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會所的包間有宋易公寓的三、四個那麽大。不是想象中富麗堂皇的金碧輝煌歐式閃瞎眼,而是宋代風格的樸素雅致。包間裏KTV、麻将桌、餐桌、吧臺一應俱全,簡直為胖雨博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許晨坐在內斂隽秀的玫瑰椅上,長腿被剪裁很好的西褲包裹,優雅地交疊着。他們一進門,許晨立刻把抽了一半的煙按在仿古汝窯煙灰缸裏,笑着走近,拍了拍宋易的肩膀,跟付雨、顧洋一一握手。
付雨挂着矜持的微笑,跟宋易咬耳朵,“不就打個牌嗎?搞得跟國家領導人會晤似的……”
宋易也挂着矜持的微笑,湊到付雨耳邊,“他就這個調調。”
許晨伸手攬着宋易的肩膀,輕聲問:“你們聊什麽?”
付雨打哈哈,“我說今天可以一展歌喉了,多謝許總啊。”
宋易一臉驚恐,“別,自己人!”
付雨對着宋易腦袋一下。兩個人又笑鬧着花拳繡腿一番。
顧洋把付雨拉到自己身邊,“雨哥,是打什麽牌?”
宋易說:“有麻将桌就打麻将呗。”
許晨笑着吩咐服務生開了桌。
許晨坐莊,打得漫不經心,修長的手指拿着麻将随意亂扔,放炮給了宋易也神色從容。宋易樂呵呵收了十塊錢,許晨揉揉他的頭問:“要喝點什麽?”
“旺仔牛奶吧。”
許晨哭笑不得,“我讓人給你買。”說完他又吩咐服務生上了一壺龍井,一壺花茶。
宋易開門紅以後,連續放炮給顧洋,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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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雞。”上一輪付雨剛打了一個幺雞,為防止放炮,宋易拆順子跟了一個。
“胡了!”顧洋微微一笑将牌一推。
宋易炸毛,“剛才付雨打你怎麽不要的?!存心的吧你!”
顧洋雙手一攤,“才上的牌,我有什麽辦法。”
宋易跳起來,兩人之間電光火石、噼裏啪啦。
來吧,互相傷害吧!
接下來,宋易不求贏錢,只求顧洋不成。顧洋打什麽,他就跟,一手好牌也能打得支離破碎。許晨、付雨漁翁得利,你方自摸、我方胡牌,樂此不疲。
一個下午打得稀巴爛,宋易喝着旺仔,咬着吸管,怨念不已。
許晨最後一把又放了一炮給他,然後拍拍手起身說:“吃飯吧。”
服務生很快遞上了菜單。宋易、付雨、顧洋圍着菜單湊成一小團,研究了半天,點了兩道菜。
許晨說:“再點幾道。”
宋易把菜單遞給他,“沒事,不夠再點,浪費就不好了。”真相是菜單上每道菜的價格已經超出了屌絲三人組的認知,實在不敢多點。
許晨把服務生叫過來,又多點了三菜一湯。
“主廚是我特地去食為天挖過來的,扒魚頭是一絕,嘗嘗看。”
宋易嘗了一筷子,沒多說。付雨和顧洋不客氣地吃起來,捧場道好。
“怎麽樣?”許晨問宋易。
宋易笑笑說:“不錯。”然後朝付雨一眨眼,道:“不及某人。”
許晨一愣:“誰?”
付雨忙說:“他開玩笑的。”
許晨看着宋易,淡淡道:“下次我會找更合你胃口的廚師。”
宋易:“……”
付雨:“……”
顧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大口吃魚,心說我雨哥做飯天下第一,誰都比不過!
