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教育
方澄站累了,男人還不讓他回去,一直在沙發上看着他。
方澄賭氣往外走,嚴廷晔斷喝一聲:“不準出去!”
方澄不聽,奪門而出。
嚴廷晔一直追到院子裏,拖着孩子回來。兩人發生争執,父親的大手箍住他的腰,把他掼在沙發上。他鯉魚打挺,憤然反抗。一向溫柔的父親驟然變得面目可憎,緊攥着他的手力大無窮,貼近的臉扭曲而猙獰,牢牢地将他鎮壓在身下。那傾軋的氣勢猶如一記記火辣的耳光,毫無尊嚴可言。
他這才發現胳膊擰不過大腿,世界颠倒,他被扛起來,摔在卧室的床褥上。他疼得嘶了一聲,驚恐地望向暴怒的男人。
嚴廷晔焦頭爛額,他并不喜歡對孩子使用暴力,但他卻不得不使用了暴力。
暴力對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來說,傷害有多大?
方澄捂住頭,瑟瑟發抖。比起暴力下的鐵拳鐵腕,他更在乎的是自尊。
他埋在被子裏,不由自主地想哭。後王村對他不薄,方家從來沒有打罵過他。方家女人更是寵愛,慣得他驕縱任性,專橫跋扈,從不知天高地厚。來了新家,男人也是一味順從,他知道嚴廷晔的軟肋,就專往那一點去掐。
而有一天男人不再順從了,他無所依仗,感覺出一股孤苦伶仃的委屈來。
孩子在被子裏顫顫地哭,嗚嗚地,不肯發出些聲音。倔強地守着他的自尊。
嚴廷晔被他哭得心都碎了,煩惱道:“別哭了。”
方澄趁勢而上,哭得更厲害。這回不為了自尊了,單是傷心。
男人的心都被他攥手裏。
“別哭了,哪有犯錯的人還哭的?”
“嗚嗚,你打我!”男孩控訴,眼淚鼻涕全糊在床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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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廷晔又心疼又好笑:“我沒打你。”
“你就打我,連我爸媽都沒打過我,你算什麽!”
嚴廷晔沉聲道:“那是你爸媽不會教,一味地慣着你,慣得無法無天了。”
“不用你管!你從前沒有教過我,現在來履行父親的責任了。憑什麽?我的爸爸只有一個,那就是方世桓,不是你!你沒有權力管我!”
男孩的每句話都像利刃一樣紮在男人的心口,說話尖銳刻薄,口無遮攔,專掐男人弱處。
嚴廷晔沉默了,是啊,他有什麽權力管他呢?遲到了12年的父愛?一張親子鑒定說明書?還是能授人權力的錢?
都不是。
他永遠都不能讓他走過來了。
他永遠都無法償還。
他厭惡自己。
有些錯鑄成是一輩子都無法原諒的,他的錯,比起抽煙泡網吧來說,實在是罪不可恕。
嚴廷晔身上的力氣仿佛抽盡,疲憊地走進書房。
方澄哭了一會,想要吃糖,可是不敢下樓。
這是他回來之後第一次分房睡,在這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顯得分外孤單。
他苦苦挨着,輾轉反側,夜色像滴漏一樣慢慢滲進來。他做了個夢,夢裏溫柔的父親一下變得猙獰可怖,放大了好幾倍的臉撲上來,疾言厲色,有人用力搖他的肩膀……他吓得驚醒過來,一身冷汗,毒瘾折磨着他,門沒關,書房的燈光從下面漏出來。
他光腳踩在地板上,只穿了單薄的睡衣,就闖進書房去了。
嚴廷晔在抽煙,淩晨的房間只開了盞燈,照着男人苦悶的背影。
男人見他半夜跑來了,臉上冷汗涔涔,連忙掐滅了煙。
“怎麽了?”
男孩要哭不哭地道:“做噩夢了。”
男孩爬上他的膝蓋,軟軟地歪在他肩膀上:“抱抱。”
沒救了,他拿出了殺手锏。這兩個字仿佛魔咒一樣被他屢試不爽。
他擁着少年潮濕溫熱的身軀,感慨萬千。
方澄摟着他的脖子:“對不起。”
“你也會道歉啊。”
“我只是想吃糖。”
想吃糖,所以要錢,所以逃課。
嚴廷晔鄭重地道:“我們去醫院看一看吧?”
