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大地還在間歇性地顫抖着，通往王宮議事廳的長長石走廊已經完全垮塌了，倒下的圓形穹頂堆積成小山，随着地震起伏，內部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鳴聲。蘭斯洛特輕巧地在上面跳躍着奔跑，她的裙子撕成四片紮到大腿上，小腿與足上裹着森林裏妖精們慣用的麻布和鹿皮綁腿，敏捷地躲開那些石塊間突然出現又合攏的險惡縫隙。
接近議事廳原來的大門時她在燃燒着的石頭下發現了左邊的那一位守門騎士。它們是常人身軀無法穿着的巨大甲胄，每一尊都超過八英尺，手按巨劍，頭盔下空洞的目光警惕地注視着正前方。據說宮廷魔術師有在上面灌注魔力，令它們成為國王忠誠的守衛，但面對魔女的入侵這些沒有靈魂的守衛顯然沒有發揮出什麽作用，輕而易舉就被掀翻在地，壓在幾千噸石頭下面。蘭斯洛特啧了一聲，放出湖之魔力制造了一小股水柱，冷水澆在灼燒得紅熱的石頭上，石頭頓時散出一陣白煙，碎裂開來。她從碎石底下撿起那柄巨劍——大約有六英尺長，和阿隆戴特差不多，已經超過了女性的蘭斯洛特的身高，需要一點技巧才能在揮舞時保持平衡，不過蘭斯洛特很喜歡。
“摩根！”
她吼叫着，揮舞着巨劍朝着沉重的雕花大門和堵住了它的亂石堆撞上去，巨大的響聲和粉塵騰起，蘭斯洛特咳嗽着跌跌撞撞地沖過亂石堆上的人形坑洞，湖水溫柔的激瀾迅速地流動着，牢牢護住她的全身，仙女的庇佑抵消了高文告誡過她的危險的麻痹結界，蘭斯洛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水流包圍着、漂浮着，空氣當中的水滴和體內的腎上腺素一起被調動起來，戰鬥的狀态非常好，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摩根！”她又信心百倍地大吼了一聲，“魔女！把阿隆戴特還我！”
石頭穹頂被幽藍的星光取代，半塌的議事廳在夜色裏看上去就像是什麽古老的神殿廢墟，平添了幾分浪漫的氣息。亞瑟王和摩根，以及站在魔女身邊的巨型石魔像，正隔着一根倒塌的巨大梁柱對峙，聽見蘭斯洛特的叫聲，兩個人都回頭看過來。
“王！我來幫你了！”蘭斯洛特緊張地朝着亞瑟王奔跑過來，不時扭頭去看一眼石魔像和它手中的阿隆戴特。“摩根用詭計騙走了我的劍！對不起！”
阿爾托莉雅緊皺眉頭，沒有回答她。她正咬住嘴唇，全神貫注地凝視着對面的敵人，盤起的金色長發淩亂，身上滿是灰塵，看上去更像一個令人想要保護的少女而不是國王了。她将誓約勝利之劍橫在胸前，左手緊握着阿瓦隆劍鞘拄在地上，具有治愈之力的劍鞘散發出淡淡的白光，肋下的血跡已經幹了，但被對龍特攻的聖劍刺傷的地方并沒有愈合，還能看到翻卷的皮肉。盡管如此，出鞘的聖劍上傳來的強大魔力波動，依然有着威嚴的震懾氣場。
“…………”
蘭斯洛特擋在阿爾托莉雅身前，恨恨地看着摩根，對面的石魔像随着她試探性地調整攻擊姿勢的腳步，也在放低重心，吱呀吱呀地變換着動作。智能化程度很高啊，梅林為什麽就不能多整點這樣的魔術防禦機構？他和薇薇安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這種時候，能來一個人也好啊。
“你從一開始就是想利用我嗎？”
高文說過要注意戰術，積蓄力量出其不意給對方雷霆一擊。王受了重傷，争取時間讓阿瓦隆多回一點血。僅僅使用魔力放出來對抗阿隆戴特嗎，還真是個挑戰呢……
“只是你自己傻喲，小仙女。”摩根笑吟吟地回答道。“我可是把最好的兒子都給你了哦？高文他很不錯吧，溫柔又嚴肅，富有責任感和正義感，性格還開朗。雖然也有傻乎乎的地方，不過那樣不是更可愛嗎？人長得英俊，塊頭也不錯，雖然比你稍微矮了一點吧，不過有豐富的經驗可以彌補~對了，你這幾天有好好享受到嗎？哎呀，這麽想想，還真是令人嫉妒呢~”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麽。”魔女的聲音甜膩蠱惑得令人臉紅，但想到此刻還躺在樹林裏面等着自己回去的高文，蘭斯洛特眼眶就紅了起來，咬牙切齒，聲音也越發憤恨。“王、亞瑟王她不是你的妹妹嗎！高文、高文他不是你的兒子嗎！你忍受着痛苦親自生下了他啊！你小的時候，不也曾經和你的妹妹一起嬉戲過，抱過她，給她梳過頭發嗎！為什麽要用盡心思去傷害自己的親人，為什麽即使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在一起說話微笑着的時候，也在心裏面時刻想着如何去傷害他們呢！”
