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虎符

夜深人靜, 唯羽人宮燈內的脂膏焚燃着,燈火正通明。

“今日是淳于先生季女當值,她與先前女醫所下的論斷似有不同。”韓信問。

“萦缇——”殷嫱頓了頓, 垂下了眼, 不期腦海中浮現了淳于萦缇的診斷。

“恕妾直言, 君夫人先前就動過胎氣, 如今又憂思過重……憂極傷身。”

她抿唇笑道:“無妨。萦缇說,每日枯坐屋內, 不如出外走動——有利生産。”

直斷章取義,略去了三兩字,便隐去了其中真意。

淳于萦缇說的是,憂思過重,不如出外散心, 放松心情。

韓信點頭:“也好,近來正要閱軍整頓, 你也不必憋在宮中……”

殷嫱笑道:“那就說定了,聽說我家有幾個表兄弟,在軍中弄了什麽新軍之法,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麽成效。”

“咔——”

伴着輕微的剪子聲, 她順手滅掉了一盞燈。

按宮中規矩, 夜間是要留燈的——防止。但若留燈,殷嫱便很難入眠。韓信遷就她,她宮裏的燈,夜間全是要熄的。守夜的人也均在寝外。

韓信接過她手裏的銀剪, 柔聲道:“你上榻, 我來。”

“——表弟所行練軍之法,頗有可取之處。我與他們交談過多次, 頗有裨益,按此法所成之軍,隊列嚴整,氣勢如虹,令行禁止,為諸軍之冠。卻也……”

“卻也靡費。”殷嫱除衣上榻,悠然接口。

練軍姿、隊列、內務、負重長跑,她那幾位表弟全然照着現代的方式在整軍,按這時代普通農人的身體素質、如不補充足夠的營養,是經不起那樣的折騰的。

Advertisement

她一手支在榻上,托腮道:“練軍是何成果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一日三餐,餐餐有稻、麥,天天有炙肉,統一配發軍裝、軍械,所耗資費是普通軍隊的數倍。”

這樣的夥食,在現代軍隊裏當然算是磕碜,但在現在來說卻好得過分。

如今服役的士卒,都是有戰事時,被征诏而來,無戰事之時,便是鄉間農夫——俗稱民兵。所謂精兵,便是戰前臨時訓練、竟戰火考驗後活來下的兵士。

而軍中只提供飯食和一些制式武器,裁衣的錢是自備的。而軍中夥食是按品秩分配,是有定量的。

“是。”韓信無奈笑道,“論軍費,恐怕只有魏武卒才能與與之相比。”

殷嫱那幾位表弟表兄——也是幾個穿越者,穿越前,或是現役軍人,或是退役軍人,穿越之後,不約而同地加入了軍中,借着搜捕西楚舊部的機會,立了些功。他們的現代戰略戰術思維超前如今許多,每每出擊,大都有驚人之舉,加之是殷嫱的親戚,升遷倒也還算快。

幾人聯名提出的訓練新軍之法,是上過書,征求過韓信的同意的,但限于軍費原因,韓信對于推廣并不算看好。

殷嫱聽了他的态度,也不多言,錢糧的事情不是一時就能解決的。

萬籁俱寂,夜色深沉。五月的天氣,已見熱了。屋內的冰鑒散發出沁人的涼意。

殷嫱夢見了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澤。

她陷在那片大澤裏,冰冷的湖水漸漸灌入她的口鼻,她四肢并用,死命掙紮着,卻被拖拽得更深。

濃稠的窒息感攫奪住了她的呼吸,她的感官越是痛苦,意志越是清晰。

水清如鏡。她透過冰冷的水波,竟能看見岸上站着的人。

她看見了劉邦。這位仁厚長者的臉上有如釋重負、有得意、有悲憫……她想要呼救,卻聽見他說:“謀反之罪,其罪不赦。伯盈,沒想到竟是你要反朕。”

她忽然想起,她就是被這位長者親手置于此地。

她先前跪伏在劉邦的面前,苦苦乞求:“願以妾首,以代夫誅。①”

劉邦的臉上露出了猶豫。

他不是同情的——對她、對韓信,如果他們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他是很樂意放過他們的。

最終他的眼睛被掩蓋在那十二旒冕之下,臉上只有仁慈的笑,他被權力裹挾着,變成了那個皇帝、步步為營的漢王。聽說他在鴻溝與項籍對壘,怒斥西楚霸王十大罪的時候,項籍威脅要烹了他的父親。他笑着說:“我們曾是兄弟,我阿翁就是你的父親。”

像極了。

像極了那時候的笑。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她掙紮着、掙紮着,肩上卻忽然添了萬鈞的巨力。

