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家出走

方澄很難過,父親還沒回家。往日嚴廷晔都會早早回來陪他了,夜幕降臨,他玩完了游戲,後知後覺出這大房子的寂靜來。

他下樓來,鐘點工早已做好飯走了。餐桌上留着父子兩人的飯菜,還有一份慣例的蛋糕。他爬上桌子,先把蛋糕幾口吞光,既而滿屋子找起甜食來。廚房、冰箱、櫃子被他掃蕩一空,連沙發縫都沒放過,然而只有他肚子裏吃下去的那點冰涼,其餘什麽都沒有。男人看管得太嚴,一點糖渣都沒給他留。他摔碎了手裏的碟盤,開始恨他了。

他把冰箱倒騰了個遍,挖出底層那點冰塊,舔上面殘留的冰糕紙的甜味。他兩眼空洞,精神恍惚,妄想再從裏面挖出些什麽來。水果是有的,可是他不喜歡吃。熬到八點,他實在忍不住了。麻木地往嘴裏塞橘子,那些橘子塞進去,壓榨出些汁水,再把果肉吐出來。像一只榨汁機,麻木而機械地工作着。如此,吃光了所有的橘子。他嘴裏發酸,苦得想吐,肚皮撐得圓滾滾的。可是,不夠,遠遠不夠。

他精神上不滿足,嘴裏就特別想吃甜。接着是猕猴桃、雪梨、火龍果……不論什麽,他都囫囵往嘴裏塞,吃了吐,吐了再吃,試圖尋找出那一絲熟悉的甜。然而,越吃越煩躁,越煩躁越想找,他像一只永遠都無法滿足的餓鬼,将冰箱裏的東西全翻了個遍。

他再也吃不下了,肚子撐到了極限,一吃便吐,連身子都無法動一動。他橫在冰箱門前,絲絲冷氣圍繞着他,周圍的穢物仿佛将他埋葬。

他聞到自己身上有股味道,臭氣熏天。他有點想家。在這裏,沒有糖,沒有養父母,連那一片聊以慰籍的衣角都沒有,他仿佛是要死了……

嚴廷晔,嚴廷晔……

如果他在就好了,他想他已經這麽可憐,求求他,他應該會給他的吧。

不知又過了多久,漫長的時間,一分一秒的熬,從來沒有這麽慢過,有那麽一刻他恍惚墜入夢魇的深淵裏……

一大片的白光,照得柏油馬路都發光。太陽很烈很烈,将地面都燒着了。他身上的汗往下淌,胸前有個小書包,大大的口袋印着只貓頭鷹,裏面裝着各種各樣的糖果。他覺得醜,男孩子不應該背斜挎包,要背帶奧特曼的大書包。

但是沒有用,媽媽是不會同意的。為此,他還哭過一次。

前面的人叫他:“嚴鳴嚴鳴膽小鬼,這麽大了還要大人來接,自己都不會走回家哦!”

“我才不是膽小鬼!”

他扯着嗓子和他們喊。

“不是膽小鬼你敢自己走嗎?”

“誰說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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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今天走一個看看!”

“走就走!”

明晃晃的大馬路,前面的人都在嘲笑他,太陽直射地面,照不出多少樹影,他往屋檐底下擠,所有的人一步一步從陰涼地裏跳過去了,他跟不上:“等等我!”

“膽小鬼,不敢走就回去吧!”

“等等我,我給你糖吃。”

“我才不吃你的臭糖,我媽說不要我跟你玩!”

“嚴鳴家開大汽車的,不和我們一路,別帶他!”

“對,不要被他收買了!有幾塊破糖了不起啊,讓他自己玩去!”

“不,等等我!”

