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道:“不惜滅了兩個城鎮只為你一人,他要你做什麽?”

“他們阈家自第一代傳承下來一身血毒,那些毒便是由他的血所提煉的。無争山莊每一代都會培養一個藥人,用來……”眉頭一皺,抿唇不語。

藥人?劍子仙跡記得那晚聽見無争人馬這麽稱呼她,遂道:“你是這一代的藥人?”

花獨照點頭。

“聽這稱呼,是類似大夫的身份嗎?”想起她下藥解毒的方法,推論道。

花獨照想了想,道:“也……也不太算。”

劍子仙跡道:“你是培養來治療他身上血毒的?”

花獨照遲疑一會兒,覺得是不是都不太正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想要解釋原委,心中卻生出一股懼意,好像一說出來,擔憂的事會成真,而眼前的美好不過是鏡花水月。

“只要我回去,就不會再有人因阈血毒而死。”她低聲道,“可是、可是我活着不是為了他,爺爺也說,他不要我将生命葬送在無争山莊……”

她眼裏蘊着捉摸不着的哀傷,對比應有的活潑俏皮,更顯得紮人痛苦。劍子仙跡忽然懷念起那張鬼靈精般整死人不償命的笑靥,說道:“你別回去,我們想個兩全其美之法。”

“我們?”花獨照瞠着大眼,奇道。

劍子仙跡道:“多一個人手多一分力,總好過你一人獨撐。”

想起那晚海東城外樹林被夷為平地,花獨照忍不住笑道:“是打手吧!”

“哈哈!也可以如此說。”

花獨照頓了頓,“欸,這是淌與你無關的渾水,你确定嗎?”

劍子仙跡夷然道:“反正我與無争人馬也打過照面了,不解決一樣很麻煩。”

“他們的目标是我,只要我們劃清界線,他們不會針對你的。”花獨照認真說道。

“劃清界線,嘿,真劃得清嗎?”

劍子仙跡語音極低,花獨照聽不真切,“嗯?”

劍子仙跡清了清喉嚨,道:“我說,你怎地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一件事啰啰皂皂個沒完。”

“喂喂喂,我是為你好,不希望你涉險啊!”花獨照嚷嚷,“沒想到你辜負我一片好心就算了,還說我像個老太婆似的啰哩啰嗦!”

“咦,我啥時說你像老太婆了?”

“我聽起來是這樣!”

劍子仙跡笑嘆:“冤枉!”

花獨照痛心似地啊了一聲,臉上哀怨莫名,自憐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似你這種人,我怎會……怎會……”

“怎會如何?”

花獨照臉上一紅,啐道:“怎會和你扯上關系啦!”

見了她輕嗔薄怒的神态,劍子仙跡忽然覺得四周景物都柔軟了起來,一時間怔然無語。

“吾沒打擾到兩位吧?”疏樓龍宿的聲音鑽入耳中,其身後數字仆人端着一道道菜色走入亭中,在石桌上擺了五菜一湯。

花獨照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只見每一道菜都鮮豔精致,咋舌不已,驚嘆道:“你這菜是做來吃的還是看的?”

疏樓龍宿侃侃道:“一道完美的料理,必得色、香、味俱全;沒有好的賣相,怎吸引得了饕客的注意?”

“這些菜都是你燒出來的嗎?”花獨照實在無法想象一身華麗珍寶的他執鍋沾油的模樣,是一種格格不入的不搭軋。

疏樓龍宿回答:“非也,吾只是在旁指點試味道,要吾下廚,誰能有這麽大的面子。”

劍子仙跡道:“哦,連我也不夠嗎?”

“汝當然夠,只是今天吾心情不佳,不想下廚。”

“哦?”劍子仙跡訝道:“看不出來你有何郁悶之色。”

疏樓龍宿嘆了口氣,“汝心思都在別人身上,哪關心得到吾?”

