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單蕊
單蕊騎着自行車從操場穿行而過,方澄攔在她面前:“你去哪?”
單蕊道:“去拿報紙。”
“一起去吧。”說着他不客氣地跨上自行車後座。單蕊無奈,笨重地騎着車搖搖晃晃往校外去。
學校外有很多報刊亭,《青年文摘》、《故事會》、《萌芽》還有《當代歌壇》。女生們擠在外面讨論飛輪海的星座、身高,八卦着他們的戀情與平時的糗事。單蕊從她們中間擠進去,大聲問她的報紙來了沒有。這裏她很熟,戴着眼鏡的老板往旁邊一努嘴,她自己過去翻找。那是一種一周發行一次的健康小報,密密麻麻記載着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孕婦需要注意什麽事項。單蕊找出報紙,仔細地卷進海報筒,回頭問他:“你要買什麽?”
“不買什麽。”
“那咱們回去吧。”
單蕊騎上車子,照舊載他。風從前面吹過來,女孩奮力蹬着車輪,方澄安然地坐在後面,悠哉游哉。
好不容易蹬進校門,單蕊呼哧呼哧喘氣,方澄才從後面下來。
單蕊鎖上車,将海報筒護在身前回教室,方澄還跟着她。
“你幹嘛?”
“你晚上有事嗎?”
“有事。”
“幹什麽?”方澄意外。
“給我爸送報紙。”
方澄當時還不知道為什麽會“送報紙”,只是不想一個人,脫口而出道:“我和你一起去。”
單蕊被他跟習慣了,無奈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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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蕊比他小一級,但成績全年級前十。其他九位都是男生,她曲高和寡,性格內向,基本沒什麽朋友。
女生不喜歡和太過優秀的女生一起玩,男生看她高山仰止,敬謝不敏。然而對于方澄來說,她不過就是一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孩。
她身上有和自己相似的味道。
他們都很貧窮。
他知道單蕊窮,是看到女孩飯卡裏只有二十塊八角錢的時候。單蕊一周的飯錢是五十塊,在這所高等學校十分罕見。她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繃着臉若無其事地打一份最便宜的酸辣土豆絲,獨自到一個角落吃。方澄點一份糖醋排骨一份炸得金黃的小黃魚坐她面前。
單蕊尴尬地呆了一瞬,又渾不在意地露出笑容:“你這樣的公子哥也來這裏吃飯?”
方澄歪頭用筷子戳着餐盤,若有所思道:“我家也就那樣。以前吃一種水蘿蔔,白白的,清湯寡水,吃了一個星期,都快吃吐了也不換一樣。”
單蕊默默地咬着饅頭:“你家以前也這麽不好啊……”
“不過我媽疼我,偷偷給我塞包子吃。”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對着單蕊就說起了以前的事。而旁人一旦問起,他必要暴跳如雷,當胸踹人一腳。
單蕊不知情由,似懂非懂地點頭:“你媽真好。”
“她?她也就那樣。”方澄又興致缺缺。
他沒有朋友,單蕊也沒有朋友,他們是一樣的人。他們也就混到了一起。
晚上,方澄對嚴廷晔撒謊補習晚一會回去,男人堅持要來接。兩人在電話裏吵了起來,方澄對着話筒吼:“我還有沒有點自由了!跟跟跟,你要跟到什麽時候?我是不是永遠都離不開你了?跟是吧?”
方澄打開攝像頭,對着喧喧嚷嚷的教室轉了一圈。一雙雙好奇又嗤笑的眼睛投射過來,備受矚目。
“滿意了嗎?我可以挂了嗎?能不能別再騷擾我了?”