“下河去咯,不帶膽小鬼咯。”

“等等——”

男孩焦急地往前跑,一深一淺地踩在泥裏,摔了個大馬趴。

“嗚嗚,我的糖……”

“哈哈哈哈……”

遙遠的笑聲在夢裏回蕩,倏忽間轉到一片漆黑,四周到處都是哭聲。漫天的哭嚎震耳欲聾,他驚慌地遍地亂鑽,“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沒有人應,所有的人都在哭。周圍全是滑膩膩的肉`體和四肢,他不知道壓在誰的身上,也不知道誰又打到了他。一片颠倒混亂,後來他也哭起來。極度的恐慌在他身體裏開了一個洞,他和所有的人一起哭。

沒有光,沒有媽媽,沒有食物,只有漫天的哭聲和臭氣熏天的氣味,還有饑餓。他畢生都不願回想的饑餓,包包裏還有幾顆糖,他餓了就吃。吃完就哭,哭得嗓子啞了,哭昏過去。醒來又是各種的哭聲。有人在他身邊撒了泡尿,有人在他身上亂抓亂叫。他吓壞了,時間沒有了盡頭,鬼屋子裏永遠亮不起來。他哭媽媽,哭爸爸,哭爺爺奶奶,可是沒有一個人來救他。後來,記憶就沒有那麽清楚,他似乎發燒了,被人拖起來灌水,那水也是臭的,他喝不下去,吐了一大灘,恐怖的月亮在頭頂像是大白天的太陽,他撒了泡尿,把自己汪在了裏面。

那月亮幽幽的影子,大得像吃人……

記憶裏只有嘴巴裏那顆糖是甜的,鮮明的味覺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他想吃糖,他想吃糖!

嚴廷晔回到家後看到的就是孩子橫屍在冰箱旁的畫面。他好像失禁了,下`體一片潮濕,兩只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

男人幾乎失去了呼吸。

“澄澄!!”

男孩轉過頭看着他:“我想吃糖……”

“澄澄,你怎麽了,你怎麽能吃這麽多東西……”

嚴廷晔抱起孩子,方澄劈手給了他一巴掌:“給我糖!”

男人被打懵了,手忙腳亂從包裏找糖。少年從地上爬起來,掙着往外跑。

“澄澄!”

要逃跑,要逃跑。

要吃糖,要吃糖。

男孩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外面電閃雷鳴下着大雨,男人在後面追。

“澄澄,別跑!”

大雨澆着人的臉,男孩在大街上到處亂竄。他圓滾滾的肚子仿佛要炸了,可是他很餓,他很餓。他想吃糖,詭谲的大風像把他吹跑了,雨點砸在他臉上生疼,他在一片狂風暴雨中奔跑。

他瘋狂地想要跑回家去,想回到爸爸媽媽那去,然而天地廣袤,世界之大,卻再也沒有他的家了。

男人吓得心都要停了,又一次滿世界找人,在暴雨中一條街一條街地找下去,失去的恐懼攫住他的神經,酒也醒了。全身都被淋透,他索性回家開車找。凡是家周圍的地方都找一遍,他心裏害怕,怕方澄一個不慎出事,或者直接跑走,再也不回來了。

然而找到半夜,方澄依舊沒有消息。大雨隔斷了交通,車子在外面寸步難行。所經過的街道一片空空如也,燈光昏暗,雨刷一掃一掃,他終于在一家門店外面看到男孩。

方澄被澆得濕透,狼狽地縮在牆角。面前許許多多的冰激淩盒子,還有的沒吃完,正往嘴裏塞,像扒垃圾箱。

嚴廷晔走過去給他撐傘,喉嚨幹澀:“你跑哪裏去了。”

方澄淡淡地笑:“我能去哪呢。”

他此刻鎮定得不像是個孩子。

“……回去吧。”

方澄不答,反問:“我能再吃一杯香草味的嗎?”

嚴廷晔看了眼門口盯着他們的店員,走過去付賬,又買了香草味的回來。

方澄接過,滿意地舔了一口。

嚴廷晔道:“有什麽話我們回家再說,先和爸爸回家好嗎?”

