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了
☆、香杳(完)
花獨照循着翁白頭,竟是回到無争山莊。只是短短十數天,無争山莊已然敗落,門仆一個不剩,或許在他們心中,無争也是個牢籠。
少了人煙,氣氛更顯死沉。翁白頭飛到屋後的研藥房,阈奉熙正坐在花圃旁的大石上,仰頭似乎在賞月,餘光瞄到花獨照來到花圃對面,并不看她,兀自說道:“每當我看着月亮就會想起你,想起你那一身洗滌我惡臭的清香。”
花獨照不搭話,只是靜靜看着他,不着痕跡地打量四周,并未發現目留蹤,但她知道他一定藏身某處。
阈奉熙視線下移,瞅着沐浴在月光下的花獨照,“藥人,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為藥人。”
阈奉熙瞪着她,“當我的藥人有什麽不好?”
“為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生兒育女,然後犧牲自己讓自私的男人茍活十年,有什麽好?”花獨照搖頭。
“你怪我自私?”阈奉熙像是找到問題症結所在,孩童似地笑了開臉,“不如這樣,只要你不離開我,我願像祖父對待祖母那樣對你,我死了你再自盡,黃泉路上又在一起,好嗎?”
花獨照幽幽看着他,搖頭道:“我不喜歡你,無法那般待你。”
阈奉熙又像突然爆炸的火藥,怒道:“那你喜歡誰!那個救你的道士嗎?他又不能娶妻,他不能要你!”
花獨照看着他,“我不是為了要他喜歡我才喜歡他的。”
阈奉熙哼一聲,道:“可笑!如果他不能和你相守,你喜歡他又有何用?”
“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得知他過得很好,那就夠了。”想起劍子仙跡,花獨照心中滿滿的惆悵,滿滿的甜蜜。
阈奉熙只覺她臉上因別人而綻的笑容十分礙眼,尖聲道:“怎會夠!我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留她在身邊,要她永遠不能離開!”
花獨照嘆了口氣,道:“你不會懂的。”
“我不必懂,也不想懂!”
花獨照任他兇惡的眼神瞪着自己,四下張望,忍不住問:“随護在你身邊的目留蹤呢?他怎麽丢下你一人?”看不見目留蹤,便難以安心動手。
“我讓他帶着翁白頭去追索你,想不到你倒自己回來了。”突然想到什麽似地興奮道:“難道……你回心轉意,願意跟我了,是不是?你不喜歡那道士的,是不是?”看着她,就希望她點個頭,或是對他笑一笑。
花獨照不理會他,腳下移動,裝作欣賞花圃中的花,慢慢靠近阈奉熙。阈奉熙看着她嬌美脫俗的容貌,柔若楊柳的纖影,一陣陣醉人幽香撲鼻而來,心中大動,站起身往她走去。
花獨照本就是要接近他,看他走來,心中不無戒備,但也不避不閃。阈奉熙走到她身邊,奇道:“你怎麽不逃?”
“你若守規矩,別對我胡來,我又何必躲你?”
阈奉熙注視着她,“那樣你就會乖乖陪在我身邊嗎?”
花獨照抿着嘴,尚未回答,阈奉熙徑自問道:“你肩上的傷……好了嗎?”神色竟是不大自在。
花獨照摸摸左肩,道:“還好,也不大痛了。”
“嗯。”阈奉熙靜了一會兒,蹲下身看着花說道:“從以前到現在,除了目留蹤,沒有人是真心待我好。那些奴仆害怕我身上毒血,厭惡我身上氣味,我知道他們都不愛接近我,若非受制于毒丹,他們根本不會留在無争山莊。”
“你們阈家以毒丹來控制每個人,令他們不敢逃離,到頭來受制的是自己。其實要奴仆何用,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
阈奉熙冷冷一笑:“我在無争已是如此,出了千草原豈不更慘?”
花獨照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她可以一刀殺了他,讓自己無後顧之憂。但聽得他的言語,只覺一絲蒼涼,忍不住心生同情,暗藏在手裏的短刀卻是刺不下去。
只聽得他又道:“藥人,你身上味道真好聞,我站在你身邊就嗅不到自己的怪味兒,總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藥人,你果然是為我而存在的。”
花獨照臉色一變,倒退三步,搖頭道:“不是,我活着不是為了你。”
“不是嗎?”阈奉熙站起身面對她,“你除了替我傳承阈家血脈與為我延壽,還有什麽作用,藥人?”