嚴廷晔只好道:“好好,寶寶別生氣。我在家等你,一定注意安全。”
“誰他媽是你寶寶。”
方澄挂了電話,踩上單車風馳電掣而去。
單蕊等在十字路口,與他彙合。秋涼的夜晚,風吹着兩人的衣衫。路上罕少的行人,路燈昏黃,抽離成一條條的光線,隐隐的車流聲。學校旁邊是一座公園,夜裏黑黢黢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只有車輪碾過落葉的聲音。
兩人随便聊着些什麽,周傑倫發的專輯、新來的英文老師、背誦的大題,還有零零碎碎同學之間隐秘的小戰争。
單蕊懊惱女同學對她的小排擠,方澄給她出主意。單蕊無限崇拜地,你真是太厲害了,沒有你想不到的。方澄笑笑,這都是他玩剩下的小把戲。聊天過程中,單蕊表現出對他世界的好奇。她頻頻發問,啊還可以這樣嗎?還有這樣的事?她驚訝又感嘆,最終卻保持距離地笑了笑。
兩人騎到一片高檔小區,單蕊失去了笑容。前方一片漆黑,她卻不假思索地往裏面騎,方澄緊跟上。到達一棟小高層,單蕊說,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拿好海報筒,按響樓下的門鈴。
靜谧的夜,樓道裏透出溫暖的光線,防盜門外卻是寒津津的。夜色吞噬了這片區域,旁邊開了一株很高的月季,大白臉盤兒,開得很盛了,顯出盛極而衰的頹勢,像老去的宮女。
而黑暗吐出來的,是背光裏女孩單薄的身影。
過了很久,對方沒有回應。女孩上去又按了一次,依舊站好等待。
方澄遠遠看着,覺出了些不同。
當時間漫長到不記得多久,漫長到半邊身子都凍僵了,漫長到女孩都覺出了尴尬,企圖再上前按第三次鈴的時候,機器裏忽然響起了一個男聲:“誰啊?”
“額……爸爸,是我。”她連忙道,話太急有些緊張又磕絆。
“哦,你。”
男聲說完,話筒裏出現一個女聲,似乎是在哄孩子:“誰啊,大晚上的還到別人家裏來。”
“你別管了。”男聲道。
“什麽事?”
這是對她說的。
單蕊忙道:“我來送報紙。”
“放下面郵筒就行了,以後不要按門鈴了。”
“哦哦——”眼看着男人要挂,單蕊急了:“爸爸,錢還沒給我。”
“什麽錢?”男聲疑惑道,口氣不好。
“這周的生活費。”
每個字都似乎是拼命咬出來的,說出來只覺得從頭到腳潑了一盆污水,侮辱到底。
男聲厲聲道:“怎麽又要錢?上次不是給你了嗎?你們不能只靠着我啊,你媽呢?她幹什麽去了?”
男人還要說,裏面的女人叫起來了:“哎呀,寶寶哭了。你能不能別在那磨蹭了!”
單蕊頭皮發麻,頂着壓力:“爸爸,我……”
方澄看不過去了,上去拉她。單蕊仿佛要哭出來,她掙開方澄的手,倔強地等在那裏。
“行了行了,我把錢扔下去,你接着。最近不要來了,你阿姨心情不好。”
“好的好的。”單蕊破涕為笑,她巴巴地望着十七樓,電話挂了,半空中墜下一個藥盒,飄飄蕩蕩偏離了方向,女孩飛跑過去,從草叢裏撿出三百塊錢。
有點少,不過可以下次再來。
單蕊攥着錢,騎上車準備回家。回頭,方澄還站在那裏:“走啊。”
“別再來了。”
“不啊,我一周就見一次爸爸嘛。”女孩滿足地道。
“這不叫見,這叫聽。”
“聽也行。”
“聽他罵?”
“……你別這麽說我爸爸。”
“什麽狗屁爸,他根本不關心你。”
“他關心我。他不關心我,他給我錢幹嘛?”
單蕊推着車走,有點生氣了。
“那叫施舍,甩你臉上三百塊錢,你還高興地數着呢。”
“……”
單蕊脹紅了臉,嗫嚅不語。
方澄臉上現出報複的快意:“他根本不愛你。他不管你,他不要你,他更不會關心你,你別做白日夢了!”
“不!!他愛我!”單蕊驟然爆發:“是阿姨有了小孩,很忙很累他才會心情不好的。只要我乖,争氣一點,他不會放棄我的!”
單蕊看着真得要哭了,她極力忍住眼眶中洶湧的熱意:“你不了解別人的家事,能不能不要随便置喙。這不關你的事!你真的太讨厭了!”