一旁的花獨照早吃了起來,說道:“欸,你們聊什麽啊,還不動筷?”朝劍子仙跡道:“這些道菜看來是十分費工夫的,可不像咱們青菜豆腐随便燒了果腹。”

疏樓龍宿搖頭道:“為何住豁然之境的人對吃都如此随便?”

劍子仙跡回道:“是你閑到去和柴米油鹽醬醋茶幹瞪眼。”

一頓歡天喜地的飯局過後,仆人撤下碗盤,劍子仙跡又另烹上茶。

花獨照啜了一口香茗,滿口清香,舌底生津,心滿意足道:“有飯自龍宿來,不亦樂乎?有茶自劍子來,不亦悅乎?”

兩人聞言一笑。此時幾朵閑雲遮住太陽,原本就不甚炙人的陽光更趨和煦親人;風卻大了點,吹得人衣袂飄飄,極為爽涼。

疏樓龍宿取過玉琴,雙手如流水般撫過琴弦,指尖流洩出陣陣琴唱,話簫;數百年合奏的默契,劍子仙跡金簫就口,吹出綿綿密語,問琴。

花獨照雙手握拳擱在腿上,陶醉在兩人的默契中。原來那晚與龍宿對琴者是劍子的簫聲,心中恍然。只覺此情此景美好得像幅畫,卻又覺得畫筆繪不出這等境界。

她悄然走出亭外,擡頭望天,驀地心中一動,足尖輕點,躍上亭頂坐了下來。天空清澈地像被雨洗滌過,雲朵讓風吹散了飄移着,天地逍遙,是她渴望的悠然;仰身一躺,只手枕在腦後。

天上人間,何處是依歸?憶起那義無反顧保護自己的身影,花獨照輕輕揚起嘴角,一抹情愫漾在心底。

琴罷簫歇,天界之樂悄然而止。

沉浸在合曲之樂的劍子仙跡睜開雙眼,不見花獨照身影,卻見亭檐衣襬飛揚。

疏樓龍宿嘿一聲道:“将涼亭當成床榻了嗎?”

劍子仙跡躍上亭頂,但見花獨照酣然而睡,額上細發飄飛,紅撲撲的雙頰,嘴角禽笑。笑嘆:“倒是怡然,做什麽好夢?”見風吹得她衣襟翻動,只怕風灌進衣內要着涼,伸手欲替她理好,手指甫碰到衣衫,心頭突地大震,觸電般縮回手。

驚駭地瞪着花獨照睡顏,無聲卻迅捷地縱離她身旁,呆立亭外。

“劍子,”疏樓龍宿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清楚你的身份,以及後果。”

劍子仙跡臉色大變,邁步離去。疏樓龍宿籲了口氣,像是嘆息。花獨照嘤咛一聲,兀自好睡。

作者有話要說:

☆、不速之客

一彎新月,像是落在夜幕上的細長睫毛,發亮;點點繁星,像是山間升華的螢火,眨眼。

豁然之境屋中,花獨照在注滿清水的碗中滴入阈血毒毒血,清水剎時變得墨中帶綠,一股臭氣飄出。拿起另一個幹淨的藥缽,倒入獨照花粉,又加些滴羅龍珠粉末。沉思良久,只覺愈來愈煩悶,實在毫無頭緒,便取出所有分開裝置的藥粉,“垂垂老矣”、“昏昏欲睡”、“雷霆萬鈞”、凝香粉……一股腦兒撥了一點兒入缽,手指攪了攪,倒入滴有毒血的碗中。

碗裏一陣混濁,月下獨照的芳香硬是消弭了阈血毒的腥臭之氣,但碗中的墨綠卻毫無改變。

花獨照瞪着那碗毒水,咬牙從靛紋白玉瓶裏倒出一顆深紅藥丸扔了進去,只見藥丸漸漸融解,墨綠中飄出一道道紅絲,不多時碗中又恢複成清水模樣,除了散着獨照花香,看不出與一般清水何異。

她痛苦的閉上眼,窗外傳來劍子仙跡溫和的聲音:“茶沏好了,歇會兒吧。”

