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的頭上有星星
我不是說一不二的君王,別人偶爾的不忠應該原諒。
“不能原諒。”
世上好人和壞人都存在,我應該相信那些好人。
“人都是不可相信的。”
對別人的進攻,馬上反擊未必是上策,而且我必須首先辨清是否真的受到了攻擊。
“不用辨別,來人可疑。”
我不敢表示真實的情感,這本身就是虛弱的表現。
“不,我很堅強,虛弱的是感情本身這樣東西。”
容悅穿着黑色的小西裝,捧着一盆骨灰,愣愣地站在堂屋裏面。
神婆正在他的面前神神叨叨,念着他怎麽都聽不懂的話語,然後突然灑了一把紙錢。錢紙因為她的動作,在半空中飄飄揚揚。她做好準備以後,喪樂隊伍就過來吹拉彈唱。那些沒有章法又刺耳的聲音,混雜着神婆的胡言亂語,讓容悅無法思考。
等儀式完成了,容悅的父親容懷指引着他把骨灰盒遞給他,然後,他把手裏的骨灰盒放在了一個格子裏面。
那是一個很大的格子,格子裏面又有小格子,那裏不僅放着一個骨灰盒,而是放了幾十、幾百個,它們相互依存,卻又永遠無法碰觸對方。那樣的風景冷漠又落寞,沒有想到人死後還要遭受那樣的孤寂。
容悅拉了拉容懷的衣角,有些擔心地皺起眉頭。“爸爸,放在這裏,我就認不出媽媽了。”
容懷一愣,随即揉了揉他的腦袋,他的痛心因為他的這句話終于忍不住崩出表面,難過得快要死了。“不怕,爸爸會把媽媽的照片放上去,你一眼就能認出媽媽。”
放好骨灰以後,容懷就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珍重地放了上去。
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一張完美的鵝蛋臉,五官精致美麗,一眼就讓人挪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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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悅那雙黑白分明,清冷到有些冷漠的眼睛盯着照片裏的女人。
葬禮的下一周,容悅就不得不去上學了。
其他的人背對着他叽叽喳喳,但是一點都不知道收斂聲音。
“容悅的媽媽是不是死了啊。”
“死了,因為車禍。”
“我聽說了,他的媽媽是精神病,老是覺得他爸爸出軌,在跟蹤的時候,才不小心出了車禍的。”
“容悅也是怪怪的,我媽媽說,神經病的兒子,也是神經病!”
神經病的兒子,也是神經病。
容悅沒有想到,初一的孩子也能說出那麽意味深長的話。
容悅的媽媽有病,叫做偏執型人格障礙和偏執型精神分裂症。她總是覺得她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那些聲音大都都是在議論她的話。當父親跟別人說話的時候,明明離她很遠,她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敏感、多疑、偏執,但是為了跟容懷相處,又盡量壓抑着自己的真實感受,裝出自己最正常的樣子。但是沒有人發現那隐藏在冰山下面的火山,所以當火焰噴發的時候,他的母親就被嫉妒的火焰沖擊,随即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成了一具死屍。
容悅沒有嘲笑他的母親,他可以理解母親的感受,因為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也是不一樣的。
他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些人出現,他就是黑白的;有一些人出現,他的身邊會跟着麻木的喪屍;有一些人出現,他在容悅的眼中就像是被養肥的豬崽一樣,等着主人的磨刀霍霍。
既然整個世界都是荒謬不可及,那他的母親是多麽正常啊。
今天,學校也沒有人敢跟容悅搭話。
一放學,容悅就背着書包,蹬着自行車回家。
籠境鎮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小鎮,就連普通的一條道路都像一幅畫一樣。這裏種植着一種奇妙的古樹,大樹的身上纏着某種不知名的藤蔓,藤蔓向上,在樹的頂部連城一片,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個籠子,而他就是籠子裏的小鳥。
容悅一回到家,就拿着童話書坐在房間裏,等他的父親回家。沒有一會兒,他就聽見了門開的聲音,但是腳步聲很繁雜,明顯不止一個人。容悅縮着身子,沒有出去。
“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沒有一個女人的照顧怎麽行。而且你就算不顧着自己,也要顧着小悅那孩子啊。他本身就有自閉症,現在還遇到了這種事……”
“我是不會在自己的老婆死後一個星期就跟別的人在一起的,不要再說了。”
就在婦女想再接再厲的時候,容悅推門出去了。他看見了那個中年女人,女人的背後趴着一個舌頭被拉扯着的女鬼,而那個女鬼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嚼人舌根,會下地獄。
被容悅那麽注視着,婦女突然打了一個抖,随即就告辭離開了。
“小悅你回來了,那我去做飯吧。”容懷假裝之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放好身上的東西,然後去煲飯。
容悅拿着童話書沒有說話,他感覺他的父親在一點一點變暗,灰暗得可以融入這個世界。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容悅被同班的同學攔在了小巷子裏。
“喂喂喂,小神經病。”少年只是這麽喊了一聲,随即哈哈大笑起來。
容悅在他笑的一瞬間,看到一條蛇在嘶嘶吐着蛇信子。
他們是蛇、狼、老虎,是大自然之中憑着一切本能捕食的兇惡動物。容悅的書包被他們搶了過去,然後他們把裏面的錢全部都拿走的,其餘的書和文具被抖落,噼裏啪啦落來了一地。末了,他們還要拿着書包使勁往他的臉上拍。
“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
他也不知道要去擋,小小的腦袋被拍得左扭右晃,最後倒在了地板上。
少年們才把他的書包扔下,然後跑走了。
容悅有強烈的強迫症,他每天的生活都是固定的,固定的時間上床,固定的時間離開學校,然後在差不多的時間回家。正是因為他這樣的有規律,在容懷到家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立刻着急地來學校尋找了。
他找上了學校的老師,随後在小巷子裏看到了倒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容悅。
之後,容悅進了醫院,聽說那些少年被學校處分了。
從中心醫院出來,容懷又立刻把他送進了精神科醫院。
容懷給他買了豆奶,然後進去,跟醫生吵了起來。
“他根本就沒有好起來!”