女孩騎車而去,方澄站在那,身體裏的那股潑天恨意還在兇猛沖撞,久久無法散去。
兩人隔了段距離一前一後在大街上走,盡管方才吵了一架,單蕊卻并不怎麽生氣。她甚至很快平複好了情緒,回頭叫大傷元氣的方澄:“你走快點。”
兩人推着車拐進一個老舊小區。這邊大部分住的都是退休老人,年代久遠,樓面的牆已經斑駁了,生出了大片苔藓。月亮門缺了幾塊磚,像是被天狗咬去了一樣,坑坑窪窪參差不齊。單車在崎岖不平的石路上颠簸,濃重的油煙味從鐵鏽的窗戶裏飄出來,不知道曬了多久的一條秋褲挂在外面,吹成了幹抹布。
單蕊停下車,對他說:“到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上去。”
女孩沒什麽話,兀自将車鎖好上樓。逼仄的樓道只容一個人進,樓梯很高,光線昏暗。有人家的狗狂吠起來,一個勁往鐵門上撲。在一片驚天動地的狗吠聲中,兩人摸黑前行。單蕊心情又不好了,她一直在踩樓梯。聲控燈遲遲不亮,當然,她知道是不亮的。年久失修,燈泡早壞掉了。但她還維持着她那可笑的尊嚴,繃着臉繼續踩。在很多時候,很多個瞬間,她都能體會到這種不得不低頭的屈辱。她以為她能習慣,可在別人面前,她還是不行。
踩踏聲混着狗叫,在烏漆嘛黑的樓道裏聽得人心驚肉跳。
方澄怕狗,很想就這樣掉頭就走。管他呢,回到父親的懷抱裏去,回到溫暖的房子裏去。他有一百種理由擺脫這種黑暗的生活,然而他一步都邁不出去。
單蕊單薄的背影,蒼白而脆弱的側臉,透過窸窸窣窣的光,給了他一個朦胧的影子。那影子仿佛埋在他心底很久了,他們都是孤苦的人,坐在地獄的罅隙裏。
在方澄覺得時間漫長到要把他淹沒的時候,單蕊打開了家門。
這是一個舊房子,像是儲藏室,擺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兩間屋子,一張床。老派中式家具,黃花梨木櫥子,應該是老一輩留下來的。飯桌上留着一份菜,苦瓜炒蛋,并一個饅頭。冰箱門上貼了個便條,上面寫:“媽媽值夜班去了。”
單蕊破罐子破摔,苦笑道:“你餓了嗎?”
方澄搖頭。
“那你随意吧,我吃飯了。”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方澄打開來按掉。
環顧整個房間,除了亂點、小點,也沒什麽特別。方澄更适應這種環境。他坐到沙發上,掏出作業本寫習題。單蕊吃完飯,也坐在對面寫。兩人沒什麽話,或許是尴尬,也或許是默契。方澄不提及她的家庭,她也沒有說。她感謝方澄給她留有一份尊嚴。
兩人并頭做着作業,時間仿佛很漫長。導致單蕊媽媽徐惠芳進來的時候,他倆都沒有察覺。女人打開家門,第一眼就看到家裏有陌生人在。單蕊是從不把人往家裏帶的。徐惠芳将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她看出這個孩子的不凡,盡管他穿了一身舊校服,卻模樣俊俏、氣度如華,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謹慎地問了一句:“你同學在啊?”
單蕊吓了一跳:“媽,你怎麽回來了?”
單蕊倉促地收拾作業本,面色尴尬。徐惠芳四十多歲的人,皺紋已經很深。她梳了個低馬尾,染得棕黃的頭發因為掉色顯得臉色更為憔悴枯槁。一身工作服裹着精瘦的身子,皮膚像縮水一樣挂在松弛的肉上。
女人一笑:“嗯,回來拿東西。”
母子倆有着很深的默契,單蕊跟上去,兩人關在房間裏說私話。
方澄隐隐約約能聽到女人們的聲音。
“只有三百塊錢?他不肯再給了嗎?”
“嗯……可能爸爸也比較困難吧?”