方澄想了想,“好吧。”

孩子跟着他回家,到家洗了個澡,淩晨開始鬧肚子,發燒,第二天早上燒到39度,趕緊送去醫院。

在醫院住了好幾天,擔驚受怕折磨個夠,一次戒斷,引起的反噬是他從未想過的嚴重。

到底該不該讓他戒糖,嚴廷晔動搖了。

方澄鬧着要回家。他讨厭白茫茫的醫院和消毒水的氣味。嚴廷晔和醫生在外面說話,他将腳放在隔板上,每隔幾分鐘敲一下,敲得護欄哐啷啷直響。男人不理,他就變本加厲,敲擊的速度越快,聲音越響,直到那哐哐的聲響擾得男人心神不寧,沉着臉進來。他嘻嘻一笑:“我想吃冰激淩。”

“出院再吃。”

“現在就吃。”男孩看着他,不容置疑。

醫生告訴他,剛開始不要一次性戒斷,要和他慢慢磨。最好不要強迫,不要給指令,不要試圖改造他,一下子就把病治好。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家長們出了問題就想立即解決,太着急了,從你自身來說,就沒有接受孩子生病了的事實。

他點頭,是是,我太着急了。

不要給他壓力,慢慢和他較勁,先了解他,根據他的自身情況制定方案。

好好,我記住了。

“吃完飯再吃冰激淩好嗎?”

方澄百無聊賴,神情倦怠,腳一下一下杵在冰冷的護欄上。嚴廷晔将他磨得發紅的腳踝握住,包在掌心裏。父親已經接受不了再多的打擊,嚴廷晔感覺自己的心快滿了,要溢出來。

他耐心地勸導:“出去吃,爸爸不逼你了。聽話,嗯?”

方澄扭過頭去。

門口忽然闖進兩個人來,女人一見了孩子撲上去就哭:“澄澄!媽媽來晚了!”

方世桓背着一大包糖和水果,“嚴老板,給你添麻煩了。”

男孩的腳抽離出他溫暖的掌心,興奮地投進母親的懷抱裏。

“媽,給我帶糖了嗎?”

“帶了帶了,老方趕緊拿糖啊!”

“哎哎。”

方世桓從包裏掏糖果,方澄狼崽子一樣盯着花花綠綠的糖紙,猶覺不足,直接扯着那糖包倒床上。

被糖山包圍的男孩眼睛發光,拆不幹淨糖紙就往裏吞。

女人着急地:“慢點慢點,看把孩子給饞的!”

“唔唔,你們不來我就要死了。”

女人回頭看了嚴廷晔一眼,護在孩子面前将男人擠了出去。

“家裏那麽有錢還舍不得給孩子買糖吃,啧。”

方世桓瞪她:“別胡說八道。”

“爸……”

方世桓和嚴廷晔同時看向他,方澄眯起眼:“冰激淩買了嗎?”

“買了買了。”

方世桓不好意思地上前,嚴廷晔看着他們轉瞬間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方澄見養父母來了,那氣焰嚣張到了頭頂上。每日懶得手指都不肯動一動,躺在床上不停叫媽。

“媽,你給我拿冰激淩呗。”

“好咧,兒子。”

女人樂颠颠地去拿。

“你給我撕開盒子,我撕不開。”

男孩躺在床上玩游戲,女人像奴仆一樣撕開包裝,一勺一勺心甘情願喂到他嘴裏。

“你這邊爸爸對你好嗎?”女人八卦。

“哎呀,你怎麽那麽煩。”

“好好,不問。”

過了會,女人又不甘心。

“連糖都不給你吃,我看也好不到哪裏去。”

“還說是親爸呢,你看他拉着那個臉,活像欠他幾百塊錢似的。哦,我們就不該來啊?有本事看好孩子啊,看不好還來和我們要人……”

“澄澄啊,媽告訴你。越是有錢人越是小氣。疼你吃疼你喝,你看這清湯寡水的幾個菜,是讓人吃的嗎?回頭媽給你炖肉,保證比這好吃多了。”

女人各個細節都挑剔着,有種看不慣有錢人的嫉妒心理。

方澄不理,等她不厭其煩又挑起自己的毛病。

男孩一下子摟住女人的脖子,撒嬌道:“當然了,肯定沒有家裏好嘛。”