“不去,我想吃糖。”
想吃糖,想吃糖。
像有毒瘾一樣。
嚴廷晔被他纏得沒法,抱着他下樓。男人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巧克力,恍惚又覺得被他騙了。
“聽着,澄澄。明天我們就去醫院,要戒掉甜食,不然你身體吃不消的。”
男孩抵觸道:“我挺好的。”
“不行,你現在不覺得,但是糖會讓你吃不下飯、多動、精力不集中,身體其他的營養跟不上,會生病的。乖,聽爸爸的話。”
男孩想說他從來沒生過病,但不想引起紛争,便沒有說話。
戒糖的日程就這麽開始了。根據營養師的建議,嚴廷晔列了一長串的規則貼在牆上。
主要從自控方面入手,每天早上吃完飯,可以記一顆糖。一份蛋糕不可以一次性吃完,要少食多次。乖乖上課,可以記一顆糖。偌大的書包空蕩蕩的只有兩塊巧克力。方澄寶貝似的不敢吃,課間裏抿一小口抿一小口,巧克力都融化了,惹得他大哭。晚飯後只有一個芒果布丁,小家夥可憐兮兮地看着父親,央求着:“想吃糖,想吃糖。”
嚴廷晔狠下心來,搖頭不行。
糖分的大幅度銳減,讓方澄猶如一只洩了氣的皮球,精神恹恹。後來,漸漸地怎麽都不去上課了。害怕吃完一塊巧克力,只剩最後一塊的焦慮感。
他歪在床上,病了一般,懶得動,懶得說話。
到了晚間,方澄實在挨不過了。
他很痛苦,他不知道哪裏痛,但就是很痛苦。
他垂死般地歪在床上,看着牆壁上貼着的一大串字:“私自買零食扣掉一顆糖,玩游戲超過兩小時扣掉一顆糖,半夜偷冰箱扣掉兩顆糖,晚飯不吃扣掉兩顆糖,撒謊逃課扣……”
他瘋了,捂住頭尖叫,從床上跳下來撕碎那張獎懲表。
“你對我不好!我要走!”
“你根本不是我爸爸,你怎麽這麽狠?我只是吃糖而已,我只是吃糖啊!你為什麽不給我!”
男孩跳在床上歇斯底裏,嚴廷晔又驚又痛,看着他瘋,卻不準備上前。
方家因為萬事縱容他,養得他一點痛苦都無法忍受,一點逆境都會被打倒。他身為他的親生父親,不能讓他再繼續壞下去。
他想要他健康。
男孩不聽,摔碎了房間裏的東西,一點不順就毀天滅地的習性,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嚴廷晔上去安撫他:“別怕,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
戒糖猶如戒毒。
“我不要不要不要!”
男孩捶打他的父親,打他的臉,踢他、踹他、反抗他。
“你憑什麽不讓我吃糖!”
“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想要我就直說,我現在就滾,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想我媽……媽、媽……”
嚴廷晔抱着他,任他拳打腳踢,但就是不松口。
方澄一聲接一聲地叫着媽哭,他哭得很悲痛,十幾歲生命中的頭等大事。
嚴廷晔抱着他在床上,撫摸着他汗濕的頭發,給他講道理。
打一個巴掌給一顆棗。
做父親的懂得收放自如的道理,但陪他挨一晚上真的太痛苦了。
中途幾次想要放棄,給他吧,不就是糖麽,何苦讓孩子那麽難受。
但是想到醫生的囑托和血糖單子,又不得不狠下心來。
男孩淚眼朦胧地蜷縮在他懷裏,發狠地咬他的胸口。男人忍痛,撫摸着他的頭發。
方澄哭累了,咬合的牙齒慢慢松開來,他本能地尋着一股甜味,咬住男人的衣角,唾液眼淚濡濕襯衫的一片,仿佛嬰兒一般将那一角吮在嘴裏,咕哝咕哝地抽起來。
嚴廷晔被男孩奶味的身體熨燙着,濕漉的臉頰貼在自己頸側,那嘴巴裹弄着仿佛吸奶一般,有種哺乳的倒錯感。胸口潮濕一片,被噴着熱熱的呼吸,下腹一熱,一個激動,男人勃`起了。
他驚慌地把他推開!
