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牙疼
方澄從那間屋子走出來,悲從中來。這世界上或許并沒有真正的糖可以慰藉他,養父母不是,父親不是,楊珣不是,程思艾不是,孫誠,更不是。他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
在他找尋童年那一絲甜的旅途中,世界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他感覺萬分空虛。并不是疼,是失望,是空虛。人生如此無聊,又有什麽好生存的呢。
他走出那個狂歡的院子,走出那條小巷,他隐隐覺得自己牙疼,嘶嘶地疼,仿佛蟲子啃噬着神經,啃噬着牙髓,啃噬進了大腦,連帶左邊大半張臉一起,麻痹地疼。
在疼得厲害的時候,他看到了他失魂落魄的父親。
嚴廷晔跟着周莉莉神色慌張地找來了,在看到兒子的那一刻,他心痛如絞。這段時間,方澄每每往外跑,行為叛逆放`蕩,他大概都知道。他不是沒有警戒過他,然而十幾歲的孩子叛逆得厲害,從小就被縱着,絲毫不受管束。一旦說得狠了,他幹脆脫了褲子分開腿躺床上:“你不就是怕別人占便宜嗎?不給他們幹也給你幹,來吧,快點完事我還要出去!”
他渾身帶刺,敵對父親,專門捅他心窩子。嚴廷晔的臉都在抽搐,他看着他的孩子,是啊,他有什麽資格管教他呢?他本身就是淩遲他的劊子手,他就是引領他走上這條路的源頭。所有的罪責都歸結在他身上,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只能看着他的孩子四處碰壁、找尋,一步步遠離他。他痛心、自責,卻不能幹涉。
沒有出路,他從沒想過接回他,他們将面對的是這種絕望的境地。
不會好了,曾經的傷疤無法忘懷,新的傷疤卻還在添加。新的舊的疊加一塊,結成一個重重的結。種在彼此的心裏,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遮天蔽日、無處喘息。
嚴廷晔聽着院子裏的音樂笑聲,渾身血液都沸騰了!他瞠目眦裂,赤手空拳就要沖進去。一個父親所爆發出來的憤怒,讓他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和風度,只想立刻就殺了這群禽獸!!
方澄牙疼得死去活來,嘶聲怒吼:“你幹什麽!”
“我進去殺了他們。”男人充血的目光狀似瘋狂,此刻即便孤身一人,他也要将那些傷害他孩子的人碎屍萬段。
“我自願的,你殺了誰?”
方澄涼涼地道。
嚴廷晔匪夷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他沒有反應過來他說什麽。這個孩子,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捅出來的一刀仍舊是對着他,專刺心窩,毫不留情。
方澄微彎嘴角:“你看到了,沒人逼我。我活該。我就是這麽堕落,我就是個爛人。”
“你不是。”
Advertisement
男人将每個字咬得很重。
“不關你事。”
男孩轉身就走,嚴廷晔手哆嗦地掏出手機,渾身打顫,拿都拿不穩。周莉莉吓得魂不附體,只覺得黑暗盡頭跳着吃人的鬼魅。男人打了110,報備了這裏的情況,匆忙追着遠去的男孩而去了。
嚴廷晔感覺他呼吸不過來,喉嚨被人掐住了,每呼吸一口氣都生疼。他給方澄披衣服,方澄怒甩開。他摸孩子的臉,方澄扭頭掙脫。他很想問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麽,然而男孩抵觸全世界,憤慨全世界。他把所有怒氣都發洩在了父親身上,他踢打他、抓他臉、牙齒咬着他的肩膀死死不放。
男人将他抱在懷裏任憑他咬,兩人折騰到精疲力竭。
嚴廷晔最終是把孩子抱回去的,他解開男孩的褲子檢查身體。方澄大剌剌分開腿讓他檢查。身下又腫又有撕傷,開了個大洞合都合不上。男人看得心痛得幾乎落下眼淚,方澄卻毫不在乎似的。他夢呓地呢喃:“糖,要糖……”
男人給他擦洗上了藥膏,轉頭出門。昏暗的走廊燈光照着他光禿禿的手指,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薄脆的指甲已經被自己掰掉了,血肉模糊一片。
宋靖打來電話說警察抓了個正着,那群孩子涉嫌磕藥賣淫,麻煩大了。嚴廷晔搖頭道:“不,我要請律師,我要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宋靖猶豫地:“他們大部分都不過十八歲。”
“不論多難,我堅持到底。”
“孩子名聲要緊,之後還要上學。我希望你冷靜一下再做決定。”
話筒裏沒有任何聲音,宋靖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聽說,鳴鳴是和他們一起的,你有沒有問過鳴鳴,是不是一時沖動……”
出事以來一直保持冷靜的男人忽然顫抖瘋狂:“學長,如果今天是滿滿遇到這樣的事情,你還會冷靜嗎?”