女人笑逐言開:“臭小子,就會哄我。”

方澄淡淡一笑,聽着女人又和隔壁床誇起他來。誇他小時候有多乖,小時候有多可愛。

你不知道哦,他那時多愛笑哦。眉眼彎彎的,也不怕生人,誰抱親誰。超會逗我開心的,那麽點大的人,鬼心眼子特多。看我和他爸爸吵架了,就爬到我身上來,給我揉揉眉頭,說生氣就變不漂亮了哦。哈哈哈,你說說,他哪來那麽多俏皮話。我和老方說就選他了,那麽多孩子裏,就他不哭,一個勁對我笑。這是緣分,澄澄是個疼人的好孩子,我這輩子就靠他才快活一些……

方澄面無表情地聽着,嚴廷晔震驚地停在門口。

方澄擡頭看他,眉眼烏沉沉的,但當着女人的面,他并不理他。

方世桓從樓下上來:“嚴老板,怎麽不進去?”

嚴廷晔道:“我就不進去了,你們看着他,我放心。”

“這……”方世桓看着自家老婆又一副護犢子的架勢将男孩摟在懷裏,嘆道:“我女人不懂事,這兩天我就帶她回去,澄澄沒事就好了。”

“沒關系,你們随時可以來看他。”

“爸。”

“啊?”方世桓回頭。

方澄不滿意地:“我的糖。”

“哎哎,”孩子催了,方世桓也沒功夫和嚴廷晔客氣,急急地到屋裏去了。

嚴廷晔看着方世桓對着方澄一番唠叨叮囑,方澄雖不耐煩卻又應着的樣子,只覺得一股錐心的疼痛直紮到心裏。

方家人又因為走不走吵起來,一片争吵聲裏,方澄難得自在地吃着糖。能夠讓他躲開女人密不透風的“母愛”,即便只有一會,他也要感謝方世桓。

三口之家,有一個微妙的平衡點。女人主內,男人主外。經濟大權掌握在誰手裏,誰更疼他,誰更好說話;誰有什麽癖好軟肋;誰能得罪,底線在哪……那麽多門道,他全都清楚。

此刻他聽着養父畏懼權勢,貪圖財利,疾言厲色地訓斥着女人。養母缺乏安全感,靠“兒子”撐起的腰板逐漸不那麽直,傾注在他身上的精神依賴岌岌可危,他覺得養母不一定能贏。

他嚼着嘴裏那摻着色素的軟糖,有些無所謂地道:“我就在這吧,時不時給我打點錢買糖就行。”

方世桓慚愧道:“澄澄,不是爸爸不要你,是爸爸養不起你啊。”

“行啦,我知道啊。”

方澄盤着腿對他微笑。

女人撲上去抱住他:“我不走,我就住在城裏。他不是說了嗎?我們可以來看他。你走吧,我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我留下來看澄澄。”

“你個臭婆娘!人家要回去了還用你看!你會不會看眼色啊?得罪了城裏人你吃不了兜着走!”

方澄看笑話一樣津津有味:“媽,你回去吧。他還能吃了我不成。”

女人又被搓火,和男人吵得不可開交。兩人鬧了個不歡而散,方澄稍加撩撥,惹得女人又抱着他哭了一場。男孩承受着這個可憐女人的重量,她的眼淚滾燙地落在自己頸間,他摸摸她的頭,嘆了一聲。

方家還是走了,出院那天,方澄和他們在院門口道別。

女人忍着眼淚:“澄澄,有事就給媽媽打電話,要經常回來看媽媽。”

方澄微笑:“好。”

方世桓和嚴廷晔重重握手,一直道歉。

方家的人上了公交車,漸漸遠去了。他知道,他們不能救他。

有時候男人很緊張他去哪了,生怕他會跑回去。他覺得很可笑。

他能去哪呢?

方家已經沒有能力養他了,他新的主人将會是——他。

方澄回頭,對着嚴廷晔燦爛一笑:“我們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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