男孩不滿地瞪着他,水光潋滟的眼,似怨似嗔,霸道地奪過他的衣角,依舊含嘴裏。
那衣料沒什麽味,寡淡得很,但對精神就是一種安撫劑。
他終于可以安靜下來了。
戒糖的過程分外難熬。方澄每晚都要叼着父親的衣角才能入睡。嚴廷晔拍着孩子的背安撫。在這一刻,他似乎得到他了。
沒有糖,沒有那邊父母,他只能依靠他。
孩子睡得不安穩,夢裏眉頭緊皺,淚凝于睫。嚴廷晔欣慰他那樣依賴他,又心疼他那麽痛苦。而那一次擦槍走火,被他當作一次鬼使神差的誤會遺忘在了腦後。自從孩子回家後,他是很久沒有纾解了。
戒糖過程艱難,方澄對這種強制性的戒斷非常抗拒,他厭惡計劃表、厭惡獎懲制度、厭惡父親的指揮和命令。他感覺沒有自由,快要窒息了。他仇視男人。
在家裏,方澄不會給他一個好臉色。男孩光着腳,在沙發吃葡萄。他咬破了那層皮,慵懶又無聊地吮着果肉,将它們全都糟蹋碎了,才吞到肚子裏。他飯後只有這一串葡萄當甜點,那些不健康的劣質糖類都被男人沒收了。
無聊啊。
在很大程度上,糖可以緩解他的焦慮和無聊。非要那種花花綠綠的人工糖精方能化解。男孩把果肉咬碎了,再從嘴裏吐出來,實際上什麽都沒吃下去。只有那種汁液的糖味刺激着神經,連頭皮都被滋養着。
父親在一旁看到:“好好吃。”
男孩連唾液混着果肉吐他手裏,仰在男人膝上:“不吃了。”
“不好吃?”
“嗯。”
男孩神情恹恹,拿着一顆葡萄滾着玩。從父親膝蓋的這頭滾到那頭,百無聊賴。
嚴廷晔道:“明天上學去吧。”
“不去。”
男孩的臉偎在他的懷裏,不打算交流。
他眼皮往上一掀,仿佛和他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似的,彼此心照不宣。他爬上他的身體,邪氣一笑,尋着父親頸下的第一顆紐扣,叼住了衣角。
嚴廷晔尴尬又無奈:“你這是做什麽?”
“吃奶。”
“我是慣得你沒樣了是吧,這種不入流的事也做。”
方澄吮得起勁,嫌他唠叨。
他掰着父親的頭,專心致志地抽吸嘴裏那片衣料,唾液濡濕了胸口,溫溫涼涼。
方澄還嫌不夠,在他懷裏掙動,扒着父親的衣服,往上蹭。
“行了行了,你小孩啊。”
“不夠!”
方澄煩躁地瞪着他。
“你想怎麽樣?今晚是肯定沒有了。”
方澄不甘心地在他往裏蹭:“不夠不夠!”
嚴廷晔不理他。
方澄仿佛被千萬螞蟻噬咬,煩躁不得安寧。他咬男人的衣角、咬男人的脖子,像一頭沒頭沒腦的小獸咬住男人的喉結。
嚴廷晔蹙眉一痛,被男孩一口叼住了唇。
那牙齒鋒利得很,當下就咬破了他的嘴角,循着氣味往男性口腔裏沖。
嚴廷晔慌不疊地把他推開:“幹什麽!胡鬧!”
方澄扭着腰撒嬌:“給我糖。”
嚴廷晔晦暗不明地看着他:“你又想出什麽壞主意了?”
方澄歪在他肩上:“我能想出什麽壞主意呢?我求你啊。”
嚴廷晔道:“求人不是這麽求的。”
方澄往他臉上吹一口氣:“你想我怎麽求?給你撸管?我做不到。”
“方澄!”
嚴廷晔怒吼着起身。
方澄讨了一鼻子灰,爬下沙發幽幽地上樓去了。
嚴廷晔煩惱不堪,方澄是他的魔星,他蔑視父親的權威,時不時就要挑釁一下他,當貓抓老鼠一樣撩一撩、玩一玩,但外強中幹,真的觸到權力的逆鱗,又會撒嬌耍賴,讓他的父親不置于生氣,威脅到自己的處境。
他很聰明,什麽都懂,聰明得近乎于勢利了。
兩人的相處越來越詭異,嚴廷晔在這過程中備受折磨,找了個機會躲外面喝酒去。
嚴廷晔經營着一家服裝公司,合作人是他同校一個師兄。兩人交往多年,對彼此的事情了如指掌。也有人和他說,找熟人共事免不了很多麻煩。然而他這位師兄很公事公辦,做人點到為止。共事舒服,做朋友是欠點。但他忙活這些年,一邊找人一邊工作,師兄不嫌他累贅已經是恩德了。
宋靖見他一個勁地灌酒,也不說話,道:“不是找回人來了嗎?怎麽還這樣?”