花獨照心中一暖,郁悶稍解,走到涼亭外,遠眺着新月。劍子仙跡見她滿臉頹喪,知道解藥沒有進展,心中充滿憐惜與不忍,但阈血之毒不可不解,只恨自己沒有能力幫她。

淡淡月光下,花獨照纖柔的背影俏立于月下獨照旁,滿頭烏絲在涼風吹拂下輕輕飛揚,人如花,花如人,不知是她從花中生出來的,還是花從她身上化出來的。

劍子仙跡凝視着花獨照,竟覺得寂然的她像是要被四周的黑暗吞噬,心中一凜,不自禁上前扳住她肩頭。

花獨照順勢半回過身,不解地看着他。

“怎麽了?”

劍子仙跡頓了頓,道:“茶快涼了。”

花獨照注視他良久,忽然綻出一朵笑花。劍子仙跡也笑了,問:“笑什麽?”

“沒什麽。”花獨照走到涼亭端起一杯茶,道:“看見你就想笑。”

“哦,我長得很好笑嗎?”

花獨照但笑不語,唇抵着杯緣,一口一口細飲着。

劍子仙跡問道:“你晚膳沒用多少,隔了這許多時辰,可餓了?”

花獨照精怪地睨了他一眼,“你要弄青菜豆腐、野味水果給我吃嗎?”

“你若挑口,我們可以挖龍宿起來煮宵夜。”

“啧啧,看來他不只得供你住,還得應付你随時興起的胃口,交到你這朋友還真辛苦。”花獨照搖頭。

“哈,彼此彼此。”

花獨照站起身,道:“餓倒不餓,只是挺氣悶,想四處走走。”

“嗯。”

兩人并肩朝山下漫步而去,行經籬口花架,花獨照順手理了理架上藤花,劍子仙跡側過頭,發現她袖子上幾線細小鮮紅,仔細一看,卻是一只白頭小蜂,腹部白紅相間,附在她雪白的衣衫上只瞧見紅色條紋。

他輕輕拈下白蜂,湊到花獨照面前,道:“你養的新品種?”

花獨照臉色倏地一變,驚呼:“翁白頭!”

劍子仙跡心中一凜,“無争山莊用來追蹤你的翁白頭?”

花獨照戒備地瞪着山道,一手扣住銀針,一手揪住劍子仙跡,将他緩緩帶至身後。劍子仙跡拂塵橫過,側身站在她身前。

驀地,山道響起一陣哨笛之聲,輕細悠柔,和無争山莊之人用以傳訊的尖銳笛音大為迥異。花獨照啊的一聲,朝山道奔去。劍子仙跡心系她的安危,随在她左後兩步距離。

蛛網前一丈一位蒙面人伫立,劍子仙跡正要出聲警告,卻見花獨照竟撲入蒙面人懷裏。劍子仙跡身子一震,呆立在蛛網旁。

花獨照抱着那人,喚道:“爺爺,爺爺!”

蒙面人身子微拘,銀白的雙眉,眼角全是皺紋。他輕拍她的背,道:“唉,清兒,你過得好嗎?”舉止語氣全是慈祥疼愛。

花獨照硬咽道:“我……我……”伏在蒙面人懷裏,一抽一抽地啜泣起來。

“乖,乖,”蒙面人下巴朝劍子仙跡一點,道:“那人是誰?”

花獨照紅通通的眼睛看向劍子仙跡,答道:“他是我朋友。”

“你怎地跟一個道士混在一起?”

“道士有什麽不好?他很照顧我。”花獨照吸了吸鼻子,擡頭問道:“爺爺,你也逃出來了嗎?你要跟我一起隐居嗎?”

蒙面人嘆了口氣,輕撫着她的長發,“那裏是爺爺的家,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的。我聽到傳回無争的消息說你出現在海東城,險些被補回去,特地借機出來看你,也警告你別插手此事,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爺爺會找機會毀去翁白頭蜂窩,讓你無後顧之憂。”

花獨照雙手捉住蒙面人手臂,道:“為什麽要另制阈血毒?你為什麽要幫他?”

