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南牆
“啪——”
栎陽近況的奏疏, 直把皇帝氣得頾須怒顫。他十月往燕地平了造反的燕王臧荼,太子監國,竟除了這樣大的纰漏。
“無知豎子。”
他卻沒想到, 當初偏袒戚夫人時, 他自己也為如今的慘相出了一份力。
他又仔仔細細地問了蕭何事情的始末。
蕭何不敢怠慢, 連忙把了解到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如今栎陽楚蘭價格暴跌, 丞相蕭何一查之下,發現是權貴們聯手将價格擡得太高, 以致許多人傾家蕩産買下楚蘭,最後大家都怕砸在了手裏,誰也不願意做傻子,個個又都要把手裏的蘭花脫手。
蘭花價跌。
鬧得誰也出不了手。栎陽百業蕭條,民不聊生。
蕭何抓出了擾亂市價的景氏等人, 要衆人賠罰金,景氏等有苦說不出, 錢款早在囤積蘭花的時候就已經所剩無幾。
又将其中罪重之人削爵、斬首,栎陽黔首人心大快,無不稱頌丞相賢德。
蕭何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欲要救市, 卻也不知道怎麽做起。
劉邦漸漸從暴怒中平靜了下來, 問道:“既然栎陽人人都賠了本,那錢帛到了誰的手裏去了?”他目光冷厲,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不管到了誰的手裏,殺帶頭之人, 把錢款追回來, 赈濟栎陽,危機可解。
“楚後殷嫱。”蕭何深吸了一口氣。
“反了!造反了!”劉邦簡直氣得跳腳, “即刻查封殷氏的商行,黜了殷嫱的名位,叫韓信把人檻送栎陽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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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已經料到劉邦會暴怒,并不以為怪,他頂着怒氣一字一頓道:“陛下,不可。”
“殷嫱不能動。”
劉邦看向他的目光是冰冷的。
韓信是蕭何舉薦上來的,向來自視甚高的韓信也與蕭何關系頗為親密。蕭何在這種關頭竟然還替殷嫱說話?!
蕭何暗自嘆息。解釋了他所以為的原因。
據蕭何追查,最早摻和蘭花的楚王的老部下蓼侯孔藂、費侯陳賀早早地回了老家祭祖,根本不在這場風波裏邊摻和。而張良則在幾月前勒令夫人退出這場鬧劇。
他意識到這其中或許會跟殷嫱有莫大的關系。
但對此無能為力。
如今栎陽黔首幾近破産,唯有日日用蘭花跟殷氏平價抵換,才能勉強維持生計。若此時出面逮捕殷氏之人,救濟栎陽的擔子就落在了朝廷的頭上。
——殷氏約定每日每人能賣出的蘭花是有定數的。并不是用錢帛救濟人,而是用一種符券,剖為兩半,一半派發出去。殷氏乃巨賈,信譽非凡,然而巴蜀擅長路遠,大批財帛運送不便,每年都是年終與各商家憑券結算財帛。
“栎陽的粟行大多都是賣殷氏的面子,才允用殷氏的符券交換粟米。若殷氏被抓,查抄不到足夠的糧秣不說,與殷氏交好的商家必定人人自危,必不敢再與殷氏交易,栎陽必然動蕩。”
“況且楚王愛重伯殷,伯殷如今還生了他的長女,誰知道此事後面是否有他的意思?陛下要殺殷氏,打草驚蛇,不管他願不願意把殷嫱交出來,殷氏伏誅,則韓信心中必生怨。”
蕭何冷靜道:“故臣以為,要誅殷氏,先誅韓信。殷氏死,韓信若反,無人能制。韓信死,殷氏不過是無根浮萍,手到擒來。”
他朝着劉邦長揖:“請陛下更慮之。”
劉邦悚然而驚。
韓信若反——
他暗自咽了咽唾沫,對比此事,殷伯盈耍的那些小手段算的了什麽?
