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帶着疲憊的拖沓。“吱”地一聲,門被打開。付雨擡頭,放下手中的高級口譯,“十一點了,宋易,你最近怎麽了?”
宋易放下雙肩包,活動了一下有點酸疼的肩膀,漫不經心道:“事情多呗。”
付雨熱了一杯牛奶給他,“不想說算了。”
“付雨……”宋易猶豫了一下,“我腦子有點亂。”
“哎,先去洗澡吧,睡一覺就好了。”
“別,別……聽我說完。”宋易的眉目都糾結起來,“我快憋死了。我還是覺得許晨對我超出了一般男的對男的那種……真的,最近煩透了,除了工作的時候心裏總是亂糟糟的。”
“你很在乎許晨啊……”
“!”宋易忙問,“此話怎講?”
“退一萬步說,許總真的看上你了……你只要對他不理不睬不就OK?這麽糾結還不是因為你在乎他,不想對他不理不睬嗎?”
“胡說!我已經對他不理不睬了!”
“是嗎?”付雨不可置否,“我看是許晨根本沒聯系你吧。”
“行了,行了,不說了,你這個人,根本不會安慰人。”
付雨笑着捏了捏宋易的臉,“苦着張臉難看死了。哦,對了……明天我要去做陪同翻譯,晚上估計來不及回來做飯,你自己在公司解決。”
宋易點了點頭,忽而笑道:“哎呦哎,厲害了我的雨,不單單做筆譯了?”
“那是,等着哥從此平步青雲,登上人生巅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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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易此刻的白眼非常白。
陪同對象是一家外貿公司的高層和該公司的澳大利亞客戶。
高層是位像聖誕老人一樣面容和藹的大叔,對他很照顧。兩個澳大利亞人也非常紳士客氣。付雨做足了功課,一整天下來,也算是圓滿完成任務。
晚上高層和客戶吃飯還特地叫上付雨。他最不喜歡這種應酬客氣的場合,全程縮在角落,埋頭吃飯。
現場,高層請付雨用英文向客戶介紹幾道菜。昨晚才看的高口書上正好就有菜譜翻譯,付雨談笑間信手捏來,四平八穩。
高層對他贊不絕口,親自拎着酒瓶過來給他斟酒。付雨受寵若驚,忙不疊站起來說自己來。高層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絕。
肥厚的手拽着手腕,手指還不安分地搔刮他的掌心。付雨心裏咯噔一下,試圖掙脫,卻沒掙脫開。
等這幾十秒的漫長煎熬結束,他強忍住五髒六腑的不适,捧着滿滿一酒杯酒,仰頭一口飲盡。
這個世道,男人會對女人揩油,也會對男人……高層對他是無意還是有心,他還拿不準。五十幾度的五糧液混合着過分油膩的食物,讓他不斷地反胃,陣陣作嘔。
付雨心慌得厲害,下意識地繃直了背。
高層一帶頭,整個桌子的人開始輪流敬付雨酒,憑他酒量再好,也逐漸搖搖晃晃,酒意上頭。
末了,高層拉扯着付雨的衣服,要送他回家。付雨努力揉了揉迷糊的雙目,看着對方堆滿了橫肉的臉,胃中又是一陣翻雲覆海。
“張總,真的不用,您太客氣了。”他連連往後退,還是被那高層的手攔住了腰。
腦子裏的那跟弦繃到了極致。付雨想着顧洋的學費,想着天天加班的宋易,想着S市高高在上的房價,咬緊牙關,死死繃住這根弦。
腰間的皮肉被色情地一掐,“啪”地一聲,弦斷了。
腦子裏一片空白,付雨本能地将拳頭揮向對他動手動腳的老男人。男人“啊”地抱頭倒在地上,誇張地呼救,瞬間從性騷擾者變成了受害者。
一同吃喝的幾個人被這一幕吓住,兩個強壯的男人拽着怒火攻心的付雨,生怕他再傷害他們那位和藹可親的領導半分。
“我艹你丫!”付雨被人架着,破口大罵。
高管顫顫巍巍地起來,指着他說:“不識擡舉!”