“爺爺一生都是無争山莊的人,怎能違抗命令?助你逃出來是我的私心,唉,百年來唯一的私心。爺爺對不起阈家。”蒙面人道:“除了你和少主以外,爺爺是誰也不在乎的。爺爺總盼你能無視無争的手段好好生活,唉,你還是被引了出來。”

花獨照淚眼注視着他,咬唇道:“這終究是不對的,怎能為我一人而殺害這許多性命?”

“再多性命也比不上爺爺心中的清兒,管他們幹麽,你要為了自己活下去。”

“但……我不能枉顧別人只想着自己,何況他們是因我而死,我……”花獨照搖頭,心亂如麻。

蒙面人嘆道:“你要學着狠心點,才能在外面的世界立足。”

“我……”花獨照抿唇,“我辦不到……”

蒙面人沉默一會兒,“爺爺若再瞞你,只怕你以後會恨我了。”頓了頓,道:“三天後,無争要對風陸鎮下毒。”

花獨照一顫,駭然望着他。

蒙面人續道:“阈血毒在外制的過程加入月下獨照,延緩毒性蔓衍,你有三天的時間解毒。”摸摸她的頭發,道:“只有你才能解。”

花獨照低語:“爺爺,是不是……再也研究不出另外可解阈血毒的解藥了?”

“如果研究得出來,前四代藥人又豈會如此下場?”

花獨照臉色蒼白,慘然不語。

蒙面人擡頭推測時間,道:“爺爺該走了。記得我的話,小心行事,解毒之後速速離城,看見什麽都別管,知道嗎?”憐愛地看了她一眼,悄然離去。

花獨照注視着蒙面人遠去的背影,珠淚滾滾而下。回過身來,只見劍子仙跡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趕緊伸手抹去眼淚,偷偷觑他一眼,視線仍定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叱道:“看什麽!”該是飽含怒氣的威脅,喊出來卻變了調,像只初生小貓呲牙咧嘴而傷不了人,徒惹人莞爾。

劍子仙跡聞言撇過頭,“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

花獨照吸了吸鼻子,往回走去,劍子仙跡跟上,道:“他就是你口中的爺爺?”

“嗯。”

“怎麽他喚你清兒?”

花獨照道:“以前我沒有名字,他都這麽喚我的。”

劍子仙跡道:“沒有名字?那藥人呢?”

花獨照轉過頭來看着他,“你覺得藥人是好名字嗎?”

“再好聽的名字,只要和無争山莊扯上關系,都顯得刺耳了。”

“嗯,”花獨照道:“所以你還是叫我獨照吧,別叫我藥人或是清兒。”聲音低了下去,“咱們認識時我是花獨照,以後……也是花獨照。”

劍子仙跡看着她臉頰上的紅豔,輕輕嗯了一聲。

走回涼亭,茶早已冷卻,劍子仙跡正待再煮過水,花獨照止住他。

“劍子,我和爺爺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唉,劍子不好人隐私,只是眼睛可以自動合上,耳朵卻無法自己關起。”

花獨照又是那一付古靈精怪的表情,“你可以離開現場避開偷聽之嫌啊。”

“唉……”劍子仙跡無語,自問當時怎地就走不開?

花獨照微微收起笑容,道:“你不問我什麽嗎?”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深深地看着他,花獨照輕輕道:“我不願瞞你什麽,可此間還有更要緊的事,等風陸鎮之事過後,我再跟你明說。”

“若有難言之隐,也不是非解釋不可。你說與不說,劍子依舊是劍子。”

花獨照心中一動,綻開笑靥,雙手一拍道:“那麽,咱們來商量風陸鎮之事吧!”

劍子仙跡道:“嗯,風陸鎮在此處西南方向,要三日之內到達,非施輕功不可,并得即刻動身。”

“有個難處,我們和無争之人打過照面了,只怕要被認出來。”花獨照沉吟道。

劍子仙跡靈光一閃,“我們去找龍宿吧。”

“你餓了?”