花獨照突然怒氣上湧,叫道:“不要叫我藥人!我有名字,我有名字!以前我是爺爺的清兒,現在我叫花獨照!世上再沒有藥人了!”
阈奉熙嗤一聲蔑笑,“只是換了名字,本質還是不變的,你只是一個奉獻生命給我的存在罷了。”
“不是不是!”花獨照頭搖得像波浪鼓,“我會醫人,我可以替人看病……我……”
阈奉熙袖口突然射出斷了銀梭的銀煉,纏繞住她咽喉,用力将她扯近,怒道:“那我呢?你怎麽不救救我,我需要你啊,我也想活下去啊!”加重力道,扼得她呼吸困難。
他的力道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花獨照苦掙不開銀煉,情急之下提手一劃,在阈奉熙臉上留下一道血痕。阈奉熙猙獰道:“你要殺我?哈哈哈,那我就先殺了你!”一手奪下她手中短刀,将她推倒在地,雙手用力扼住她喉嚨。
花獨照捉着他的手掙紮,阈奉熙手上卻突然一松,道:“藥人,你答應我,只要你願意愛我,願意一生陪伴我永不離去,我就饒了你!”語帶哭音,苦苦哀求,表情十分痛苦。
花獨照咳了幾聲,深深看着他,道:“我的心容不下你。”
“你還是念着他,你連死都念着他!”又悲又怒,捉起一旁的短刀往她咽喉刺下。
突然一道劍氣破空而來,阈奉熙雙手齊肘而斷,慘嚎聲中腐臭的毒血如泉噴灑,花圃成了毒血煉獄。牆上陡然躍下一人,一股寒冰腥臭掌氣往花獨照襲來。遠處白衣人迅若閃電般打入兩人之間,與那人對轟一掌。
目留蹤啊一聲,被對手強猛的真氣震碎兩臂,身子如斷線風筝落在研藥房旁,一動也不動。白衣人感到一股冰凜之氣從手心急竄而上,無暇理會,強以真氣穩住,抄起花獨照離開無争山莊。
寅夜荒野中,劍子仙跡扛着花獨照疾奔,花獨照又驚又訝,道:“你……你怎會尋了來?”
“我……”甫開口,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跪落在地。
花獨照從他肩上滑下,駭然道:“劍子,你怎麽了!?”
劍子仙跡微微一笑,道:“不礙事。”欲提真氣,卻感一股冰寒如錐般刺在丹田,身子一顫,真氣潰散凝聚不起。心知自己受了內傷,不再運力,想撐起身子,只微微一動,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緊緊一掐,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張口哇地吐出一灘黑血。
花獨照扶着他,顫聲問道:“劍子,你覺得如何?真氣提得起來嗎?心……心髒痛嗎?”劍子仙跡照實說了。
花獨照愣愣地看着他,已知他中了“攏心剡”,一滴不舍哀恸落在心湖逐漸擴大,想哭卻哭不出來。
“你……你為何要替我接下那一掌?”
劍子仙跡笑道:“我瞧你那麽瘦弱,他雙手一夾就可以像打蚊子一樣打死你了。我身強力壯,受他一掌還挺得住。”
“你……”花獨照氣一窒,眼淚成串落了下來,“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別和目留蹤動手,怎地你不聽我的話?”
“當時情形緊迫,不容我深想。”見她淚如雨下,忍不住道:“其實我并不是要替你擋的,可是一時沖太快煞不住腳,這才剛好沖到你身前。”
花獨照不知自己怎麽還笑得出來,噗嗤笑了一聲,又啜泣起來。
劍子仙跡搖頭道:“又哭又笑,令人費解。”
花獨照垂淚道:“『攏心剡』是以阈血毒為媒介修練的毒功,之所以歹毒陰損,是因為毒氣與內力并傷。一旦中掌,毒氣和寒冰真氣會兵分兩道,毒氣會圍繞在心口,令你動彈不得,否則便會侵蝕入心,毒發身亡;寒冰真氣卻會盤踞在丹田,令你無法運行真氣,一世不解,便如同武功被廢。”
眼淚落得更兇,“要醫治『攏心剡』,必得內外并行,服下特制解藥,并藉外力扯引藥力驅毒氣弭內傷;可這解毒和治內傷的藥方互相抵克,只可醫其一無法兩者皆救!而且……而且藥方早已失傳……”
劍子仙跡看着她不語,想為她拭淚卻苦于手足難動。
“為救我一命,卻賠上自己的命,值得嗎?”
