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謀算

“伯盈……”劉邦迅速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面露威嚴,“你可知道?”

“謀害主君,天下當共擊之!你雖是楚婦, 如今要是迷途知返, 朕赦你無罪。”

在劉邦心裏, 這婦人雖有些小聰明, 卻遠沒有謀反的魄力和膽識。

先是出言恫吓,再是以利誘之, 先前對她的憤恨抛在一邊,如能将她争取過來自然最好。

殷嫱唇角挽起一抹譏諷的弧度;“陛下言楚反漢,怎麽不下一道明旨,叫天下擊楚,反叫楚王到雲夢來谒?——陛下知道楚王雖未反, 漢室出兵則楚必反,恐懼漢軍久不能下楚, 諸侯聞風而叛?”

被說中了心思,劉邦臉上一僵,心知此事不能善了,殷嫱卻不再理他。

她深深凝視着韓信, 嘆了口氣:“陛下此刻還想的是離間我等, 當真是臨危不亂。大王,漢家律法,謀反之罪當如何?陛下說妾此刻交出兵權,引頸就戮, 他便赦免于妾, 你相信麽?你不記得修武奪軍、陳下之約、垓下奪軍,妾記得……可是清清楚楚。你看, 在齊時便反,天下名分未定,如今憑空多出一位陛下來,反倒是失了大義。”

漢家衆人訝然,原本以為是韓信部署隐秘,圖謀造反,如今聽來,真正生出反心的,竟是此女!

殷嫱言罷,從腰間錦囊裏拿出虎符,雙手托舉,奉到韓信跟前。

韓信心中百感交集。

從階下囚到重新執掌局面,大起大落,變化竟如此之快。

然而輔一從殷嫱手中接過符節,他就将心中的雜念盡皆摒去,從容自若,舉手投足不自覺流露出一種傲然之氣。

尉缭子有言:有提十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桓公也。有提七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有提三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武子也。

衆漢臣雖未必都知道先賢之言,但心中卻都有幾分隐約的念頭——當今之世,有提數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

楚王韓信也。

韓信目光沉凝,環顧殿中,衆人心中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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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韓信也不客氣:“捆縛漢帝、漢臣,有頑抗者,殺!”

“大王當初也不過是楚地氓隸,在楚軍軍中位不過執戟!是陛下,陛下拜君為上将軍,賜下衣食權位——”

韓信擡首看去,樊哙毫不示弱地回望過來:“樊哙自來敬重大王,敬大王之才、敬大王之德,大王真要反陛下?”

韓信一手握着兵符,一手輕輕握住了劍。

劍是父親傳給他的,他在淮陰最艱難的時候,也不能将劍賣掉換取衣食。

君子佩劍以養德,忠、義、仁、信。

劉邦對他确有大恩。

韓信沉默,一時楚軍軍吏也舉棋不定。殷嫱面色一冷。

“大王不過楚地氓隸,陛下是什麽?”她反問,“秦吏,亭長,受秦之恩,何故不忠于秦室?陛下騎兵被雍齒打得猶如喪家之犬時,是武信君給予陛下兵卒,陛下才得以立足,如此大恩,陛下何以叛項氏?”

樊哙面對殷嫱步步緊逼,支吾一會兒,才強辯道:“暴秦無道,項氏失德……”

“君奪臣軍便是有道,君逼臣反,不是失德?”

樊哙還待說話,殷嫱一把奪過長弓,彎弓一箭——

血濺三尺。

衆臣相顧失色,悚然而驚,哪裏知道這婦人辣手至此!想要學樊哙出來抗辯的也啞了聲。

殷嫱扔下弓箭,一字一頓道:“大王有言,負隅頑抗者誅!”

她微微冰涼的指掌覆在韓信的手背上,舉起他手中那枚虎符,那枚銅制的虎符熠熠生輝。

韓信看向躊躇不定的軍吏,厲聲道:“諸君還不動手?”

軍吏得令,自再無二話。

劉邦見韓信重掌虎符,施發號令,腦海之中一時浮現出舊日光景。

當年項羽破釜沉舟,巨鹿大捷,作壁上觀的諸侯求見時莫不膝行而前。他再度體會到當年那樣的恐懼。

戚姬、如意、呂雉、劉盈孤兒寡母留守關中,能敵過韓信?

