——

婦好從哪個典籍翻出來的?婦好根本不見于典籍。

那當然是挖墳挖出來的。

難道還要他現挖一座婦好墓出來給他?

對方見殷仲達久久說不出一段話,頓時得意:“宗正公可要再細思一會兒?謅的是哪一本書。”

衆人哄堂大笑,殷仲達氣得面色通紅。

殷嫱也笑了笑。

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陳钊更是暗自笑破了肚皮,心說這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嗎?

不談根本問題,不質疑商禮的合理性,卻專抛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轉移衆臣視線。

她輕聲道:“是昔年在族中的藏書,卻恐怕沒法借閱諸公。”

衆人不解其意。

卻聽李左車悠悠道:“暴秦無道,始皇帝滅一國,便毀人史冊、斷人文字。後又下焚書令,除醫藥蔔筮之書外,不許民間藏匿百家之書。因而除卻當初存在鹹陽宮裏的副本,民間所存,盡皆夷滅。”

蒯徹冷笑道:“莫非你要到栎陽讓陛下賜一段商史給你麽?再者現存商史所載,王後參與政事便是正道,尚書有載周武王伐纣,以泰誓數纣王罪行,第一條重罪是聽信婦人,但微子一篇,以殷商遺臣角度所寫,通篇卻并無聽信婦人一條,若然是重罪,豈會只字不提可見在亦能大致印證殷君所言。”

群臣啞口無言。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殷嫱半點罪沒撈着,反而參他的禦史被蒯徹總結了一封漫長的奏疏一句句駁回去,韓信順理成章把他直接貶為庶民了,殷嫱的幹政有了這天的背書,也撈了個正當的名分。

這樣一場鬧下來,日中已過,殷嫱跟着韓信走了,蒯徹和陳钊、殷仲達幾個卻聚在了一起。

蒯徹被殷嫱裹挾來,原本是滿心不樂意的,但殷嫱捏着他的把柄,又跟他一番談心:“如今你只是楚國的丞相,難道就不想成為天下的丞相麽”

殷嫱知道,蒯徹是有野心的,要是不想,當時做什麽撺掇着韓信造反韓信當時若是能造了反,他也能混個從龍之功,身居高位,殷嫱給他這個機會,也給他許了這個願景。

以利誘之,方為上上之選。果然,蒯徹本就沒有退路,還不如一門心思跟着殷嫱造反,至于風險,當年他撺掇韓信的時候也是考量過的,這世上哪有不需要冒風險就能輕易富貴的?

于是死心塌地跟着殷嫱。

“小君今日這樣手段,好用,卻可一而不可再。”蒯徹沒好意思直說殷嫱以鬧治國。

“特殊時期,當行霹靂手段,糾糾纏纏,要到幾時才算完。”陳钊也知道,這樣不按規則玩很不招人待見,但他們就剩這近十個月,殷嫱幹政的名義不早早定下來,将來做事舉步維艱。

殷仲達道:“這景氏牽頭先是攻擊青苗貸,又攻擊小君,用心險惡,且與故楚牽連頗深,不若……殺雞儆猴”

蒯徹搖頭:“小君,景氏與齊國田氏一般,都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民間人望很高。”

陳钊笑道:“小君遞的話,那就毀了他的人望。我吳倉中正缺糧,等着他景氏送上門。”

“他不是折騰青苗貸麽,他們要跟百姓争利,那就叫他們知道其中厲害。咱們有個親戚叫聞道的,以前是個南方系的記者,我看過他寫的東西,寫得老辣,很能煽動人。叫他幹他的老本行去,把報紙辦起來,就先叫他把他們打壓青苗貸的事兒報出來,不需寫的诘屈聱牙,不識字的叫識字的念給他們聽,務必把事情在市井裏傳起來。”

蒯徹聽了陳钊這話,奇道:“陳老弟,這南方系記者是甚麽?報紙又是何物?”

殷仲達道:“所謂記者,等同周室的采風人,要在民間收集各地風土民情,奇趣新聞求于諸野,将之整理編撰出來。南方系,是謂我等從越南來。”

“所謂紙,便是我等以竹子、樹皮、漁網所制出的新鮮事物,可用于書寫,又比竹簡輕便,前代已有,但效用不好,今朝改良方合所用。将采風記者整理之言,報諸紙上,告知民衆天下新鮮之事,此所謂報紙。”

殷仲達這厮胡說八道,還一幅一本正經的模樣,惹得陳钊發笑。惹得殷仲達白了他一眼,他這還不是為了給陳钊圓場,才編了這些瞎話,這人不感激,反而在這兒笑得不能自已。

蒯徹卻聽得一愣一愣的,捋須喟嘆道:“小君手下能人輩出。将新鮮聞知之事,報諸于紙,使天下人聞知,其利無窮。”

“可不是?”陳钊玩了個梗,“話語權在我們手裏,搶占了輿論的高地,敵人就占不着了。”

蒯徹當然聽不懂話裏的梗,卻點頭:“話語權?也恰當,黔首所知的,是我們想要傳達的。只是栎陽那邊若是責問下來?”

陳钊道:“此為民間之舉,與我等有何幹系”

“妙。”于是兩人相視而笑。

幾人合謀又算計起景氏來,景氏的黑材料殷嫱找人搜集了,送過一份給陳钊,陳钊精心尋了一個受害人尚存的一樁,準備給景氏來一個“驚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