嚴廷晔紅着眼,握着酒瓶:“不能夠!他是我爸,我是他兒子!”
宋靖啧了一聲:“還沒喝就大了。”
“我怎麽就大了?”
“你還聽得見我說話啊?我以為你醉了呢?說說吧,這些年也就我沒被你煩透了。”
嚴廷晔剛要說話,宋靖打斷他:“實際上我已經被磨出繭子來了。所以,你還是長話短說。”
嚴廷晔剛想說出的話又咽回去,他收拾起身:“散了吧,你回去還要陪嫂子。”
“唉,你說啊!”
宋靖拉着他坐下。
嚴廷晔捂着臉:“他有病,嗜糖癖。你聽說過這種病嗎?吃甜還會得病,真是聞所未聞。醫生說他會骨質疏松,就近發生骨折的機率很高;而且他的血糖飙升,年紀這麽小就可能得糖尿病,你相信嗎?他對糖以外的事物都不感興趣,他不吃別的食物,米飯強逼着,一粒一粒吃藥一樣往裏咽;他沒有生活,也不去學校,不交朋友,不出去玩,只一個人在房間打游戲。他的人生都毀了,他對生活沒有熱情,光靠着那些糖吊着精神,和吃鴉片一樣。那邊一家人也不管,只會縱着他慣着他,還說吃點糖怎麽了!真是愚昧無知!”
宋靖皺眉道:“按說孩子嘛,吃點糖不算什麽。我家那個還鬧了回蛀牙,不是也改過來了嗎?”
“不是。”嚴廷晔盯着酒瓶裏搖曳的光:“你沒見過他的吃法,太可怕了。我從來沒想過這一層,我想過他會在那邊受欺負、被騙被賣、不認我,甚至有創傷障礙……但我從沒想過這個,得了這麽奇怪的病,他要怎麽辦!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看好他,都是因為我、因為我……”
嚴廷晔痛苦地埋下頭去。
宋靖嘆道:“你也不要自責。當時誰能想得到呢,小琴和你鬧離婚,你也沒辦法……”
“是我,是我……”
宋靖道:“醫生說怎麽辦?”
嚴廷晔呆呆地:“現在正在戒,他逆反情緒很大。醫生推薦了一個自控計劃表,每天按照章程去做。密密麻麻的一大張紙,大人看了都要暈。還有一張獎懲表,必須按照上面的規則執行。如果心軟,或者讓步了,就沒法在孩子面前立下權威。他會順杆爬、狡辯、耍賴,一步步喪失威信,欺到你頭上來。直到撕毀合約。我現在每天戰戰兢兢,在他面前唱黑臉,生怕一個不慎,前功盡棄。”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回想着兩人戒糖的過程,猶如打一場戰争,漫長得沒有盡頭。方澄越來越焦躁,每次撒嬌讨糖失敗,就會發脾氣。他摔東西,不吃飯,抗拒命令。還會破壞家裏的一切,專門和他作對。看着他的那雙眼,滿懷忿恨。
“我現在給他請了一個家庭教師,每天來家上課。教他功課,教他彈琴、教他繪畫,什麽都教。轉移他的注意力,擴大他的興趣圈,一點一點讓他愛上其他事物。”
“效果怎麽樣?”
“很不好。他要麽就打游戲不理人家,要麽就把人打出去。已經換了三個老師了……”
“你這樣不行啊。人家戒毒也沒有這麽兇的。而且你這還不是戒毒,你想想辦法,別這麽折騰下去。兩個人都吃不消……”
“我知道。”
嚴廷晔說着,嘆了口氣。
宋靖見機把話題引到別的上面去了。彼此聊了幾句家常,又扯到工作上的事。
然而嚴廷晔沒什麽心思聽。宋靖看他狀态不好,也就不勉強。聊了不多會,就結帳各自回家。
而男人不知道,回家等着他的将是一場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