“啊……”摩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臉上又露出那妖豔而神秘的微笑，似乎竟然是心滿意足的表情。“那麽久之前的事情啊，你不說，我都快忘記了……”
“阿爾托莉雅啊……她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王。烏瑟抛棄了他的女兒，制造了一條紅龍，作為不列颠之王。”
“她生來就注定要為王，沒有童年，沒有玩耍，沒有和什麽人一起嬉戲過，即使在睡夢中也要一刻不停地接受梅林灌輸的治國知識。而我啊，我是烏瑟不成器的女兒，沒有繼承到潘德拉貢家族從神代遺傳下來的龍血。十四歲那年烏瑟把我嫁給随便一個什麽諸侯，開始專心致志制造他的繼承人，十五歲那年我生下第一個兒子，同時也覺醒了魔術的天賦。我志得意滿地回到烏瑟的城堡，可是太晚了，這力量來得太晚了，不列颠的紅龍睜開了她的眼睛。”
“她是原本不存在于這世上的造物啊，”摩根說，“你能明白嗎？神代已經結束了，空氣當中的魔力正在急速衰退。大陸上的人類已經不再信仰神秘，巨人、妖精、龍與魔獸，這些現在還活躍在不列颠群島上的幻想生物們，很快也會全部撤退到世界的裏側。世界變化了，童話故事與歌謠轟然倒塌，理想的白垩之城也終會崩潰。而烏瑟和梅林，他們明知這一點，明知不列颠終将滅亡，卻還是制造了她。天選之王，最完美、最理想的王，沒有自我，從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是為這個國家殉葬。”
“沒有那回事！”蘭斯洛特堅定地說。“即使魔力衰退了，人民也還可以遷徙。王有這麽多尊敬她的圓桌騎士，還有那麽多愛戴她的人民，我，還有高文，我們都會支持着王，不管是你這樣邪惡的魔女，還是別的什麽難關，都一定可以度過去的！”
“高文啊……高文。”摩根搖頭，微笑着嘆息。“他真是個好孩子，我是怎麽把這種孩子生出來的呢？可惜啊，他就是運氣差了一點，從魔女的身體裏出生，長大之後，卻又遇到了你。”
“我會保護好他的！”蘭斯洛特大聲反駁。“高文，還有王……即使拼上性命，我也一定會保護卡美洛，保護所有人的！”
“是嗎？”魔女咯咯地笑起來，“那就用你的劍來說話吧，小仙女喲。”
巨大的石魔像再次動了起來，動作快得令人難以置信。被污染的阿隆戴特迎頭揮下，身後還有受傷的王，蘭斯洛特不想和魔像硬拼，縱身向側面一躍，想要将它引開。
她輕巧地在亂石堆上奔跑着，帶着石魔像兜圈子，瞅準空隙揮劍打擊它的腳踝。女性的身體讓她戰鬥時感覺很不習慣，胸部太大，肌肉力量太弱，重心難以下沉，許多男性時自然而然就能使用的格擋和躲閃動作現在都要依靠魔力放出來增加力量與速度，而巨人的身體又是用石塊堆積起來的，即使被擊中弱點傾倒垮塌，但在摩根的指揮下很快就能重組。如此反複三、四次之後，蘭斯洛特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起來，調動體內的魔力時也感到一陣疲憊。
高文……
她感覺口幹舌燥，汗水沿着頭發滴落下來，努力在口腔中搜尋唾液的時候，不自覺就想起高文溫暖的親吻。甜蜜、濕潤、讓整個身體都熱起來的，充滿力量的吻。高文現在也正躺在草地上，注視着高處，注視着她的戰鬥嗎？她要保護他，保護卡美洛，因為她在這裏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石魔像再一次被打散又重組起來，但速度和力量都已經減緩許多，體型也變小了。摩根在操縱石魔像的同時還要維持結界，她的魔力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吧，或許再來一次……
“啊，”摩根長長地打了個呵欠，“天都快亮了……沒想到你的持久力還真是不錯呢，小仙女，我原以為你只會一味猛沖來着，這也是高文教你的吧？”
