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轉眼到了年關。在培訓課程将要結束的前兩天,李華提前回了東山。閩南過年風俗多,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臨走前,李華跟林舒說:“你就放心上課,不要想些有的沒的。沒有你爸,這個年我們更要過得熱熱鬧鬧的。”

等情緒平複後,她終于冷靜了,不再歇斯底裏。可是她的冷靜,是林舒陌生的,他沒有時間去細想,只是心裏隐隐不安。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想去做,他要和賀季青去西藏。

在最後一節培訓課上,林舒将攻略的最終稿拍照發給賀季青,又多加了十多頁圖文,前面幾頁他還用彩鉛上了色,這是賀季青不斷給他建議的結果。

賀季青給他做攻略細節,比如路線規劃,要穿什麽衣服鞋子,去的景點可能會看到什麽,不同景點的特點。甚至他還給他做了分鏡腳本,他按照他給的腳本畫了不少四格。

趙海看到,一直喊着:“你幹嘛考公務員啊,你這樣可以去畫漫畫,随便找個平臺都能紅。”

林舒覺得他不過随口說說。

賀季青拿到最終稿,轉手發給編輯看。

編輯說:“你男朋友很細膩嘛!素材再豐富些,內容再多點,再加上你賀大神出馬推薦,出個繪本毫無問題,絕對大賣。”

賀季青想着,等見面時再跟林舒聊聊這個問題。

培訓課程終于結束,禿頭老師真誠的祝福大家,順利考上公務員。

只有兩個同學應他:“謝謝老師。”其他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大部分人都不是自己想要考公務員。

隔天就是除夕,廈門城的外地人們都抓緊時間回家。除了林舒、趙海,還有那個要和富二代結婚的泉州女孩小藝。

三個年輕人在空蕩蕩的街道瞎晃。

趙海說:“我不想回家,回家我爸媽又得念我考公務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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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藝沒說為什麽不想回家,她沉默的跟着兩個男生,眼神茫然,沒有方向。

林舒懷裏抱着畫本,那裏面有畫了二十多頁的西藏攻略,和二十多頁的賀季青。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現在就飛到賀季青身邊,那是現在唯一讓他感到安全和幸福的地方。他害怕回家,害怕面對已經不完整的家,害怕面對李華。更害怕,面對那個沒有光亮的未來。

趙海和小藝又何嘗不是呢?人的一生并不短,他們才剛剛二十歲出頭。沒有光亮的未來,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可怕。

趙海對小藝說:“等我考上公務員,我家裏人也會安排我相親了。我同學很多孩子都會走路了。”

瘦弱的小藝看着路邊笑得虛弱:“我大學很多外地同學都不理解我,覺得我很懦弱。”

林舒苦笑,如果他像賀季青坦白,他大概也會認為他懦弱,膽小鬼一個。

“我爸爸媽媽對我很好,他們給我安排好一切,也是想我以後能夠過得好。我有一個初中同學,死活嫁到外地去,她爸媽真的就跟她斷絕了關系。我不想搞成那樣。”小藝嘆着氣。趙海跟着嘆氣。

父母的放任是愛,控制也是愛。林舒想起小時候有次他生病發燒,醫生說,可能會導致腦膜炎,影響智力。在醫院裏,李華抱了他一夜,也哭了一夜。等他病好,一直擔心他的智力問題,給他報了很多興趣班,生怕他智力受損,比不上別的孩子。

他剛上幼兒園那會兒,林劍幾乎每天都要在教室外邊待上一個小時,等他不哭了,才偷偷離開。他高考那會兒,李華跑到武夷山給他找蜂王漿,因為聽別人說,那個補腦。卻不知道他,對蜂王漿過敏。

不管是李華,還是林劍,都是愛他的。只是他們的愛,并全是他想要的愛。有的愛是滋養,而有的愛是枷鎖。他們不會知道,小藝和趙海的父母也不會明白。

“有時候想想,周圍人大多數都那樣,為什麽我非得要跟她們不一樣?”沒辦法改變父母,小藝只能改變自己,她已經慢慢接受了現實。

林舒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他從來不想成為特別的那一個。可是,他确實跟大多數人不同,他喜歡男人,這注定無法改變。不管他是否接受現實,痛苦都會如影随形。與其拉着父母一起痛苦,還不如獨自承擔一切。

三人剛好走到筼筜湖畔,遠處是白鷺洲,下午的天空飄着紅雲,像血一樣。有一群白鳥,從天邊展翅飛過。三人不約而同的停下來,駐足觀看。等鳥飛遠了,趙海說:“這湖真臭啊!”