付雨冷哼了一聲,瘋了似地掙紮。架着他的人被他的竭斯底裏吓到,把他當做瘋狗一樣,往大馬路上一扔。
飯店門口的人,剛才還夠籌交錯、稱兄道弟的人,看熱鬧的人,包括那兩個澳大利亞人,都在看他。這些人的眼神中有冷眼旁觀的笑意,有上位者居高臨下的憐憫,有鄙夷,有不可思議……甚至還有懼怕。
付雨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被堅硬的柏油路磨破的手掌,回頭瞪了高管一眼,伸手抹了把臉,挺直腰杆走出這個光怪陸離的大世界,邁着沒有退路的步伐走回自己的小世界。
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來車往,四周圍是霓虹絢爛的高樓林立,形形色色的人們闖進這機遇無限的城市,追尋着自己的未來。未來是什麽?他這樣的人也有未來嗎?要不是趙昭然,要不是宋易,他甚至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冷漠的城市,陌生的口音,尴尬的遭遇,涼薄的人心……付雨擡頭,用力吸了吸鼻子。畢竟,花燈璀璨的大都市并不在意他的眼淚。
宋易已經加班到無班可加了,付雨不在家,他也不想回去。他路過九重天,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硬着頭皮去裏面要了一杯九重天冰茶。
身材高挑的年輕調酒師變戲法似的來回變換着手中的酒杯。昏暗的燈光下,震耳欲聾的音樂中,人們宣洩着白日裏的苦惱,誰也看不見誰藏在角落的悲傷。
二樓的包間傳來一陣歡呼。男人邁着優雅穩健的步伐,一步步走下樓梯走向舞臺。他跟樂隊主唱寒暄了幾句,笑着接過吉他。
男人抱着那個木吉他,修長的手指在六根琴弦之間熟練地撥動。熟悉的前奏徐徐而出,喧鬧的酒吧剎那間安靜下來。
這本是一首女生的歌,男人降了key,磁性低沉的聲音,帶着憂傷的語調,娓娓述說着歌詞裏的曾經擁有和愛而不得。
“曾經想過深愛一個人怎麽夠,還要剎那和天長地久。是我太貪心是我太天真,始終不信你的愛變冷……”
男人姿态慵懶地坐在高腳椅上,一只腳支着地面,另一只踩在椅子中間的支架上。合身的白色襯衫掖在水洗白的淡藍色牛仔褲裏,襯衫的袖口撸到手肘處,露出好看有力的小臂。他的眼角微微向下,隔着眼鏡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一生把你放在心裏頭,盡管未必能夠長相厮守。只要偶爾深夜想起有你,會有一絲微微的酒意……”
這樣幹淨的樣子,這樣動人的歌喉,這樣惆悵的述說……不僅僅是宋易,在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恰如其分的悲傷裏。
宋易想許晨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當下,他産生一種近乎荒謬的沖動:他想抱着許晨,安慰幾句,聽許晨講自己的過去、過去的故事。
曲終,許晨笑着把吉他還給樂手,剛才的情緒瞬間收住。安靜的須臾被節奏感十足的電子樂代替,人們再次麻木地歡聲笑語。
唱歌的人假正經,聽歌的人最無情。宋易扯着嘴角一笑,不期而遇之中二人視線相碰。許晨看到他了。他拿起車鑰匙和手機,驚慌失措地往外面跑。
逃離喧鬧的酒吧,外面是對比之下十一點的寧靜的夜。宋易倚着牆,閉上眼睛舒了口氣,心髒依舊因為剛才的對視而怦怦跳個不停。
“宋易?”
他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睛。男人站在他正前方半米左右的地方,白色的襯衫很顯身材。肩真寬,他暗自贊嘆着。
“你跑什麽?”許晨微笑着問。
是啊,他一坦坦蕩蕩、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跑什麽?宋易沒辦法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許晨嘆氣道:“怎麽都不聯系我了?”
“你也沒聯系我。”宋易立刻說。
許晨笑了,“我要是再‘騷擾’你,你真以為我是同性戀可怎麽辦?”