電話咔嚓一聲斷了,整棟樓靜得窒息。嚴廷晔有種被這種靜淹死的感覺,只剩下無聲的世界。
他有短暫的失聰,眼睛看不清腳下的路。摸着牆壁進房間,溫柔地試探:“澄澄,爸爸給你拿糖了……”
沒有任何回答,他心驚了一拍,慌不疊跑過去看,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
原來方澄已經睡着了。
當晚方澄牙疼得開了花。比起牙疼,任何痛苦都不值一提了。方澄感覺腦子裏翻滾着嗜人的蟲蟻,揮舞着大刀撕砍着他的神經。半邊腦子都疼木了,空洞洞的,敲着發響。鈍痛和耳鳴連成一片,整張臉都不是他的了。他疼得在床上翻滾:“爸爸,疼、疼……”
“澄澄,哪裏痛、哪裏痛,告訴爸爸……”
方澄捂着臉,發不出聲,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滾。
嚴廷晔的心都被撕碎了,他抱起孩子往外走,直接去醫院。
天蒙蒙亮,車裏冷得厲害。嚴廷晔一面開車一面摟着戰戰兢兢的孩子。男孩從沒有這麽老實,但他寧願他現在調皮一些。
方澄覺得時間永遠都過不完了,他身陷地獄,有刀在砍、火在燒,生不如死。他縮在父親懷裏啜泣,越哭越疼,越疼越哭,哭得男人的心攥成一團,恨不得替他生受。
到了醫院也才五點,口腔科的醫生還沒來,值班醫生掰開他的嘴看了一眼,先打了一劑止疼針。
嚴廷晔用外套罩着他在外面走廊等。男孩趴在父親肩上一抽一噎地哭,單薄的身體心跳急促,在他懷中盈盈發抖。打得每次顫栗都能清晰得傳達到男人身上。嚴廷晔抱緊他,不停安慰:“好了,很快就不疼了,打了針就不疼了。別怕澄澄……”
臉部那種麻痹的陣痛使得男孩左臂都無力擡起,他只能蹭蹭男人的衣服,将眼淚都砸進他的衣領裏。
那是滾燙的、痛苦的眼淚,他憤恨地要他記住。
“對不起,對不起……”男人一個勁地道歉。
到了七點半,醫生終于來了。方澄已經疼得半邊身子癱軟濕透,一點力氣都沒有。老醫生很和藹,循序引導着檢查、拍片,問他吃東西的時候疼不疼啊,疼了多久了,以前有沒有感覺有小洞啊……方澄有氣無力地鄙視他,嚴廷晔只好一一替他回答。
老醫生看着片子:“嗯,齲洞很大了。以後不能再吃糖了。”
嚴廷晔緊張地問:“需要拔牙嗎?”
老醫生還沒回答,他懷裏的男孩先跳了起來:“不要拔牙!不要拔牙!”
“好好好!不拔不拔。”
男人安撫着他,方澄摟着父親的脖子不肯下來。老醫生笑眯眯地:“不用拔牙,不過要做個根管治療,裝個牙冠套,不會很痛的。”
方澄拼命搖頭:“不做不做!”
嚴廷晔心操得快碎了,眼角下一片黑,耐心勸:“你看醫生都說了不痛了,忍一會好嗎?”