“哈,是他該大顯身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心有疑

被夕照染得豔紅的雲海托着西垂的晚陽,溫柔地觸撫霞光燦爛的蒼穹。一群飛雁劃過天際,怡然自得,不知人間愁苦。

兩道趕路的人影風一般掠過,再快,也躲不過晚霞的捕捉。

清脆的聲音說道:“你和龍宿結下梁子了嗎?”

“沒有。”溫潤的聲音回答。

清脆的聲音中有一絲壓抑的笑意:“那他幹嘛将你易容成這副模樣?”

花獨照狀似若無其事地看着前方,然而那異物摩擦聲因兩人奔馳而叮咚大作,極力拉扯逗弄她苦苦抿忍住的嘴角。美目終于控制不了地往身邊之人瞥了一眼,噗嗤一聲,真氣盡洩,停在路旁哈哈大笑。

劍子仙跡只好也停了下來,神色無奈。

花獨照經疏樓龍宿巧手改裝,換上淡綠羅衫,原本文秀清麗的臉蛋此刻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面容,多看幾眼也不會記住長相的平凡無奇。唯獨那雙靈活大眼假裝不來,即使戴着面具,笑得發彎的眼睛還是能令人聯想起她嬌美清甜的笑顏。

再看劍子仙跡──些許是疏樓龍宿夜不足眠,肝火正旺,手起手落間拿捏不了輕重,有意無意地将滿腔睡意怒意倦意嗔怪之意發洩在被改裝之人身上──俊逸儒雅的臉龐給潑了墨似地成了黑臉包公,唇圍黏了一圈剪下的白發做成的假須,乍看之下甚是突兀怪異。換上一身黑衣,衣上卻別滿了大大小小的珍珠,走一步便顫動不休,珠顆相擊聲不絕。

──龍宿,我不是你,不用滿身珍珠。

──耶,既然要易容,最好就是掩蓋住原有的氣質。汝平時樸素,此刻正好逆向裝扮。

──那這張臉如何解釋?

──吾想,這樣正可以點出汝的個性。

──嗯?

──滿腹墨水晉升表象,滿臉墨水。

花獨照笑不可遏,道:“這叫華麗的劍子仙跡嗎?”

劍子仙跡哼哼兩聲,“至少一路上不愁盤纏。”見夕陽漸漸西落,道:“就快到風陸鎮了,走吧。”

“嗯,走吧!”花獨照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淚珠,兩人再度疾奔。

彎刀似的月牙勾着一片黑鴉鴉的烏雲,劍子仙跡和花獨照兩人踏上風陸鎮地界,甫過亥時,多數居民已熄燈休息,不甚緊密相連的房舍偶有燭火映窗。

兩人隐密悄靜地移動着,花獨照細聲道:“可惜是晚上,你的易容沒人捧場。”

“謝天謝地。”

黑夜中有種吊詭氛圍,愈是前進,愈是人心難安。

花獨照輕扯劍子仙跡衣袖,低聲道:“有無争之人的味道。”

“你聽,有聲音。”

花獨照傾耳細聽,一陣細微痛苦的□□聲入耳,劍子仙跡指着一間黑暗的草屋,道:“那裏。”

推門而入,瞧擺設只是間尋常農家,外廳無人,然而□□聲更是清晰。掀開布簾走入內室,赫見兩名老農夫婦蜷縮在地上,雙手痙孿似地刨着地,口中荷荷有聲,顯然極是痛苦。

花獨照一聲低呼,将老婦人衣衫稍解,只見她肚腹間團聚一股青氣,緩然爬升。

“無争下毒了,毒勢看來應是不久時辰前的事。”

劍子仙跡斷然道:“咱們快去水井解毒,讓鎮民喝下解毒水。”