最後,三人沒有目的的流浪之旅,被小藝爸爸一通電話結束。小藝爸爸說:“你是不是沒有買到回家的票?我開車去接你好了。”

小藝說不用,買了傍晚的高鐵站票回家。而趙海,他的父母也給他找了廈門的熟人,晚上坐熟人的順風車回家。

林舒獨自買了汽車票回家。回到東山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家裏被收拾的整潔幹淨,關公的供奉臺上,擺着新鮮的水果祭品。側邊的爺爺奶奶牌位前,也放着同樣新鮮的水果,還有一盆水仙,開得正旺,整個屋子裏都是浸人心脾的花香。

李華給他留了飯菜,清蒸白鲳,和他最愛的芥蘭牛肉。李華給他熱了一遍,又給他盛了一大碗飯,坐在桌邊看着他吃飯。

她問他:“這次培訓課收獲大嗎?”

他心虛,模棱兩可的回答:“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吧?”李華不滿這個回答:“你到底有沒有好好聽課?那個老師帶過的學生,考上的可是很多的。”

他埋頭吃飯。

李華又說:“明早你給你爸打電話,叫他回來。”

“就我們倆不行嗎?”他反問她。

林劍不在,這個年還能勉強過下去。林劍回來,只怕天翻地覆。林舒已經折騰怕了,他不得不站出來。

李華冷哼,沒有繼續逼他,其實她也沒抱什麽希望。

林舒松了口氣,夾了魚塞到口中,沒嚼就往下吞,結果有個魚刺卡到喉嚨裏,他連吞了兩口白飯,都沒有順下去。

李華趕緊拿了半瓶陳醋灌他,一大碗醋進到喉嚨,魚刺終于走了。他也被酸得龇牙咧嘴。

李華又給他倒了溫水,罵他:“笨死了,連個魚都吃不好。你說說,你還能幹好什麽?!”

林舒喝着溫水,洗着嘴裏的酸味。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好什麽。

除夕當天,林劍沒有回家。林舒給他打了電話,問他:“你在,那個女人家嗎?”

林劍沒有回答,他反問林舒:“你還好嗎?”

林舒想,他想問的是李華還好嗎。他說:“都挺好的。”

林劍說:“等你媽心情好時,你勸勸她吧。離婚對大家都好。”

林舒想到賀季青的話,他說那是他們的事,跟他沒有關系。他沒有吭聲,林劍似乎也能理解他的立場,沒有繼續強求。

他跟他說:“新年快樂,希望你明年能夠考上公務員。”

林舒也祝他新年快樂,順帶小聲的問他:“爸爸,你現在開心嗎?”

林劍笑了,那是林舒從沒聽過的笑,很放松。他說:“也談不上有多開心,反正自在了很多。”

都是真心話。林舒發現,他的爸爸變了。如果以前他問他相同的問題,他一定會像李華一樣,不會正面回答他,還會反過來罵他想些有的沒的。

林舒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爸爸,終于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話似乎讓林劍很錯愕,他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也是逼不得已。”

和林劍通完話後,林舒站在陽臺上吹着發冷的海風,想他什麽時候也能像林劍一樣,逼不得已。

哪怕只有兩個人,李華還是張羅了一桌飯菜。她廚藝算不上好,但是林舒愛吃的幾道菜,她都做得很好。還有林劍愛吃的菜,她也是做得很好的。

開飯前,李華主動問林舒:“你要喝酒嗎?”

她讨厭喝酒,更讨厭林劍喝酒。林劍每次喝酒都要醉,沒有一次不是搞得雞犬不寧的。李華總因為喝酒和他吵架。她曾經嚴令林舒,滴酒不沾。

林舒很意外,不知如何反應。

李華說:“陪我喝點吧。”帶着一點請求。

特殊的節日讓人變得平和柔軟,林舒點頭說好。

李華一邊從酒櫃取酒,一邊問他:“你念書時沒喝酒吧?”

“同學聚會時喝一點點。”林舒誠實回答。

李華拿了林劍藏起來的臺灣金門白金龍,58度的高粱酒。

“有喝醉過嗎?”她吊着眼睛問他。

又是平日裏熟悉的李華,林舒趕緊搖頭。李華滿意的笑了,嫌棄普通的白酒杯既不好看也不大氣,取了兩個紅酒杯,給林舒倒了半杯,給自己也倒了半杯。

她舉起酒杯和林舒碰杯:“新年快樂,林舒。”

“新年快樂,媽媽。”

林舒看着李華,一口喝下一半。他提醒她:“你慢點喝。”

李華沒應他,催他:“你也喝,你也喝啊!”