“不,我不要……”
方澄一個勁哭,嚴廷晔拿他沒辦法。最後還是幾個醫生護士合作,把他按在器械上,齲齒壞掉的部分磨掉、補好,其中一顆爛得比較嚴重,打了麻醉針,上藥,殺死牙神經,塞進棉花球一周後再來。
出來醫院像死了一回,左臉、嘴唇都麻了,臉越來越腫。方澄抓着後視鏡哭,說話都不清楚:“腫了,腫了……”
嚴廷晔心疼得要命:“好了好了,別看了。”
“變、醜、了,嗚嗚……”
“沒變醜,怎麽可能變醜呢。你變成什麽樣,爸爸都永遠愛你。”
方澄捂着臉,又哭又鬧,一路就折騰着回家去了。
他的牙,就這麽沒有了。
好像缺失了人生很重要的東西,糖、甜的滋味從此一去不回。
高二的暑假,方澄沒有了兩顆牙,沒法再吃糖。嚴廷晔追究到底,孫誠他們身陷牢獄無法保釋。學校放假,程思艾找不到方澄暴跳如雷,楊珣焦急萬分。也是在那個時候,為了躲避紛争,嚴廷晔帶着孩子出去旅游去了。
方澄精神恹恹的,沒有了牙他總覺得自己不完整。臉腫,身體抽長,嗓音變啞,五官越來越立體。他遲到的成長令他自己都感覺陌生。那天的事情,方澄再也沒有提起過。站在出海的甲板上,男孩迎風眺望遠方的時候,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那個活蹦亂跳、亢奮過度的熊孩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憂郁沉思的美少年。
有金發碧眼的外國女孩搭讪,男孩微微笑。
神秘的東方男孩引來了船上人的關注。
父親為他帶來擋風的外套,男孩依在父親的懷抱裏,問:“這裏能看到鯨魚嗎?”
“會看到的。”
“海豚呢?”
“也能看到。”
遠處海浪波動,成群結隊的魚群游過海面。
方澄感嘆一聲:“魚沒有牙也能吃糖。”
嚴廷晔想要糾正孩子話語中的錯誤,然而方澄已經回船艙去了。
在海上飄的那幾日,方澄吃多少吐多少,暈船嚴重。到了岸上,他又開始水土不服,拉肚子。男孩蹲在馬桶上,用力到汗濕虛透的時候,男人的心也被絞緊了。他一步不離守在孩子身邊,方澄大喊:“你出去!出去!”
“爸爸陪着你,好嗎?”
“很臭!”
“爸爸不嫌你臭。”
方澄捂着肚子死去活來,怒吼:“你在這我拉不出來!!”
“好好,我出去。”
嚴廷晔說着出去,可也只退到簾子外面。方澄力竭而衰,半死不活癱在馬桶上,也沒力氣罵他了。
旅行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磨難,暈車、嘔吐、長期跋涉耗光了他的精力,他垂着腦袋跟在父親身後,厭惡極了這種颠沛流離的感覺。
彼時兩人正困在大雪連綿的雪山上,男人在和工作人員交涉,他裹在羽絨服裏看着神聖而靜谧的大山,山頂是一點雪白,冰藍的湖水映着它的倒影,山巒疊嶂間有着不可言說的神秘。山下則是一片小鎮,紅色屋頂星羅棋布,巴士電車往來羅織,一片郁郁蔥蔥的景象。這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有松鼠跳躍在林間,纜車已經上不來了,他們今晚要在山上的酒店住。
房間裏很冷,嚴廷晔将孩子摟在懷裏,用體溫去暖熱他。方澄哆哆嗦嗦貼在父親胸膛上,他唯有他可以依靠。男孩鑽啊鑽,像冬天的小動物尋找溫暖的場所,他鑽到父親的脖頸間,手腳都塞在男人懷裏。男人的大手包裹着他冰涼的腳趾,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鼻尖,嚴廷晔問:“還冷不冷?”