兩人正走到外廳,卻聽見不遠處傳來細微腳步聲,一人說道:“快四處瞧瞧,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兩人一驚,心緒疾轉,知道現下最要緊的是解開水井之毒,不便再浪費時間與無争山莊之人周旋,花獨照見牆角一具木櫥,迅速拉開門板,裏頭放置寥寥幾柄鋤頭之類農具,剩餘空間頗足,一把将劍子仙跡推進去,自己也跟着躲入,順手合上門板。

木櫥高度頗低,劍子仙跡只得低頭伛背,鼻間鑽進花獨照身上被凝香粉壓制的淡淡清香和發香,猛然驚覺兩人靠得多近,不知要将雙手放在何處才妥當,心跳驟急,思緒紛亂起來。

花獨照死盯着劍子仙跡胸前衣領,不聞自己馨香,卻感覺他身上有股好聞并令人安心的氣息。黑暗中不見俏臉飛紅,她擡起頭,正對上劍子仙跡的眼睛,突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趕緊以手摀口,憋笑道:“我看不見你的臉,只看到眼睛。”

劍子仙跡哭笑不得,輕輕嘆了口氣。

忽聞人聲來到屋前,劍子仙跡擔心花獨照身上異香給察覺出來,袖子一揚,蓋在她身上,盼可掩住香氣。兩人不敢稍動,透過門板接合不密的細縫往外窺去。

只見一個無争門人走進屋裏,随意繞了一圈,又往內室看了一眼,向屋外道:“沒了。”

“嗯,離開吧。”

屋裏那人走出去,大門未拉上。劍子仙跡和花獨照從門口望去,卻見無争門人身後跟了好些妙齡少女,手腕上綁着麻繩,臘肉似地連成兩串人俘,個個梨花帶淚,驚惶莫名。最末還有三名無争門人押後。

那三人說道:“這麽幾個,怕又不夠。”

“有什麽辦法,總得撐一撐,不如叫少主別那麽辛苦,身子也受不住。”

“唉,瓊老也真的,想出那麽狠毒的法子,她們只是尋常姑娘呀,若能承受得了少主,還要藥人來做甚?”

“哎,尋到藥人前,這差事怕免不了啦。”聲音漸遠。

一衆人馬尚未走得夠遠,兩人不敢輕出,窩在櫥裏壓低嗓音說話。

劍子仙跡問道:“那些瞧來都是鎮上女子,無争之人欲将她們帶往何處?”

花獨照驚疑道:“應該是千草原的無争山莊。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事,可是聽來……聽來似乎和我有關。”

“千草原?”

“嗯,無争山莊的所在地。”

又過片刻,兩人走出木櫥,劍子仙跡道:“這事不尋常,咱們得好好調查。”

花獨照嗯的一聲,纖手倏地揚起,在劍子仙跡人中一抹。劍子仙跡對她全然沒有防備,豈料她突然發難,猝然之間吸入一股松香之氣,接着手腳麻軟,站立不住。

花獨照接住他的身子,将他扶靠在牆邊坐下,劍子仙跡驚問:“獨照,你這是!?”欲提真氣,卻感丹田之氣有如千斤之重。

花獨照眼睛彎彎笑着,道:“咱們分別行動,你找水井解毒,我混入女子中看他們意欲為何。”

劍子仙跡大驚,道:“不可,此舉太過危險,他們是要回無争山莊的,你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欸,就知道你會阻止,所以我才先制住你的行動啊。”花獨照語氣歉然,“這是麻藥『垂垂老矣』,只會令人四肢難動,真氣難提,若非我藥劑下得輕,你哪能說話?”

劍子仙跡望着她,大是焦急,“咱們先找到水井解了毒,再尾随跟上他們不遲,你千萬不可胡來!”