她被人一手摁到了水底。

口鼻辛辣、渾身冰涼。

她睜大了眼睛,看見了呂雉得意的臉,更看到身邊,是她無助的父親、母親、孩子……還有阿信。然而她卻已經無力掙紮了。

殷嫱驚起。眼前是無邊濃稠的黑暗,她冷汗涔涔,忽然有一種無力的窒息感。

她裹緊了錦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最新鮮的空氣,然而無濟于事。夢魇裏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伯盈。”她的動作驚動了韓信。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警醒,他素來淺眠。殷嫱最近又始終睡得不好,他每晚都注意着她的動向。

他立刻擁住了殷嫱。殷嫱仿佛從中汲取了一絲力量,她立刻死死地抱住韓信,把臉埋進他的頸間。韓信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伯盈,你在發抖。”韓信的話音未落,就覺頸肩處一片溫熱。

殷嫱死死地咬住嘴唇,壓抑着話裏哭腔:“我做了一個夢,阿信。”

“我夢見,漢王借着你匿藏鐘離眛,說你要謀反……陛下,他削了你的王號,把我們軟禁在長安,後來,後來太子和趙王争帝位,呂皇後又說你要謀反,她殺了你、我、我阿翁、阿母。我只來得及托阿姊、季昭姊姊和姊夫,把阿瑕送走。”

殷嫱說得實在語無倫次。韓信卻認真地聽,他摸了摸殷嫱的頭:“阿瑕是誰?”

“阿瑕就是韓瑕。”殷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說的,大丈夫心茍無瑕,何恤乎無家。”

她說得沒頭沒尾,韓信卻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伸手揩幹殷嫱眼角的水漬,道:“若你腹中是男孩兒,便叫阿瑕吧。”

殷嫱愣了愣,又聽韓信溫言道:“莫哭了,伯盈。鐘離兄如今不知身在何處,趙王又是張氏,怎麽能跟太子争奪帝位?”

那不過是個夢。這些事情,還沒有發生。她這一世布置了那麽多,提前布置了那麽多……絕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殷嫱低低地“嗯”了聲。

韓信摸了摸她冰涼的臉蛋,想要起身點燈,殷嫱卻拽着他不放。

他的妻子是怕極了陛下。

果然如同淳于萦缇所說的,憂思過重。連帶着他也很難不想起,被兩次奪軍的、不那麽愉快的經歷。

他反握住殷嫱的冰涼的手,摸索着披了件襌衣,披在她身上。

殷嫱始終不肯撒手,他只好牽着她,小心地找了火茹和火燧,點亮了燈火。

“和政務、軍務有關麽?”殷嫱見他似乎在找什麽,低低問了一句。韓信的東西大都放在她這兒,只是單獨辟了幾口箱子盛裝,她雖不會亂用,卻是親手整理過的,很清楚他的東西都放在什麽地方。

“是。”韓信答。

她引着韓信到一旁,指着右邊幾口箱子,道:“這三口箱箧裏裝的是你的,這裏邊是日常用的,這裏邊是政務。”

還有一口裏邊的是軍務。

殷嫱掌燈,韓信從中翻找出了什麽,随後,韓信打開了殷嫱的左手,把東西放在她掌心上。那是一只銅的卧虎虎符,頾須怒張,威風凜凜,是楚國調兵的憑證。他輕輕握住殷嫱的手,殷嫱的手心裏攥着虎符,他的手心裏,攥着殷嫱的手。

殷嫱微怔:“這……”

韓信言簡意赅:“給你的。”

殷嫱從沒想到,她準備苦心謀算的兵權竟這樣輕易,就攥在了手裏。

“伯盈,你和陛下,我也不知怎麽調和……”韓信抵着她的額頭,“兵權放在你的手上,要不要出兵、何時出兵,你說了算就是——我相信,陛下不動楚國,你也不會主動挑起戰端。成敗都有我擔着。”

他微微揚眉,眸中浮現出一股森然銳氣:“至少,我自從軍以來,還未逢敗績。”

殷嫱嫣然一笑,與有榮焉的模樣:“是啊。戰必勝,攻必取,君之赫赫戰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韓信道:“你若想念外舅、外姑,我派人把他們接來。”韓信徙楚之前,殷嫱的父母就回了巴郡。兩人都上了年紀,不耐齊國氣候,故此回了桑梓。

殷嫱卻微微搖頭,此時接人過來,徒增皇帝的懷疑。況且,巴郡有範目和她家根基在,反倒更安全些:“大人習慣了巴郡,何必因我這不肖女舟車勞頓。”

韓信見她恐懼盡散,心下稍安。點了點她前額,口氣也見嚴厲:“日後再有心事,不許再瞞我了。憂思成疾,你還有妊,也要顧及孩子。”

殷嫱這才反應過來,他定然是知道淳于萦缇的診斷,才用這些做法來安她的心。她假意嘆道:“原來只是為了孩子呀。我勸了你那麽久,都不見成效,于他有礙,你就着急了。”

還跟孩子比上了,這丫頭。韓信哭笑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改自《明史?楊繼盛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