“那麽，游戲就到這裏結束了。你的對手現在轉為拖住你的那一方。”
她揮動了一下手臂，石魔像頓時停止了進攻，身體抖動着垮塌下來，重組成三個一人高的小型魔偶，嚴嚴實實地擋在蘭斯洛特面前。摩根伸出手，空氣當中浮現出一支漆黑的法杖，落在她白皙的掌心。她從杖中抽出一柄細劍，邁着曼妙的步伐朝着阿爾托莉雅走去。
“來吧，我親愛的妹妹，讓我們來一場一對一的，騎士之間的公平戰鬥~”
“這……”
蘭斯洛特目瞪口呆地看着摩根懶懶地揮起細劍，姿勢就像舞蹈一樣優雅——但亞瑟王仰頭看向她的目光當中充滿警惕，她舉起誓約勝利之劍格擋，兩個人的動作都不快，對于戰鬥而言，甚至慢到有幾分滑稽。但就在劍身相擊的那一刻，龐大無匹的魔力猛然炸裂，一道眩目的金色沖擊波直撲蘭斯洛特而來。
“……！”
震耳欲聾的轟鳴之後世界一片靜寂，蘭斯洛特在一瞬間聚集全身魔力凝結成的水盾被狠狠地拍散在她自己臉上。擋在她面前的三只石魔像全被腰斬，嘩啦啦倒下去，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房子剩餘的部分終于也倒掉了，石塊無聲地如雨點般掉落的景象，像是凡人夢游仙境看見的惡作劇畫卷。
“……呼、呼、哈……！”
就在蘭斯洛特努力呼吸想要恢複聽覺的時候，摩根和亞瑟王已經激烈地揮劍對砍起來，兩個人的速度都變得越來越快，劍身的每一次交集都爆發出小小的沖擊波，空氣當中的以太濃度急劇上升，甚至有魔力實體化的金色火星四下飛濺，連蘭斯洛特也感到一絲呼吸困難。
“紅龍……這就是、紅龍之心……！”
如此消耗巨大而持續的魔力輸出只有龍的心髒才能承受，連巨人和精靈都沒有辦法撐過一分鐘，就會死于心髒過度搏動的衰竭。那麽摩根呢，蘭斯洛特緊張地盯着她，女人高聲狂笑着，她的全身都用魔力強化過，連聲音也扭曲成了人類無法到達的尖利高亢，像是報喪女妖的嚎叫。
“來吧！阿爾托莉雅！來看看現在究竟是誰比較強，是烏瑟選擇的紅龍，還是我！失敗吧，阿爾托莉雅，亞瑟，我可愛的，可憐的妹妹啊！輸給我，喘息着匍匐在我的腳下，把你那不堪重負的心髒、你無法逃脫的命運、和你那惹人憐愛的嬌小身體，全部都交給我吧！我會把束縛你的一切，全都親手撕碎！你這不應存在的悲劇啊！”
“我是……”生而為王的少女喘息着，再一次揮劍，将她的姐姐推回去。“我是為了不列颠而生的！”她高聲喊道，“即使不列颠要滅亡，我也會竭盡所能，守護它到最後一刻！在此之前，我絕不會倒下！”
擋在蘭斯洛特面前的三只魔偶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其中一只手上還拿着她的阿隆戴特。蘭斯洛特深深吸氣，開始将全身魔力灌注到劍上。人類工匠打造的凡鐵顫抖着，劍身像是鐵水一樣扭曲變形，它所無法承受的冰藍色魔力洩露出來，如同雷光一樣缭繞在劍上。
能用一次就夠了，蘭斯洛特朝前沖去，對方也迎面高舉起武器——沒關系，是她的速度比較快，只需要在被擊中前先打倒敵人——
“縛鎖全斷、過重湖光！”
劍身在橫掃而出的同時炸裂開來，将三只魔偶徹底化為粉塵。一部分魔力順着回路逆流進體內，蘭斯洛特眼前一黑，腳步搖晃了幾下，她将口鼻中的血吞回嗓子裏，從地上撿起阿隆戴特，高舉起劍繼續向前跑去。
“芙、芙、嗚——！”
伴随着輕盈的鳴叫，一道白影箭一樣沖過了蘭斯洛特面前，那是她第一天來到卡美洛時見過的小獸，它的動作竟然比蘭斯洛特更快，兩下三下跳到摩根身邊的石頭上，抖了抖毛，仰起頭嗅聞着空氣——就這短短的一瞬，它雪白的毛發就仿佛膨脹開來似的，長大了一圈。
“哎呀，凱茜帕魯格，那種東西可不能随便吃啊，會迅速發胖的哦。”
一個蘭斯洛特并不熟悉的溫柔聲音響起，微微帶着笑意，一只手伸過來，拎起了小獸的後頸，惹來它極為不滿的幾下後腿飛踢。
“初次見面，薇薇安之子，湖上騎士，蘭斯洛特卿。我是卡美洛的宮廷魔術師，人稱花之魔術師的梅林大哥哥。啊，客套的話還是之後再說吧，現在首先——”
有着虹色長發的男人舉起法杖，鮮花在化為廢墟的宮廷裏盛放，溫暖的光芒籠罩了蘭斯洛特和阿爾托莉雅。
“——從樂園的角落告知汝等，汝等的故事充滿了祝福，只有無罪之人方可進入——Garden of Aval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