“那怎麽來得及?待水井找到,只怕也失了他們的行蹤了。若我大搖大擺獨自回到無争山莊,那不是昭告我是藥人?”花獨照直視着他,“所以兵分兩路才是上上之策,假裝我也是風陸鎮少女之一,才不會引人疑心。我下的劑量大約撐得半個時辰,你尋到水井之後将這瓶東西倒進水中,”取出一瓶黑色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塞進他懷裏,續道:“再讓衆人喝下即可。我相貌改變,無争之人認不出我,我會小心行事。”

劍子仙跡直想牢牢捉住她不讓她涉險,無奈渾身騷軟施力不得,額上急出一片汗來。

花獨照心想該交代之事都說清楚了,解毒細節料來劍子仙跡知曉該如何行事,轉身走出幾步,想了想又覺将他丢置此處不甚妥當,回來彎身雙手穿過劍子仙跡脅下,奮力将他拖至木櫥,“真重!”

劍子仙跡急喊:“獨照!”

“幹嘛,啰啰嗦嗦像個老頭子!”花獨照精靈靈地瞟了他一眼,将門板關上。籲了口氣,眼中笑意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果決和斷然。

五名無争之人二前三後押着魚貫的少女行出風陸鎮,女子之中有的泣不成聲,為将死的親人哀痛;有的慶幸逃過奇毒,又為今後去向感到不安。

突然後頭傳出一聲驚呼,惹得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綠衫少女正往路旁樹叢逃竄,無争一人奔過,輕松将少女挾了過來。

“想不到還有遺漏。”

“快綁上了。”

将綠衫少女雙手用麻繩牢牢縛住,走在隊伍最後。行出數裏,兩輛馬車在前等候,無争之人将少女趕入馬車,兩人各在車後看守,另三人坐上車頭,馬鞭揮揚,喀喇喀喇走了。

縱使心焦如焚,除了等待藥效退去亦無他法。既然焦心無用,劍子仙跡收攝心神,眼觀鼻鼻觀心,摒去一切雜思,欲尋求心中一點明清。無奈思緒雜亂,心海波濤,竟不得靜心其道,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半個時辰竟是如此難捱。

好不容易四肢終于能動,劍子仙跡毫不遲疑,施出輕功在鎮上搜找,不多時便尋到了水井。取出花獨照交付的黑色瓷瓶,拔開瓶塞,月下獨照之芳沖然而出。

将瓶子一傾,本拟當滾出顆顆藥丸或是一把粉末,未料竟是一瓶子的鮮紅液體。

劍子仙跡心中大感訝異:“這是……血?”

然而此液體卻沒有血液的腥重味,源源不斷散出獨照花香。他手指在瓶口上一揩,吮入口中,香氣中帶着極淡極淡、無法輕易嘗出的鐵鏽味。

摻入清水使之不易凝固的鮮血。

許多東西像是閃電般打入腦海,一張俏麗絕俗的容顏明朗浮現,劍子仙跡心中一緊,湧出一股強烈至難以負荷的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

☆、無争山莊(上)

從未想過,甚至不願去想自己會有回去的一天,此時,她卻自動搭上往無争山莊的車。

花獨照靜靜坐着,和一群驚惶失措的少女面面相觑。偶爾她還是得裝出一副害怕可憐的模樣,否則只怕啓人疑窦:這女子怎地如此處變不驚,不尋常。

然而假裝歸假裝,裏頭還是摻了些許真正的情緒,不安,心悸。她可不希望在風陸鎮與劍子仙跡的相處是最後一面,總眷戀着待在他身邊時的溫暖美好。

只是此間困惑卻不得不解。她離開後,無争山莊除了下毒逼她現身,還暗地裏進行了什麽?驀地想起前幾天晚上爺爺的囑咐,要她解毒後随即離城,勿再插手他事。

所謂他事,莫非指的是俘綁少女之事?

馬車行了幾日,已由崎區颠簸的搖晃變為緩暢速行的平穩,她知道已到了千草原,布滿珍希奇罕花草的千草原,猶記得月下獨照是爺爺上千草峰時發現的。車輪行進間帶起一股泥土鮮草味兒。

走不多時,馬車慢了下來,迤逦幾步,停住不動。外頭有人說道:“捉到藥人沒有?”