思索間,漢國衆人已為階下之囚,韓信抓着殷嫱的手,當先出了這昏暗的宮室。

殷嫱似乎想起了什麽,回首微笑道:“陳君侯,妾送的錢帛用着還順手麽?”

殷嫱的錢帛,陳平收了不少。在衆将擊而坑之的聲浪下,也是他提出了巡游天下诏諸侯谒見的法子。

如今被殷嫱拿捏住反将一局,此時此刻,又說出這樣敏感的言語。

陳平立刻覺得猶如芒刺在背。

“伯盈,你以為當如何處置陛下……漢帝?”韓信對劉邦還是念着幾分舊情,一時竟連稱謂都還沒改過來。

殷嫱心中低嘆,無奈看了他一眼:“你若……讓我來動手吧。”

韓信見她臉色蒼白,手冰涼,胡服窄小,越顯得她纖細羸弱。

忽然想起她還未出月內,便從楚地千裏迢迢跑到雲夢,今日又悍然射殺兩人。

她說——你若不忍,讓我來動手吧。

他的新婦最厭惡征戰,也并不喜歡殺人。但她的聲音卻如此堅決,不可動搖。

可是——

“何必髒了你的手”韓信将她冰涼的手捧在手心裏。

她的手本就不幹淨。

殷嫱心知肚明。

除卻今日親手殺人,還間接害了整個栎陽。她卷走了栎陽泰半財帛,栎陽人人憤慨景、昭二氏之人,卻不知罪魁禍首實則是她。

她笑了笑:“跟你玩笑呢。自然不是現在就動手。項羽殺義帝之鑒在前頭,皇帝如今占着的是大義,誰殺了皇帝,誰便是德行有虧。”

韓信沉默片刻,道:“若不殺他,又該如何”

殷嫱道:“不如問一問戶牖侯。”

戶牖侯陳平,最善陰謀,即便數年以後,其謀劃多數尚且不為人知,可見其人手段。

她其實已經有了一些成算,卻還是想聽一聽,若是陳平該如何去做。

楚軍将漢室中人分開囚禁。陳平被單獨提出見楚王之時,不可謂不忐忑。

莫非是楚王得知是他出的主意,要先用斧斤斬了他

“大王要問計于臣——問計于漢臣”陳平美如冠玉的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栎陽蘭市,是妾一手弄垮的。”殷嫱忽然說。

“栎陽的徹侯,家財幾乎耗盡,黔首也不乏有人家破人亡。只是因為妾還在跟廟堂一起救市維持生計,所以,栎陽還沒垮。”

“一旦傳出楚王謀反的消息,君侯猜一猜,栎陽的粟行還認不認我殷氏的符券”

陳平不解其意:“自然不會認。”

到那時,若朝廷赈濟不周,栎陽黔首無飯可吃,必然生出反賊。

殷嫱點頭:“若粟行不認,栎陽的金帛被妾卷走了泰半,救濟栎陽黔首的錢會從哪裏出百十位徹侯、關內侯家中都損失慘重,唯有君侯,不僅沒有虧損,還得了我殷氏商行的貼補。更難能可貴的是,君侯出的計策,還致使皇帝落在楚國的手裏——”

她話由未盡,卻已經說得陳平冷汗涔涔。朝廷無錢,要麽抄沒罪官家産、要麽罰沒商賈錢帛,他收了不少的賄,這個節骨眼上還冒出皇帝被抓的事,很難不叫人懷疑他與楚國勾連,陰圖謀害陛下。

加之衆人皆虧損,唯有他家中盈利,必遭衆人所妒。

兩事相加,不論是皇後還是朝臣,必然都支持抄沒他家中家産,以赈濟庶民黔首。

一旦楚王謀反事發,首當其沖受損的,就是他戶牖侯府。

響鼓不用重槌,殷嫱點到為止。

韓信早跟殷嫱商量好,見陳平神色,才道:“君侯有何良策”

陳平哪裏還敢怠慢殷嫱話裏話外,無非是告訴他,事已至此,漢家的生路已經被她提早布局堵死,他如今只有向楚投誠一條路可以走。

“臣以為……造反的名聲,大王是萬萬擔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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