2015年的最後一天,S市迎來了這個冬天第一場雪。付雨和顧洋去新天地等跨年倒數,宋易還在公司加班。
十一點的街道沒有因為四處飄散的雪花而冷清,人們在這熱鬧的節日裏因這突降的大雪而格外興奮。宋易怕雪天路滑,把車扔在公司,帶上羽絨服的帽子沿街往地鐵站走。
暖色的車燈光照在他的腳下,他擡頭看見許晨朝他招手。
車裏暖氣很足,宋易搓了搓手,籲了口氣。
“去喝一杯嗎?”許晨說。
“去哪兒?”宋易不想回家,一個人跨年太孤單了。
“我家。”
宋易愣住。
許晨笑道:“你不請我去你家,我請你去我家坐坐也不可以嗎?”
“也不是……”可真的有這麽熟?
“那我當你答應了。”
宋易看着許晨英氣的面龐,本能地點了點頭。
房子比宋易想象中的更接地氣些,複式的三室兩廳。許晨進門後脫下毛呢外套挂在門口的櫃子裏,又脫了西裝并排挂好,然後解開袖口,卷到手肘處,說:“你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
宋易笑着說不用,脫了羽絨服遞給許晨。
許晨幫他挂好衣服,“牛排喜歡嗎?”
“都行。”宋易坐在偌大的沙發上,看着男人在廚房忙碌的背影,拿出手機問付雨和顧洋什麽時候回家。
歐式銀制餐具襯得食物更加精致可口。許晨倒了點紅酒,主動跟他碰杯。江邊煙花綻放,夜色如白晝般五彩絢爛。
“新年快樂。”
酒還沒下肚,宋易的臉頰已經有點燙了,“新年快樂。”應該是很好的酒,酒瓶上都是法語,他也看不懂。
宋易覺得許晨很像秋天的月亮,遠遠地挂在墨色的夜空,彌散着遙不可及的清輝。“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他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淩晨了,卻毫無困意。
許晨也倒了一杯,“想聽實話嗎?”
宋易一笑,“廢話。”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很好的朋友?”
“很好很好。你跟他很像,就……長得像,性格完全不一樣。”許晨朝他咧嘴一笑,“你們其實不一樣,很不一樣。你很樂觀,很向上,也比他好動多了。他……可以坐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一句話都不說。”
許晨說話的時候,雖然嘴角向上,眼角卻微微下垂,宋易突然覺得他看上去很孤獨。“他現在呢?還是不喜歡動?”
許晨擡頭看着他,眼眶有點紅,“我們是朋友吧?是的話,有你在也好。”
宋易一口幹掉一杯酒,“當然是朋友了!現在我沒什麽錢,等我以後有錢了,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你的。”
許晨“噗”地笑起來,也一口喝完,“一言為定。”
宋易喝多了有點困,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
恍惚間,好像有人把他抱上床,幫他脫了襪子,擦臉擦手擦腳,蓋上又輕又暖的被子。付雨經常這麽照顧他,他拉住那只好看的手,含糊着嗓子道:“付雨,你也睡。”
身邊人的個子很高很高,身上是陌生的薄荷味,好像又不是付雨。宋易再想說點什麽,眼皮卻怎麽都擡不起來,很快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第二天醒來時,冬日的陽光已經透過落地窗灑在被子上,外面白雪皚皚。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男人手撐着門框,晃着腦袋吟詩。
宋易第一次見到穿着睡衣,亂糟糟着頭發的許晨,覺得好笑,突然意識到自己睡在許晨的床上,觸電般地跳下床,“對不起,我昨天喝多了。”
“嗯。”許晨雙手抱胸,“睡相也不好。”
難道昨晚他們睡同一張床?!宋易如遭雷劈,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掙紮了半天問:“那你沒睡好吧,我睡覺……打呼。”
許晨拿了床邊的毛衣往他臉上一蒙,笑道:“沒,我睡得很好。趕緊套上,別着涼了。”
宋易把毛衣往下拉,有點懵。許晨在客廳捯饬早飯,說:“付雨一早打電話給你,我說你在我這兒。”
還在震驚中無法自拔,宋易讷讷“哦”了一聲。毛衣在脖子上挂了半天,他才把胳膊伸進去。
除夕那天,付雨和顧洋坐宋易的車一道回去。一路經歷堵車,沒地方解手,在車上吃泡面等囧事之後,終于平安到家。
付雨一進屋放下行李,開始掃塵。顧洋去搬人字梯,擦門擦窗貼對聯。巷子裏已經有人在放煙花。老家有點冷,家裏的空調很多年沒換,制熱效果不太好。付雨又在羽絨服外面套了一件大大的舊棉襖。
宋易拿來一大包超市大號塑料袋的包子,“有豆沙的,蘿蔔絲的,還有幾個肉的,熱一下就可以吃了啊。”他倚在門框上,磕着瓜子,“十一點五十集合,昭哥也會來。”
付雨問:“昭哥啥時候回來的?”