充當馬夫的門人回道:“沒有,她頂刁鑽的!”

“少女幾名?”

“三十二,是個小鎮,要不了多的。”

“嗯,進去吧。”

雖看不見外頭情景,花獨照也知是到了無争山莊,入莊後空氣裏那股雜草駁藥混融的氣味,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看守的門人取出一段段細長黑布,将每個少女的眼睛遮了起來,拉扯麻繩,将人帶下馬車。一衆女子跌跌撞撞前行,走得歪七扭八,驚呼聲四起。

也不知行了多遠,隊伍停了下來,免不了前撲後撞。

“瓊老,就這些了。”

瓊老說道:“嗯,帶進去吧!”

花獨照心中一凜。

衆人被帶進一間房裏,解去遮眼黑布,房裏有道下探的石階,無争門人喝道:“下去,諾,快點!”

花獨照記得下頭是什麽,囚牢。她記得小時候被帶到無争山莊時,曾在囚牢待過一陣子。四座高大的鐵欄,四間牢不可破的地底牢房。灰暗的空間,角落搭着火盆,空氣絕對稱不上清新,無争山莊就連地上的空氣都沒清新過。

衆女子被分別置身于四間牢房內,手臂粗的鐵鏈将門死煉住。一會兒,幾名奴仆端來饅頭、蔥花和清水讓衆女子裹腹。

花獨照喝了幾口水,饅頭有一下沒一下啃着,實在是沒食欲,便擱下了。身旁一名少女問她:“你不吃了嗎?”

花獨照見她饞饞地看着自己手中饅頭,道:“不吃了。你要?”

“嗯,這兒不知是什麽地方,他們要我們來幹什麽,我想吃得下便多吃一點,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餐。”

花獨照只覺得她語帶不祥,眉間輕輕一皺,将饅頭遞給她。

不知過了多久,牢裏雖有火盆照明,卻仍感覺得出四周漸漸暗了下來。

石階上忽聞腳步聲響,瓊老和兩名婢女下來,打開第一間牢房,揪出一名少女。少女驚恐地問:“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三人沒有理會她,押着走了。一時間牢房裏響起細微的耳語,讨論着少女的去處。

一夜過去,少女沒有回來。

第二晚,瓊老又來挑人,第二位少女就像前一位一樣,走了,就再也看不見了。牢房裏的不安漸漸擴大,每一個人都怕下一個就是自己。

到了第三晚,被選上的那名女子大哭大叫,緊捉着鐵欄哭喊:“不要,不要是我!你們倒底要我做什麽!”

牢裏的女子像是被感染般,一個個蜷縮在角落,生怕被火光照出藏身處。

花獨照不忍地看着那位梨花帶淚的少女,出聲道:“我頂替她,我先好了。”

兩名婢女等待瓊老指示,瓊老唔的一聲,頭朝花獨照一點,“那就她吧,反正都是遲早。”

婢女解開鐵鏈帶出花獨照,經過那名哭喊的少女,她正用一種驚惶、感激、不可置信交雜的眼神看着她。

弦月低低地垂在夜空,淡淡的月光攪不開山莊裏濃重的陰沉。

瓊老領前,花獨照跟在後頭,兩名婢女殿後,在曲折的廊道下行走。此地格局她十分清楚,卻不知欲将她帶往何處?

四人來到一處房間,木床,銅盆架,梳妝鏡,都是極普通的擺設。屏風後放置一個大澡桶,注着溫水,淡淡的熱氣升騰。

瓊老出去了,順手掩上房門。一名婢女淮備衣物,另一個站在澡桶前說道:“脫下衣服,沐浴淨身吧!”伸手去扯花獨照的腰帶。

花獨照大吃一驚,後退幾步,緊揪住衣領道:“淨……淨身?”

“別浪費時間,咱們少主讨厭等人的。”

花獨照一愣,“少主?”阈奉熙?

那名婢女又來拉她,道:“都是女人,別害躁。”

花獨照閃過她的手。害羞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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