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議禮

殷嫱說了表舅有罪, 作為表舅的陳钊當機立斷要站出來跟着一起跪,雖然跪坐和跪對他來說也差不了多少。

韓信眼看着殷嫱越見纖弱的身子,一面去扶殷嫱, 一面目含恚怒一一掃過景氏支使人出頭參殷嫱的人。

好一個市井潑婦!

既不要臉面, 更不與人講規矩。景和等人低下頭去, 心中恨殷嫱得牙癢癢。

殷嫱怎麽可能起來, 她咬死一句話:“妾罪該萬死。”

李左車作為韓信最信任的謀士,分主君之憂這種事做得及其娴熟:“小君有妊, 千萬保重身體。”

一句話點出了殷嫱還有身孕的事實。

“多謝李相國關懷。”殷嫱話是這麽說,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待罪的模樣,但她微突的小腹就更紮某些人的眼了。

殷嫱的“親戚”們和“後黨”的人自然安定。

景和等人面色卻更難看了。殷嫱這一家的外戚升遷太快,做的事又讓他們極惡心。他這些日子裏聯絡了項氏、昭氏等舊族,以陳钊的由頭發難殷嫱, 想開道口子往楚宮裏送人罷了,也惡心惡心殷嫱, 誰知道殷嫱這厮做事簡直和她那幫親戚如出一轍。

現在要繼續咬死殷嫱有罪,殷嫱正好有孕,到時候找個借口說氣得動了胎氣,按着楚王那個緊張樣子, 就等着被他收拾吧。

要說她無罪, 為她分辨,鬧了那麽大陣仗,最後虎頭蛇尾,誰人能甘心?

韓信見這幾人久無動作, 目光更加冷然。他指着景和——已經是極不客氣的手勢, 道:“如今爾等污蔑王後,是逼本王廢後, 将來還要逼宮麽?”

韓信最後一句話跟殷嫱配合極好。

殷嫱伏在地上微微一笑。一衆“要挾廢後”的吓得面如土色的臣子沒有殷嫱悠閑的心情,口稱不敢。

“表舅也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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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撿起殷嫱摘掉的簪子、耳珰,定了殷嫱沒罪的調子,便強摟着殷嫱起來坐定,輕輕将簪花重新插回殷嫱的發髻上。殷嫱推讓不肯,韓信卻箍着她不叫她胡亂動彈,又附耳低語了幾句,殷嫱才垂首不語。

面對君上和小君公開親密,大家都集體失明,表示禮法是什麽能吃嗎?君上開心就好。

只不過韓信的指責讓一衆臣子不約而同腹诽,污蔑王後,不存在的。

這拉架的偏心程度簡直令人發指。

殷嫱悍妒、幹政,鐵一般的事實,韓信非說人家污蔑她有罪,大家還得附和,小君悍妒是沒有錯的,幹政更是大大的對。

這不是狐媚惑主,什麽是?這不是褒姒在世,什麽是?

攤上這麽個君上,景和心裏苦:“臣等有過。身為禦史,直言勸谏本屬分內之事,如今卻有人公器私用,詈罵王後,是臣的失職。”

“臣不能茍同景公之言。”

呵。景和跳出來當好人,又有人要跳出來指責她了。話也說得很有意思,不能茍同景公之言,不是不能茍同大王之言,雖然景和是贊同韓信,但是他是不贊同景和,卻并非不贊同韓信。

殷嫱也不讓話語權落在別人手上,她垂首道:“下妾也以為,君上之言,有所不妥。”

又瞥了陳钊一眼。苦逼的陳钊才起來,準備活動活動他那可憐的老腿,聽見殷嫱這話,又忙跪下。

出言的那人面色也是一僵。

一時之間,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搞不懂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王後到底要做什麽。

韓信皺了皺眉,疑惑地看着她:“伯盈?”

殷嫱當然不能讓韓信替她出頭,否則這就違背她這大鬧的本意了,韓信強出頭,将來落下的名聲是什麽?昏庸無道,偏袒妖後,還得罪了一幫臣子。

既然不能韓信出頭,自然要叫下邊的人幫她分辨洗脫這罪名了。

殷嫱面上無甚變化,卻學他在齊國時,将擺在案幾下的手,在他掌心寫下“稍安勿躁”四字。

韓信愣了愣,道:“有何不妥?盡可說來。”

韓信這麽配合,殷嫱接口也很舒服:“那位禦史既指後宮無人,是妾之過,又指妾縱外戚幹政,樁樁件件皆是實情,要論污蔑,從何論起?”

韓信欲要說話,殷嫱卻寫下冷眼旁觀四字,于是他生生把話咽在嘴裏。

殷嫱道:“昔日,鄒忌問其妻:‘我與徐公孰美?’其妻說:‘君美甚’,鄒忌尚且知道,那是因為愛重而偏私于她。偏私于家事,只誤一家,偏私于國事,便誤一國。君豈能愛重因偏私于妾?”

她這話總算是說出了大家都心聲,即使是看不慣殷嫱的,雖不敢鼓掌叫好,卻也默默在心裏贊同。

如果不是殷嫱說完話,又跪伏請廢,這些人恨不得給她殷家門口立上千古賢後的門闕。

殷嫱又跪上了,局面再一次僵了。

蒯徹總算是聽出殷嫱那點意思,把韓信從這事兒摘出去,不能讓韓信落下偏私的名聲。想起适才仆婢借着送食案送來的一片竹簡,心中有了定計。

他首先站出來打破僵局:“小君此言差矣。”

殷嫱垂目:“廷尉有何高見?”