劍子仙跡溫和道:“為保自己一命,卻讓你受這一掌,那才真令我懊悔。”心想既然自己命不久長,便該好好珍惜僅剩的這一點時間,微笑道:“雖然有點颠倒傳統,但劍子不才,只好讓你背我了。走吧,回我們的豁然之境。”
花獨照淚痕未幹,愕然望着他,結巴道:“可……可你是修道人,那是損功判死之罪……”
劍子仙跡溫柔地笑着,道:“我知道。”
花獨照心痛如絞,眼淚不斷湧出來,緊緊抱住劍子仙跡痛哭。只哭得一會兒,毅然抹去眼淚,将他背起。
“我會救你的。”語氣堅定決絕,負起他,施出輕功往不解岩奔去。
*
蒼涼的夜色攏在天頂,圓月挂得很低,很低,低得像是要看清什麽,帶着些微赤色。
花獨照将劍子仙跡交由佛劍分說背着,兩人迅疾往疏樓西風而去。要救劍子仙跡,需得兩個人手,未曾多想,腦中便浮出疏樓龍宿和佛劍分說的臉孔。
風刮在臉上隐隐生疼,她卻像是未有感覺,心緒飄渺,一顆心如同空氣中的蒲公英,不着力,任思緒吹得一蕩一蕩。
就像佛劍分說見到劍子仙跡時的神情,疏樓龍宿看見他臉上的灰敗之色,大吃一驚:“這是怎麽一回事?劍子怎會如此?”
花獨照簡略解釋一下,道:“龍宿,佛劍,我需要你們幫手。”
“該如何做?”疏樓龍宿道。
“等我喂劍子喝下解藥之時,龍宿,請你自他左手導入真氣,引藥上心,以淨心圍毒氣;佛劍,你則自右手導氣,将藥引至丹田,消弭寒冰真氣。”
劍子仙跡忍不住問道:“獨照,你不是說藥方早已失落?你哪來的解藥?”
花獨照笑得溫柔,不回答他,想了想道:“龍宿,先将劍子縛在榻上。”
“這是為何?”劍子仙跡訝道。
花獨照眨眨眼,“為了防你妄動。”
事關好友生死,疏樓龍宿如言照做。
佛劍分說于劍子仙跡右側,疏樓龍宿于劍子仙跡左則,手掌相貼。花獨照坐在佛劍分說旁邊,對着劍子仙跡,眼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忍不住往窗外望去,一輪明月垂空,心想:“滿月,嘿,滿月,注定好了似的。”
花獨照取出小刀,用力往右腕一劃,鮮血噴飛,龍宿佛劍兩人啊一聲大驚,劍子仙跡更是魂飛魄散。
花獨照将傷口湊到劍子仙跡嘴上,劍子仙跡渾身動彈不得,連頭也無法轉動,只能緊閉着唇瞪着她。花獨照硬将他嘴巴捏開,馥郁鮮血源源不絕灌入嘴裏,劍子仙跡強忍着不吞咽,血滿了出來,自嘴角兩側流下。
花獨照急道:“你喝,喝啊!”左手捏住他颔下肌肉,令他吞下一波波鮮血,朝龍宿佛劍兩人道:“愣着幹什麽,快按我方才說的話做!”