林舒抿了半口,辣到臉變形。

李華看到他的樣子,被逗笑,還要罵他不行。

林舒皺着眉頭看她,明明嘴角是上揚的,笑聲也是愉快的,卻沒進到眼睛裏。她在強顏歡笑,在春節這種意義重大的節日,為了讨個新年的好彩頭,只好掩飾不堪和難過。

他看得難受,拿起酒杯又抿了半口,酒卻是辣,但也比不過心頭的酸楚。

李華給他夾菜,芥蘭牛肉、墨魚丸子、大紅鲟蟹……都是他愛吃的,堆滿一碗。李華最喜歡給他夾菜,看他吃飯。她總嫌棄他瘦幹巴,說臺風來時一卷就走。

他想給李華夾菜,卻突然發現,他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他給她夾了半只螃蟹。

李華看着落在碗中的螃蟹,竟有些愣怔。

他舉起酒杯,喊她:“阿姆,幹杯。”

李華跟他幹杯,仰頭又是半杯,喝盡了。她放下杯子,喊林舒:“倒酒,倒酒。”

林舒給她倒了大半杯。

李華已經喝得眼圈發紅,她不常喝酒。她講起林舒小時候的事。

“你是早産兒,早半個月出生,出生時5斤都不到,那麽巴掌大一團,皺巴巴的,手腳都是透明的。我好怕你活不下去啊,拼命的求醫生,一定要救活你。”

“你奶奶天天跟我吵架,你出生那天她還跟我吵。她看到你的樣子哦,吓得跑到關帝廟跪了好幾天。”

“你爸爸也是,吓得六神無主。跟醫生講個話都講不清楚,他一直都那樣,軟綿綿的,不像個男人。”

“你還記得你九歲時生病嗎?唉,你從小就愛生病,三天兩頭往醫院跑。他們說,早産兒就這樣。那年你生病差點死掉,到現在也不知道你是什麽病。後來實在想不到辦法了,去澳角找了個神婆,給你看了就好了。也是奇怪,沒準真的是中邪了。”

這些事情,林舒都是第一次聽說。以前,李華從不跟他講這些。凡事換個角度,總能看到不同。不同合在一起,才是真相。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夠真正看到真相?

李華說:“把你養大,真不容易啊!”

林舒獨自喝下一大口白酒,白酒入喉,燒得喉嚨發痛。他忍不住落下眼淚,李華又嘲笑他:“你看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愛哭,像個女孩子。”

他辯解:“那是酒辣出來的。”

李華也灌下半杯,說:“你看我就不會。”

林舒搖頭。

李華紅着眼睛繼續說:“我知道,林舒,你和你爸啊,都覺得我這個人不好,脾氣大。我能有什麽辦法呢?你奶奶那個人,看到我總是流産,就天天慫恿你爸爸跟我離婚。後來好不容易有了你,她又嫌棄我不能再生一個。我能怎麽辦?只好拼命賺錢,你爸爸不會賺錢,那就我來賺。有了錢,就不會受人欺負了。有了錢,你天天進醫院我都不怕。”

“可是賺再多錢又怎樣?你爸還不是說走就走!”

李華端起酒杯,又是半杯白酒下肚。

林舒剝了兩只蝦,放到她碗裏。他喊她:“阿姆你吃點東西,不要光喝酒。”

李華單手撐着臉,夾着蝦肉吃了。

“林舒,你不會像你爸一樣,說走就走吧?”李華用喝得發紅的眼,直直的盯着林舒。

她的眼神裏,充滿着期待和渴求。此刻的她,需要肯定。林舒咬着牙,艱難的搖頭:“我——不會的。”

“那就好。”李華似乎安心了不少,又一口喝完剩下的半杯白酒。喝完,她又讓林舒給她倒。

半瓶白金龍都讓李華喝了,她醉得無聲無息,不哭不鬧。林舒抱着她去卧室時,才發現她輕的可怕。她以前明明不瘦,至少從外型上看是豐腴的。他輕而易舉的就能抱起她。

他給她擦臉擦手,發現她手中的厚繭,摸上去硬硬的一團,手背上都是發皺的橘皮。她五十歲都不到。她為了這個家,為了他,吃盡了苦。外邊盛傳閩南女人好,吃苦耐勞。卻不知她們的吃苦耐勞,都是逼出來的。

林舒趴在李華床前,忍不住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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