“他困難?他是沒有心肝。”
女人平靜地問:“你上樓去了嗎?”
“沒有……”
“是不是叫你放下就走,也別按門鈴?”
單蕊憋着眼淚沒說話。
女人沉默許久:“算了,我們也不指望他了。就當他死了,你以後也別去那邊要錢。”
“媽——”
“你還要去,就別給我回家。”
單蕊噙着眼淚,徐惠芳卻毫無波瀾,她仿佛已經習慣了,計算着所剩無幾的那點錢:“數學競賽就不要參加了,我沒有錢給你交報名費。吃飯可以從家裏帶,還有一千塊,如果我們緊湊一點,還是能夠過去的。”
單蕊沉默着沒說話,徐惠芳摸着女兒的頭:“忍一忍吧,誰沒有不好過的時候呢?下個月我夜班的錢發了,就好過一點了。忍忍吧。”
她像對女兒說,也像對自己說。
單蕊的眼淚啪得一下就落下來了,母親沒有罵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這幾句安慰的話卻讓她更加難受,難受得要死了一樣。
接着兩人又計劃了一下,買米買油多少錢、電費水費多少錢,摳摳算算,捉襟見肘。徐惠芳皺着眉頭上夜班去了。
單蕊默默地走了出來。空氣裏泛着一種粘稠的悲哀。
女孩的心涼涼的,臉上還留着潮濕的水痕。就這樣狼狽不堪地暴露在方澄面前。
方澄望着她。
其實數學競賽的事,單蕊籌劃了許久。班主任也是力薦她參加的,徐惠芳一開始很贊成,畢竟這是升學的一大主力,如果成績好的話,提前被重點大學錄取也不是沒有可能。
徐惠芳贊成的前提是,單蕊能夠從那邊拿到一筆錢。
如今錢沒拿到,競賽自然也就泡湯了。
單蕊苦笑了一下,對他說:“你看,你看到了。有些人生來就可以得到一切,鋼琴、鮮花、父母的愛、良好的家庭和教養。有些人生來卻什麽都沒有,永遠陷在污泥裏,永世不能翻身。”
“為什麽呢?為什麽你們可以輕而易舉,毫無道理得到一切,而我不行?我連改變命運的力量都沒有。”
“就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了我都做不到。我能怨誰呢?我誰都責怪不了。我能怪我辛辛苦苦上班賺錢的媽媽,還是無情無義不負責任的爸爸?還是這個窘迫難堪的家?我就是生在這個家的,沒法改變。缺失永遠都是缺失,天生殘疾,我接受了。我只是責怪自己,我為什麽沒有能力改變一切?我為什麽還是這麽無用、這麽懦弱,我為什麽保護不了她,你能明白嗎?”
“我能明白你這種感受——”
“不,你不明白。沒有人能明白我,明白那種難受。只有我自己慢慢體會,慢慢煎熬。”
方澄有些想哭,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想哭。他很少哭。可是他現在想為單蕊大哭特哭一場。無言的難過襲來,他想抱緊她,想保護她,他要保護她一輩子都不受傷害,正如保護曾經那個弱小無助的自己一樣。
後來單蕊有過一次問他:“我一直想要問你,有一個有錢的家庭是什麽樣的感覺?”
方澄說:“那不是我的家。我家很破,也很舊。吃得也沒這邊好。不過那也不是我的家。我沒家。”
單蕊驚奇地看向他:“那你現在的家呢?”
“現在?現在就像關在一個華麗的空屋子裏。你擁有滿世界的財富,但是心裏空蕩蕩的。有錢,沒愛。”
單蕊道:“那你知道有一個沒錢的家庭是什麽樣的感覺嗎?”
“那就是家徒四壁,捉襟見肘,你每花一分錢,每走一步路,都戰戰兢兢。你住在囚牢裏,沒有自由,連和命運談判的權力都沒有。沒錢,愛也被剝落稀釋幹淨了。有的只是鐵欄鑄成的囚牢,你住在裏面,滿目荒涼。”
方澄笑她:“你寫詩呢!”
他張開雙臂,單蕊跳到他的懷裏。
從那一刻起,他發誓,要保護單蕊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