“這位家屬,你冷靜些,你的孩子,自閉症中遺傳因素太多了。再加上最近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短時間內是沒有那麽快康複的。”
容悅聽到了他的父親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裏面,發出來憤怒而又悲恸的哭聲。
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孩子,但是世界是個偏心的家長,他不僅沒有公平對待所有的孩子,還剝奪了大孩子哭泣的權利。
醫生放任容懷在他的房間裏面哭,然後出來。那個眉眼溫柔的醫生問他,“小悅啊,哥哥帶你去買冰淇淋好不好?”
容悅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人去買冰淇淋,買了以後,容悅也不吃,只是拿在手裏盯着。醫生笑了笑,然後幫他拆開包裝,再塞進他的手裏。
容悅立馬舔了一口,冰冰涼涼、甜甜膩膩的觸覺和味覺融化在口腔。他很遲鈍,吃了以後要等很久才能體會到。
聽說自閉症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但是容悅是能看見星星的孩子。
醫生聽說了他眼中的世界以後,并沒有開心。容悅知道,那一個光影斑斓,有着獨角獸、妖精,又有着神奇動物和魑魅魍魉的世界只屬于他。
下午的時候,容懷跟醫生交流了一會,說會找個時間帶他再來的時候就走了。容悅因為受傷,一只胳膊被繃帶綁了起來,右眼也被蒙上繃帶。容懷帶他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容懷立刻開始做飯,而容悅,則在客廳,一動也不動地盯着放在桌子上一個蓋子。
廚房煙火的味道傳了出來,刀子切菜的聲音非常清晰,随後油下鍋,菜翻滾。容懷從廚房裏伸出一個腦袋,“小悅,可以幫我去隔壁的小賣部買一個醬油嗎?”
容悅聽到了聲音以後,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點了點頭,拿起放在電視機旁邊的零錢,慢吞吞地出門了。
容悅不知道,在這一天,有大量的旅客湧入籠境鎮。
這一天,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而他在夏末的蟬鳴聲中前行。
沈眠今年上高三,因為政策問題,為了應考,從籠城那個大都市被趕回了籠境鎮這個戶籍地。本來預定是過多一段時間才過來的,但是他的媽媽看了新聞,說今晚籠境鎮可以看到百年一遇的流星雨,所以匆匆忙忙就收拾好行李,跑了過來。
夜幕臨上,籠境鎮的上空清澈無比,漫天的星星在點綴。沈眠擡頭看着這麽一片星空,沒有辦法想象待會它們會墜落的樣子。
“兒子啊,你再等等!”沈母在屋子裏面大呼小叫。
沈眠的雙手插着口袋,推了推滑下鼻子的眼鏡,也朝着屋子裏面喊了一句。“不急,你慢慢來。”
然後他就靠在門上,在他準備拿手機出來玩的時候,他看見不遠處的房子裏走出來一個小不點。真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手上和臉上似乎有繃帶,他挪動着小腳步,慢慢往他這個方向走過來。走走的,他似乎想快點,于是就跑了起來。
但是他大概是天生身體不協調吧,跑沒兩步就“吧唧”摔倒了地板上,他也不着急,慢慢爬起來,但是跑沒幾步,又再次“吧唧”摔倒了地板上。他一路跑,一路摔,摔了五六次不止,最後摔到了沈眠的腳下。
沈眠:“.…..”
小孩繼續爬起來,但是他沒有意識到面前的是別人的腳,順手就拉着他的褲子,然後站了起來。
第一次見面,沈眠差點被這個死小鬼扒了褲子。
“喂!”
“吧唧。”容悅這次摔下去,徹底趴着不動了。
沈眠本來長得就冷傲的臉蛋,這下更加是冰冷如霜。他蹲下去,架住小孩子的咯吱窩,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
小孩子因為他的動作,擡起頭看他。沈眠一愣,他還真的是第一次看到長得那麽漂亮的小孩子,圓臉蛋上皮膚吹彈可破,五官精致,眼睛明亮有聲,眼睫毛長到可以投下陰影。
容悅瞄了他一眼,說了兩個字,“星星。”
星星?
沈眠似乎想起了什麽,擡頭,籠境鎮的流星雨突然提前到來,璀璨的天空劃過成千上萬的光線,星星群們全數落下。
瑰麗的場景,就像是在夢中也未必能出現。
沈眠睜大了眼睛,突然為這景色而撼動了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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