他打量了蕭何許久,這位已經不年輕的丞相面色冰冷,他從容不迫地為自己分析着利弊,就像當初,為他舉薦韓信一樣:“至如信者,國士無雙。陛下欲要東出,必用此人。”
沒有絲毫的感情夾雜在裏面,冷冰冰地陳述着利弊。韓信是他舉薦之人,他說要誅,尚且不手軟……
劉邦心思百轉,最終把這個念頭掐滅在了腦中。如今,異姓王才是心腹之患。
韓信是心腹之患裏的心腹之患。
“朕聽人說,楚王韓信,私藏甲兵,意欲謀反,諸卿怎麽看?”
下了朝,劉邦召集一批豐沛的老兄弟問此事。
周勃義憤填膺道:“馬上發兵收拾那豎子!”
劉邦又問:“誰願出兵?”
周勃慷慨激昂道:“臣願領二十萬踏平楚國!”
大舅兄呂澤也給面子道:“臣願往。”
灌嬰也道:“臣願往。”
郦商的兄長郦食其因韓信攻齊而死,對韓信素有怨怼,韓信位高權重,因而不得不把仇恨壓在心底。
他也道:“臣願往。”
劉邦的目光落在曹參身上。跟過韓信的骁将曹參、傅寬、樊哙等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根本不往前邊湊。
就憑他們,能贏得了韓信?劉邦沉默到懷疑人生。
張良如今不理朝政,劉邦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陳平。找陳平來說了今日衆将的意思。
他拱手問道:“陛下,有其他人知道此人上書麽?”
劉邦道:“不知。”
陳平又道:“韓信知道麽?”
劉邦道:“不知。”
陳平松了口氣。
他點了點頭:“如今陛下的精兵能比得上楚國的麽?”
劉邦洩氣:“不能。”
“陛下的将領用兵能比得過韓信嗎?”陳平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恕我直言,陛下的将領,都是垃圾。
劉邦仿佛被一桶冰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他一個激靈,拽着陳平的衣袖,倉皇道:“為之奈何?”
陳平沉吟:“項王以薨,對韓信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卻說楚國,殷嫱平安産下一女。殷嫱前世所生是個男孩,這一世不知怎麽的竟變了,不禁略有些遺憾。
韓信不明就裏,反倒抱着女兒來勸她:“我倒喜歡女兒,明日就把吳縣給她做食邑。”
他手握兵戈之時,冷峻如柏,鎮定自若,抱着個剛生出來的肉團子反而有些束手束腳,托着女兒的脖頸,手僵了也不敢亂動。
“吳縣是會稽郡治,給她一個嬰孩虧你想得出。”殷嫱見他窘态,不禁莞爾。她伸手接幼女,姿态随意,看得韓信倒有些擔心,但她動作卻熟稔。
“如何不能?我兒能繼承楚國,我女兒不過拿一個吳縣,算得了什麽?”韓信看着妻子懷抱嬰孩,笑意嫣然,不禁一愣,恨不能時光靜駐此刻。
殷嫱搖頭失笑:“無功而賞,胡鬧。”
韓信正要說些什麽,卻聽她又道:“聽說,陛下将油雲夢,要你前去谒見?”
韓信面色一僵,半晌,點了點頭。
他和皇帝的關系微妙,皇帝巡游天下,召他前去谒見,定然不可能是賀他得了長女。
伯盈先前的種種說辭似乎得到了印證。
皇帝不信任他。此來,或許就是要對付他的。這幾日來,韓信坐卧難安,召了許多人商議,有人勸他以鐘離眛的首級來換取皇帝的信任。
若非鐘離眛已到南越——他或許已經要照辦。
事情懸而未決。
伯盈有妊時便憂思過重,産女後,她又要靜養。他并不想拿這些事去攪擾她。
不想還是被她知曉了。
是他沒有護好她。
殷嫱沒有給出讓他兩難的抉擇。她沉靜道:“做你想做的事吧,怎麽樣都好,我都陪着你。”
韓信心中漲溢起千般柔情,他輕輕撫摸着妻子的背脊,感激于她的理解。
殷嫱依偎在他胸前,阖上了眼目,她心跳得很快,籌備了近一年的事終于要開始。
韓信想做漢室的忠臣。
士為知己者死。奈何皇帝不是他的知己。
不撞南牆不回頭。
那就……撞一撞吧。
撞疼了才知道,他是有多麽天真。
作者有話要說:
ps對不起陳平同志,他現在還是戶牖侯不是曲逆侯,上一張記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