“不不不不,上次對不起……”
許晨收斂笑容,淡淡道:“沒什麽對不起的,我就是喜歡男人。”
宋易心髒狂跳,呼吸停滞。許晨目不轉睛地看着宋易,眼神充滿了侵略性,簡直要把他的靈魂穿透。宋易要後退,卻想起後面有一面牆攔着他。
許晨又往前一步,粗重的呼吸灑在他的臉上,薄荷的味道混雜着酒氣一寸寸逼近。宋易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着許晨的唇貼上了他的唇,滾燙滾燙的。
他無法動彈,他無法思考,他無能為力,他靈魂錯亂,他喜歡這帶着薄荷味的入侵,他沉淪在這罪惡無邊的黑夜。只有月光,見證了他靈魂的撕裂——他竟和一個男人在接吻!
大夢初醒,這個社會不接受,他自己都不能接受!宋易猛地推開許晨,嘴唇有點疼,腦袋也有點疼。
“這樣不好……”他語無倫次,“不太好,很不好……”
許晨溫柔地看着他,接着把他抱在懷裏,大手揉着他的背,輕聲說:“沒什麽不好,沒什麽的……”
宋易回家的時候,滿屋子的酒氣。付雨已經睡着了,背對着他,消瘦的肩胛骨從薄薄地T恤下面凸出來。他幫人蓋好被子,看見付雨通紅的手掌上,一道道擦傷。
他從藥箱裏找出碘伏,用棉簽沾着,輕輕擦拭傷口,自言自語道:“我該怎麽辦啊?小雨?”
醉酒的人動了動,半閉着眼睛喃喃道:“你回來了啊,幾點了?”
“一點了,你怎麽喝這麽多?手怎麽回事?”
“不小心摔的。”
“以後少喝點兒,別人敬你酒的時候,沒必要那麽實誠,意思一下就行了。”
付雨轉了個身,方便他上藥,“我這種人有什麽資格‘意思一下’呢?”
“小雨,你怎麽了?”
付雨癡癡笑了一會兒,抹掉眼角的淚,“我想我媽了,也想我爸……他們走得那麽急,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說。宋易啊,你說我是不是天煞孤星?克死了我媽,克死了我爸,會不會連顧洋也……哎,回老家吧,回老家,當個廚師也挺靠譜的,一個月大幾千呢,娶媳婦生二胎,服從D的領導……”
真的是喝多了,胡言亂語、自暴自棄得沒譜沒邊。宋易用力揪着付雨的耳朵,“你是豬啊你!神經病!以後再喝這麽多我打死你!”
“疼疼疼!”付雨殺豬一樣嚎叫着,“小易哥饒命!啊啊啊啊……饒命啊!!”
第二天醒來,昨晚的記憶變成一個個模棱兩可的片段在腦子裏回閃。付雨的手很疼,然而,他的耳朵更疼!
他厚着臉皮去公司上班,本以為會直接被炒鱿魚,結果主管一句不提昨晚的事情,一切風平浪靜得不可思議。
自帶金手指的事情不存在付雨的字典裏。下班後,他直接去找趙昭然。趙昭然在加班,辦公室裏見的他。
付雨接過趙昭然給的煙,“昭哥,是你幫我擺平那個張總的?”
“嗯。”趙昭然悠閑吐出一個煙圈,“以後有什麽委屈別一個人扛,有哥罩着呢。”
付雨把煙含在嘴裏,抽了一口,“那你的委屈誰來扛?”
趙昭然眯着眼睛一笑,“你這小子,怎麽這麽能說會道了?”
付雨傻笑着抓了抓頭發,“翻譯不全靠一張嘴、一支筆嗎?”
趙昭然哈哈大笑,“付譯員,你大有前途!”
付雨拱手一拜,“哪裏哪裏,都是仰仗趙總。”
兩個風華正茂的男人在辦公室裏吞雲吐霧,傍晚的夕陽照在他們之間,暖色的光暈紅了整個房間。
波瀾不驚的一天之末,付雨和趙昭然還是十年如一日地互相埋汰、互相吹捧。談笑間,他們早已頭頂了不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