劍子仙跡眼中充滿心痛、不舍、憤怒、不解,無奈唇上抵着她的手,嘴裏滿是她的血,無法問,一口一口湧入體內的血像是利劍,劍劍刺在他心口,又無情地剜攪。
花獨照注視着他,眼裏柔情無限,輕輕道:“我曾說過我是異變的體質,是不是?其實藥人大成之後,我的血并不只能解毒,還是極好的內傷療藥。此事只有我和爺爺知道,那天他中了『攏心剡』卻不讓我救,因為他知道要完全解『攏心剡』只剩這個法子。月下獨照每到月圓香氣就濃得不得了,我和它一樣,愈到月圓,血液的解毒療傷效果就愈好,你放心,一定可以救活你的。”
劍子仙跡心中痛苦大喊:“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
花獨照的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但她似乎不覺手腕之痛,呆呆望着窗外月亮道:“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無争山莊的禁锢,縱使我極力擺脫,最終仍是因無争山莊而結束。不過幸好,這一生的終點,是我自己畫上的,不是任何人替我決定的。”
視線移回來仔細看着劍子仙跡,啞聲道:“能救你我很開心,劍子,這是真的,半點也不勉強。我當然想活下去,可是我不希望活着的世界沒有你,那種痛苦和失去爺爺不同,光是想,我就承受不住……”
頓了頓,笑道:“不說了,徒惹得你分心。”舉袖抹去劍子仙跡臉上汗水。
不知天不知地,不知時間匆匆流去了多少生命,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容顏,劍子仙跡覺得身體像被抽空,心還在痛着,腦子裏無法思考。
花獨照的手突然滑開他的口,整個人往後倒去。身旁的佛劍分說迅捷地接住她的身子,卻聽她拼着最後一口氣吐出三個字:“念……嬌……湖……”
劍子仙跡大叫:“獨照!”
疏樓龍宿搶過止血粉,盡數倒在她汩汩湧血的手腕,撕下袖子替她包紮。又喂一顆藥丹入她口中,佛劍分說手抵着她的背,輸入真氣。
花獨照任憑兩人怎麽搶救,身子扶起又倒,扶起又倒,始終癱軟如泥;那雙最燦亮的眼睛依舊緊閉,不再睜開。
佛劍分說嘆了口氣,抱起花獨照,往外走去。
心情激動引動真氣,劍子仙跡身上索帶爆然斷開,嘶叫:“獨照!”往前欲撲,卻因內傷初愈而真氣潰散,身子一軟,只勾下花獨照束發的藍色絲帶。
熱淚盈眶中,只模糊看見花獨照滿頭烏絲披在佛劍分說手上,随風輕飄。
“獨照──────!!!!”
今晨的念嬌湖飄着牛毛般儒不濕衣衫的細雨,茶店小二看了看棚外,又看了看天,喃道:“嗯,多半下不久吧,今兒該是好天氣。”自去淮備茶水點心開店。
佛劍分說抱着花獨照來到念嬌湖畔,此時天甫明,尚未有游人,念嬌湖顯得幽靜超俗。
湖畔泊着幾許扁舟,佛劍分說将花獨照輕輕放入其一,她面容平靜安祥,睫毛沾滿雨露,只像睡着一般。他将扁舟一推,扁舟緩緩蕩蕩朝湖心而去,漸漸地沒入薄霧之中,無蹤無影,只有破開的輕霧又淡淡合起。
一切,都歸于平靜了。或說,武林依舊多事,平靜的是他的心,不再起連漪風波。
劍子仙跡伫立于念嬌湖畔,皎潔銀月投在湖面,湖面如鏡。曾有的波動已過,剩下來的,就是激蕩過後的平靜。
“汝又想起她了。”
疏樓龍宿和佛劍分說來到他身旁,并肩眺着那片薄霧。一縷香魂,終是尋到了她的歸宿。
“不曾忘記,何來想起;不曾想起,并非遺忘。”
疏樓龍宿道:“如果她還在,現在的汝等會如何?”
劍子仙跡道:“如果之于未來,是猶不可知;如果之于過去,是逝者已矣。”
“汝怪吾阻止汝嗎?”
“命數該然,怪不得任何人。我接受她的離去,如同她的來臨。生與死,于我一同。”初時的悲痛欲絕生不如死,已然沉澱。一場刻骨銘心,令他大徹大悟。
佛劍分說道:“踏過紅塵,方知紅塵難;動過真情,方懂真情苦。”
劍子仙跡渺然望着念嬌湖。苦與甜,都是她留在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片段;曾有一朵純淨美好的月下獨照,綻放在他的先天之道途中,令他情不自禁駐足留戀。
劍子仙跡轉身,道:“走吧,邪帝傳人再現,中原大禍,該是我們入世的時刻了。”不再回頭,率先邁步而去。
平靜的念嬌湖,一朵粹情花如水中蓮,破鏡緩緩飄向湖心,花莖上輕系的藍色絲帶随波蕩漾。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諸位的閱文,下一部疏樓龍宿為主的故事《千古絕唱》,5/3開始連載,懇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