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手

嚴廷晔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外市出差,聽到班主任在那邊說嚴鳴打架了,便風馳電掣往家趕。趕到學校,一顆心也被絞碎了。

嚴廷晔跌跌撞撞往樓上爬,在進教室之前險些跌了一腳。他只聽到老師說“打架”、“受傷流血”,真實情況如何卻一概不知。等他跑到教室,看到頭上纏着繃帶,滿身是血的方澄時,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一步邁過去,扯住孩子的手,聲音都在發顫:“澄澄,怎麽了?怎麽傷成這樣?”

方澄低頭望着他那可憐的父親,頭上縫了三針,一皺眉便呲牙咧嘴地痛。他咬牙忍着,沒做聲。

單蕊像只吓怕了的鹌鹑顫顫巍巍縮在牆角。而他的仇敵們,那群也沒讨了好果子吃的混混們,也一個個臊眉耷眼杵在牆角挨訓。孫誠臉上挂了彩,頗不服氣地站在那。當然,如果不是老師們攔着,他還會讓他更加好看。

班主任一臉嚴肅,環視這群惹禍的不良少年,對嚴廷晔道:“嚴爸爸,嚴鳴的傷沒多大事,我們已經幫他處理好了——”

嚴廷晔立時松了一口氣,心疼地問孩子:“還痛不痛?”

那溫柔的聲音仿佛哄三歲小孩,在大庭廣衆之下顯得頗為尴尬。

方澄冷着臉沒說話。

班主任道:“但是,我們還有一件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情況。”

“什麽?”

嚴廷晔從進門起眼睛裏就只有方澄一人,目光都沒從他身上移開。他反複擦着衣衫上的血跡,上面沾了好多血,要趕緊換下來才行。

“嚴鳴早戀的事,您知道他在談戀愛嗎?”

班主任刻意強調了戀愛兩個字,對一旁的方澄單蕊兩人譴責地望了一眼。

“早戀?”

嚴廷晔一愣,猶如一記響亮的耳朵扇在臉上,半張臉都腫了。他停了下來,猶疑地看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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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澄眼光都沒落在他身上。他一身落拓校服,又髒又破,襯衫紮在腰裏一半掉出來一半,頭上的傷不僅沒有損耗他的英姿,反而增添了幾分孤勇。渾如一個英雄一般,理不直而氣壯:“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處罰我好了。”

班主任看都沒看他,忽然點名牆角的女孩:“單蕊,你年級前十的名次還要不要了?你家裏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能力讓你再考一次?難道要我把你家長也請來嗎?”

單蕊打了個哆嗦,從心底驟然升起一股徹骨寒意。

她嗫嚅着說不出話,從沒有如此醍醐灌頂、徹底清醒過。

方澄一把抓住她的手,橫擋在她身前:“我說了,都是我的錯,和她沒關系。你沖她嚷嚷什麽!”

“學校嚴禁高三生談戀愛。這件事不是你攬下全部責任就能解決的,你們倆都要受到嚴肅處罰!”

“處罰就處罰,你沖我一個人來,放她走。”

“今天要不是她能鬧事嗎?争風吃醋,打架鬥毆,你有幾個膽子在高考之前犯錯?嚴爸爸,這樣早戀打架的行徑,您也是不同意的吧?”

戰火忽然燎到他身上,嚴廷晔動了動遲鈍的嘴唇,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老師得不到家長的援助,瞬間有些氣餒:“您自己的孩子,您自己帶回家管教吧。這樣冥頑不靈,屢次犯錯的學生,我們也真的拿他沒辦法。”

嚴廷晔唯有道歉:“對不起老師,對不起……”

方澄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單蕊就走。

單蕊掙脫着他的手,不停地說:“嚴鳴,你道個歉吧,嚴鳴,求求你,道歉吧……”

方澄羅煞似的回頭:“不是我的錯,我憑什麽道歉!”