方澄搖頭,越發緊地埋在他懷中,用手摟住父親的脊背。
孩子如此依賴于他,如同一塊美麗而脆弱的琥珀,嚴廷晔由衷地感到一種身為人父的欣慰。是的,他回來了,他終于依賴他、信任他,願意由他保護。就像從來沒有受傷一樣,他們彼此依偎,互相取暖。在這異國他鄉的酒店裏,他珍惜地捧着他的寶貝,飽漲的幸福感流竄進四肢百骸。
人的血緣真的是非常奇妙的東西。他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他就是他的。
早上,漫山的霧霭飄在林間,朦胧中透出一絲流光溢彩的熹光。小小的房間外,老木頭的建築上鳥兒吱吱亂叫,窗外是凍得硬邦邦的雪。外面雪山寒意凜冽,裏面卻是溫暖如春。方澄從被子裏爬出來趴窗上,層層墨綠色的樹林,彌漫着藍色的霧霭,往上是一層紫色的霧氣,再往上是紫色與藍色相間糅雜,繼續往上則是潑墨一般,霞光雲海翻滾沉浮,紅的、橙的、金的,一層比一層亮,一層比一層絢麗,直至一輪紅日跳出天際,俯瞰照亮這神州大地。
方澄靜靜地看着,這樣的環境裏,時間是被擋在外面的,沒有網絡,沒有電視,甚至沒有手機信號,他們漂流到了這個孤島上,他們只有彼此。
男人醒來,摸到那冷得冰涼的身軀,從身後包裹住他。
“在看什麽?”
“看日出。”
“想家了嗎?”
“沒有。”
男孩放松地依靠進父親的懷裏,嚴廷晔吻了吻他的臉頰,開始幫他穿衣服。
之後他們下山,到小鎮上逛了逛。方澄懶得走路,男人便牽着背着,放慢行程,一連幾天哪裏都沒去,就在這邊停了下來,專心養病。
方澄拉肚子的症狀有所減輕,但留下了後遺症。他總懷疑自己屁股後面開了個炮,火辣辣的。脫了褲子,扭過頭去照鏡子,也沒看到什麽異樣。他常常盯着自己就思考半天,難以想象男人的性`器官曾造訪過如此肮髒的地方。嚴廷晔看見了,擔心受涼,又匆匆幫他穿好。
在這邊小鎮休養了半個月,兩人再複啓程。嚴廷晔帶他看遍了壯麗的山河、輝煌的建築、美麗的城鎮,絢麗多彩的世界在他面前打開,方澄漸漸融入其中。因為怕他再生病,男人對他的照顧更為謹慎,體貼入微,連早飯都是喂到他嘴裏去的,父子倆前所未有的親近。
兩人對于之前的事閉口不談,只沉浸在美好的旅途中。
晚上方澄照舊與父親一起睡,方澄睡不着,背對着他玩手指。男人不敢驚擾,虛虛攬着他。那溫暖而充滿活力的軀體在他懷裏亂動,男孩手指比着奇形怪狀的形狀,圈住父親的影子,兩人一同注視着父親腦袋上的大兔子耳朵。
“抱抱我。”
男孩道,嚴廷晔伸出手臂攬住他的腰。兩人抱着不動,不過一會,方澄轉身正對着他,他幽深的眼瞳盯住父親,張嘴吮住了他的衣角。
嚴廷晔頓了一會,手臂收緊,任他吸`吮汲取。方澄在男人懷裏睡熟了,口水流了他整片胸膛。
走到一座城市,廣場上正在示威游行。那些人臉上塗着油彩,拿着橫幅标語,口號激昂,人群湧動。他穿插其中,忽然想到後王村那時候。正月十五元宵節,各個村的文藝隊集合起來,臉上塗粉,身着彩衣,踩在半人高的高跷上,浩浩蕩蕩游行表演。那吹吹打打聲勢浩大的隊伍路過他們家,所有人都會跑出來看,那煞白的無常鬼,紅臉的關公,黑臉的夜叉,還有畫着細細彎眉點了痣的媒婆,扭腰擺臀風騷至極地舞過去了。他們是一張張不同臉的鬼魅,正月十五,鬼門大開,都從地底下冒了出來。他躲在女人身後,好奇又畏懼地瞥他們一眼,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那是盛大而莊嚴的祭禮。
一張放大的臉撞到方澄面前,男孩驚恐地睜大了雙眼,一動不動。嚴廷晔終于分開衆人擠到男孩身邊:“澄澄,怎麽了?”
方澄冷靜地道:“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