“剛才。”
“怎麽不跟我們一起的?”
宋易轉身回去,丢下一句:“咱能管得了他嗎?”
“額……不能。”
趙昭然買了很多煙花。他笑着說:“過去沒到十二點就放完了,今天我們一次放個夠!”
大家起哄歡呼了一陣。顧洋拿着打火機點火,付雨一旁盯着,一看到引線上的火點,立刻把人拉到身邊。
一聲悶響之後,一個個火團四散着火星竄上天,五顏六色的火花浮在頭頂,天空剎那間變成流光溢彩的光海。
歡歌笑語的年尾年頭,朦胧的巷尾連着天,陷落在幽黑的遠方。亘古不變的夜色中,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歲月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什麽痕跡,依稀是少年般英俊幹淨的模樣。
“越哥!”
顧洋興奮地喊了一聲。付雨和宋易颠颠地跑了過去。等他們再回頭時,趙昭然已經走了。
家裏沒有電熱水器,也沒有燃氣。大年初一一早,付雨提着洗澡籃子叫顧洋一起去浴室。顧洋賴在床上說困,付雨嘆了口氣,自己去洗,回來時顧洋已經起來了。
付雨開始做菜,“中午請越哥、昭哥他們來吃飯,你快去快回。”
顧洋收拾衣服,臉頰上一片緋紅。
付雨奇怪:“臉怎麽這麽紅?”
顧洋拎着洗澡籃,大步往外走,沒回答他。
付雨在屋裏扯嗓子喊:“買一箱酒回來,白的。”
小朋友長大了,心思也多了。顧洋估計是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了。付雨聳聳肩,打電話喊宋易過來打下手。
趙昭然聽說孟平越也來,生硬地說沒空,付雨不敢多問。中午吃飯的時候,孟平越說要去S市發展,他們都很開心。
下午,付雨和顧洋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陽光照在顧洋白皙的臉上,皮膚邊緣在強光下呈現出透明的粉紅。付雨不自覺地捏了捏少年的耳朵,顧洋縮着脖子呼了一口氣,全是酒味。
顧洋曲起腿調整了下坐姿,臉上又有點紅,“昭哥跟越哥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昭哥又不會跟我說。”
“他們感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我覺得他們在一起過。”
付雨一驚,坐直身子,“顧洋,這話不能亂說!”
顧洋撇撇嘴,“你很介意嗎?”
“這不是介不介意的事。”付雨正色,“男人跟男人怎麽可能?有悖人倫。”
顧洋不接話,低頭擺弄手機。
娴靜的午後,陽光的沐浴下,付雨有些犯困。他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他的人生一開始是完滿的,後來,媽媽的離開,讓他有點可憐,再後來爸爸的離開,讓他十分悲慘,還好有個沒有血緣的弟弟陪着他。顧洋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很可靠,也靠得住。
濕濕軟軟的東西貼在他的臉上,輕輕的,片刻後又離開,仿佛不曾觸碰過。付雨倏然睜開眼睛,顧洋的臉在他的上方,狹長的雙目裏閃爍着星光。
付雨心裏咯噔一下,拍了拍少年日益成熟的面龐,笑道:“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