班主任已經氣得要昏過去,方澄和單蕊被罰站在門外,嚴廷晔自去和老師談話。大概在裏面談了一個多鐘頭,男人出來了。剩下的學生,則又開始了另一番訓導。

方澄站在牆邊,感覺今天的太陽很烈。一模結束,他的成績不太好。老師早有怨氣向他發作,又是誰告的密要他不好過?他反複思忖着,遠處校園還是一片平靜,有幾個男生在踢球,而他內心已經翻江倒海,想要拆散他和單蕊,絕不可能。

父親走出來,看到牆邊站着的兩個人,對孩子道:“澄澄,回家了。”

方澄緊緊攥着單蕊的手,不為所動:“回家是什麽意思?”

男人沒什麽表情地:“回家自然是回去的意思,你不餓嗎?”

方澄緊張地繃着臉,一雙眼睛鷹隼一樣泛着灼熱射透到人心裏去。他緊盯着父親:“她和你到底說了什麽?要分開我們嗎?我告訴你,絕不可能。”

嚴廷晔往下看着他們交握的雙手,看着方澄這副護犢子的姿态,全身毛都炸起來了。他從未如此緊張過一樣東西,嚴廷晔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鈍痛。

這痛撕扯着他的心肺,将他揉成一團。想起方才老師告訴他的種種證據,他終于意識到了單蕊的不一般。

他往後看被方澄護在身後的女孩,她怯懦、弱小,矛盾猶豫地看向他,像一只單純的小動物。她害怕他。

方澄皺眉,阻攔了父親的審視。

“你看什麽?”

嚴廷晔道:“你們還在學習階段,其他的事就不要想了。”

“所以就是讓我們分開的意思?”

“也可以這麽說。”

方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你不是和他們很熟嗎?你說的話她會不聽?”

“你想要我說什麽呢?”嚴廷晔淡淡一笑,看着操場上奔跑的男孩子們。

“你知道要說什麽。”

“你,真是太為難我了……”

嚴廷晔低低一語,俯下`身對孩子伸出手:“你過來,澄澄。有什麽事回家再說。”

方澄反射性地後退一步,單蕊被他攥得痛呼出聲。

男孩緊張地回頭:“怎麽了?捏痛你了是不是?”

女孩含淚點頭。

“算了,要他們也沒用。我先送你回家。”

他自然地幫單蕊背起書包,依舊緊緊握着她的手,頭也不回就走。

“澄澄!”

父親在後面喊了一聲,方澄置若罔聞,他這次是要與他撕破臉了。

方澄就這麽走了,徹夜不歸。嚴廷晔回到家才發覺那痛鋪天蓋地襲來。不用再在外人面前僞裝,他終于露出了兇狠的面目。他翻箱倒櫃,找出兩張方澄書櫃裏的大頭貼,兩人不知什麽時候照的,抱着剛抓的娃娃,笑的一臉燦爛。照片被主人珍藏在書本底下,寫了兩人的名字用心形圈了起來。他的內心鼓噪,刮起了一股飓風,将心底那點殘存的希望吹得絲毫不剩。他猶不信,翻出筆記、書本、連同書包裏的碎紙條,每一本都有女孩娟秀的筆記。兩人鴻雁傳書,紙短情長,字字都是親密無間的訴語。他感覺自己瘋了,将那些罪證紛紛扔了出去。他不信,他不信他養出來的孩子,他不信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人竟然再次失去!

方澄早上回家的時候,家裏狼藉一片。嚴廷晔一夜沒睡,紅着眼睛坐在沙發上。

他終于回過神來了,不論是誰,想要搶走方澄,都不允許。

方澄看了他一眼,上樓收拾東西。他把自己的課本帶上、換洗衣服帶上,玩具、手辦、零食通通都不拿,只裝了一個小箱子,就要離開。

“你去哪?”

父親低沉的話語陰冷冷的,方澄冷笑一聲,他還以為他的父親多麽寬容,不過如此。

“我要搬到學校住。”

“你要住校?”