蒯徹義正詞嚴道:“臣恰恰以為,樁樁件件皆是實情,這并不假。但這正是因此,卻足見其出誅心之語是何等歹毒!王後何罪之有?小君有哪一條罪犯漢律?罪犯我楚律?此人将事實與罪名混淆,以無罪之據,論有罪之證,其心可誅。”

“正所謂舉賢不避親,君上一則不能使他公器私用,損了小君名聲,再則,與小君鹣鲽情深,也見不得有人污蔑于小君。”

殷嫱微微颔首:“妾受教了。”

“不敢。這是大王明鑒,非臣之功。”

這兩人一唱一和,氣得景和等鼻子都要歪了。

韓信剛要叫殷嫱起來,又有人跳出來道:“蒯公之言,恐有不妥,律令雖無明文,正如小君所言,卻于禮法卻有失,無禮樂,何成國?當年在齊地,我聽聞小君要大王不許納姬蓄妾,因而君上後宮如今仍似虛設。有則改之,取我楚地淑女後宮充實,小君亦去了悍妒之名,更不須自請廢後,三全其美,豈不美哉?”

殷嫱瞥了他一眼,依稀記得當年在齊國,蒯徹建議韓信納齊女以穩定齊國,為大事不拘小節。她那時說這話也是故意激怒韓信,如今倒成了個把柄。

蒯徹拈須笑道:“流言止于智者。當日議事,大王、小君、李相國、蓼侯孔将軍、費侯陳将軍在場與老夫皆在場,足下說的這個不許納姬的提議,卻是聞所未聞。李相,你可曾聽聞?”

李左車在這兒這麽久,也沒說幾句話,許多人把希冀的目光寄托在他身上,但見他笑道:“老夫年老體弱,記憶衰退,忝為相國,強記大事而已。蒯公所言之事,老夫一概記不清了。”

老狐貍!

蓼侯、費侯都在栎陽,蒯徹否認、李左車推說不知,這事兒也就跟殷嫱基本沒什麽關系了。

蒯徹道:“那便是道聽途說,砌詞污蔑小君?”

那人還想分辯,韓信卻道:“我生于市井,起于微末,阿父唯有阿母一妻,我亦只有伯盈一妻。當日是我執意要逐姬妾,今日亦是我不願納人,與伯盈有什麽幹系?”

殷嫱心中一暖。

一幫韓信的老部下也跟着起哄:“就是,大王和王後的私事,爾等也要拿出來瞎說。再說什麽幹政,當年小君在陛下手下不也常常出策谏議?”

殷嫱有錢,又不吝惜錢財,處事周到,素來是得這些人的心,見着韓信多次表态,自然也要跳出來替殷嫱争辯幾句。

那人先是一滞,有人接替他複道:“那時對抗西楚,非常時期,自有特例。如今天下承平,豈能容此等不合禮法之事?”

“當年周王滅商,分封天下之時卻刻意羞辱楚室,地不過丹陽,爵不過楚子,多代楚王筚路藍縷,才經營至天下一大邦國。先楚王更是有言在先: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谥。我楚人更是不服周。按禮法,你按哪朝的禮法,按周邦的禮法?還是按暴秦的禮法?我阿姊又犯了你什麽禮法?”

一直沒有發言的殷仲達大義凜然地跳出來,掉着書袋就開始指責,一口一個我們楚人,一口一個暴秦,渾然忘了自己是殷嫱的親戚——殷嫱是巴人,也可以算作秦人。

原本嚴肅有力的指責,多少添了幾分喜感。

漢國律例早定,然則禮法未定。劉邦出身市井,并不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禮,不過是上位者搞出來标榜身份、自诩高貴、和庶民區別的工具,但近來他當了皇帝,以前的那幫沛縣兄弟卻還跟他沒大沒小、完全不能滿足皇帝陛下的自尊心,劉邦這才起了重修禮法的心思。

殷仲達抓着漢禮未定大作文章,衆人啞口無言。

唯有殷嫱冷冷道:“殷仲達,廟堂無姊弟。”

殷仲達忙道:“小君……”

殷嫱幹咳一聲,他立刻明白過來,改口:“君上恕罪、小君恕罪。”韓信還在場呢,他越過韓信先說殷嫱這算什麽道理。被這些人抓着更要做一番文章了。

這一耽擱,有人想明白了,繼續指責殷仲達:“我楚國後來不也一樣學習了中原禮法麽?不依周禮、不依秦禮,那便依我楚禮。”

殷仲達冷笑:“我先楚,正是學習了那中原禮法,漸漸學得腐化堕落,導致不管周禮的暴秦打上了門,那套禮法不學也罷。”

景和氣得七竅生煙。俗話說打人不打臉,那“腐化堕落”的不就是他屈、景、昭等氏麽?

跟他同出楚國的昭通怒斥殷仲達:“豎子無禮,竟敢诽謗我先王。”

“我先王,君上你說,昭公尊的是……哪位先王?”殷嫱面露疑惑之色,向韓信看去,低聲詢問。

“……”

韓信一怔,随即也問道:“哪位先王?是啊,昭公尊的哪位先王?”

韓信就是這一代楚王,他前任是西楚霸王項籍,再前任那是芈姓熊氏的楚王。當着本朝現任的楚王,口稱前朝先王……

氣氛一時間變得極其尴尬。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越寫越覺得我嫱真是狐媚惑主哈哈哈哈大家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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