“是啊,我學業緊,來回跑。不是太辛苦了嗎?我和班主任說好了,她也很希望我接受統一的管教安排。”

又是一場失去,不斷遠離,一次比一次遠離。方澄拿着刀一次比一次狠地砍斷兩人之間的聯系,先是學業,後拒絕接送,到現在東窗事發幹脆走人。

不,他不能這麽狠!

這是把他往絕路上逼。

嚴廷晔冷着聲音:“你不能走。”

“我為什麽不能走?”

“這裏是你的家。你離開了,我将不會資助你一切。你會重新變成孤兒。”

方澄匪夷所思地望着嚴廷晔,他從來不知道這個男人所暴露出來的暴戾讓人難以想象。

方澄頭也不回往外走,然而沒走一步,箱子轟然碎裂,裏面的東西被男人傾瀉一地。

他驚住了:“你做什麽?!”

高大的父親像一只受傷的獸,危險地向他逼近過來。

“你就那麽喜歡她嗎?”

“我當然喜歡她,我愛她!”

“你是認真的?”

“沒有一次比這更認真,我想和她過一輩子!”

嚴廷晔聽着這美妙的嘴唇裏吐出最殘忍的話語,心都疼木了。

“不……”

方澄望着父親:“這是事實,我愛上她了,你放了我吧。”

那雙睛裏透着殘忍的真誠,是的,沒有比這更認真了。

試問誰能有毅力每天早起背書晚上苦讀,處處維護藏得如此之深到了今天被他發現才肯承認,這份心思,這個少年的苦心孤詣,真是不得不讓人感動啊。

他所有的用心都給了旁人,所有的狠,都對着自己來。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就是他拼命找回來的孩子。如此剜心之痛!

嚴廷晔被一種深深的痛苦漲滿了,他霍地提起孩子來:“不,不可能!你絕對不能愛上她!”

方澄被他勒得痛極了,難以呼吸卻又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看看你那嫉妒的樣子,你還是個父親嗎?”

“我不是,我愛你。”

“澄澄,別走。我愛你。”

嚴廷晔的眼睛裏暴滿了血絲,臉上不知不覺潮濕一片。他猛然感覺自己手勁太大了,快要把方澄掐死了。

手一松,男孩像只垂死的天鵝轟然落地。

方澄幾近窒息,連連咳嗽,彎着腰想哭又想笑:“你看看……你……咳咳……”

嚴廷晔渾然不覺:“我愛你。”

“不,你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方家的人不愛我,你更不愛我。你們都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把我改造成你們想要的樣子。你們真正關心過我想要什麽嗎?”

“我現在想要愛情,真正的愛情;我想要過正常人的生活,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你能給我嗎?你不能。你為什麽就不能接受,我變好了呢?我變好,不是你一直所期望的嗎?”

“我只希望你在我身邊。”

“你真蠢,我根本就不是你兒子啊。我就是個孤兒。我有時候覺得你很陌生,很難相信你是我爸。我對以前都沒有記憶了,那點五歲半之前吃手的記憶誰會記得啊?當然後王村的生活,我也覺得很無聊。有時候要挖空心思讨好他們,真的很累哎。他們其實是不滿足的吧,還是想要自己的親生小孩的吧?所以,把我扔掉了,把我扔在這裏不管不問。你呢,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上床?我不可能永遠和你上床呀。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是吧?”

“到了一個階段,你就應該明白。放我走,是你的恩慈。我會記得你的好的,放我過正常的生活不好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我嗎?”

方澄從地上爬起來,摟住嚴廷晔的肩:“爸爸,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好爸爸,好嗎?”

“我會常來看你的。”

“你從來都沒有認過我。”嚴廷晔緊緊摟着他,緊緊抱着。

方澄摸摸他的頭安慰,彼此兩下都十分傷感。

“人不能貪得無厭,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的小孩不會再回來了。”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男人痛哭,他抱着他的孩子痛哭失聲。

“我原諒你呀,你放我走,我不僅原諒你,我還感激你呢。”

是的,不會再回來了。

人的錯誤,只要犯過一次,就像“已經插入的永遠不會被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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