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別(一)

方澄終于走出了這個家門,從和單蕊确定關系開始,他就在籌備這條路,真正說出來的時候,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輕松。

他知道嚴廷晔對他好,所以才會欺負他。這世上他能欺負的人不多,便只有對着這個好人揮刀了。

他收拾好了箱子,搬到了學校。

在這之前,他還和單蕊吵了一架。

單蕊要求分開,他不同意,遭到了女孩激烈的反抗:“你是不是每天腦子都只想着這種事。你可以考無數次,沒有後顧之憂。但我只有一次機會。你有為我想過嗎?”

“我當然為你想了!我就是為了保護你,才不能讓他們把我們分開。”

“是嗎?你是利用我和你爸爸對抗,還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你或許也不知道吧。”

女孩的目光太銳利,仿佛看透了他一般。

方澄惱羞成怒:“我當然是想和你在一起!你愛信不信!”

單蕊見他急了,只好道:“好了好了,只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等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就一起離開這裏。別生氣了,好麽?”

方澄緊緊摟着她:“我愛你,你別離開我。”

單蕊摸摸他的頭:“不會的。”

雖然單蕊說了不會,但是之後的日子是絕不肯聯系他了。兩人失去交集,又回到以往獨來獨往的日子。方澄住的是六人間,一半的學霸,每天暗地裏較勁比着。宿舍裏鴉雀無聲,都是各忙各的,默默複習。上學他睡到多晚,都沒有人再管。宿舍五個人愣是沒一個人叫他,生生讓他錯過了一個上午。他不愛洗澡,不合群,吃飯也挑三揀四,沒有人再跟在他身後為他操持一切。失去父親的庇護,他仿佛棄嬰一樣被扔在這裏,獨自忍受孤獨痛苦。他開始睡不着。夜裏月亮的影子傾瀉進來,将整個上鋪籠在裏面,冰涼如水。沒有父親、沒有單蕊、沒有方家,他緊緊貼牆靠着,抱着枕頭蜷縮成一團,瑟縮着熬着漫長的夜晚。他害怕,他難過,他想回家。真正離開那個房子,離開他粉紅色的床,才覺出黑夜之可怕。那是一只張着大嘴的獸,将他囫囵吞棗地吞了進去,嚼啊嚼啊,細碎地折磨着它;那又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海,他在水上漂啊漂,不知要漂到哪裏去。

人生浮萍,毫無根蒂。

他短暫的人生裏滿滿是被遺棄的絕望和痛苦,這些年來,也只有在嚴廷晔那裏得到過些許溫暖。如今他為了他那至高無上的愛情,也堅決抛棄了。他重又是一個人了,在淩晨的夜裏,他默默地流下淚來,眼淚迅速沾濕了枕頭衣襟。他想回家,想認錯,想回到父親的懷抱裏去。

想叫他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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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澄哭了半夜,第二天依然照常上學,考試。一模過去,二模再來,誓師大會,三模的時候驕陽似火,人人都已經穿起了夏天的衣衫。風扇在頭頂嗡嗡作響,粉筆灰吃了一嘴,人人都分開來坐,沒有了同桌。晚自習鼓噪着一股熱風,不少女生堂而皇之地溜到操場跑步解壓。他和單蕊沒有再聯系,即使見面也當作不識。他和家裏也沒有聯系,嚴廷晔被他當胸狠狠捅進那一刀,是不肯再來的了。

他在虛空中微微張開嘴,那絲氣聲似是在喊一個人的昵稱。

他又重新埋下頭做習題去了。

嚴廷晔就在學校院牆外頭,他并不進去,就在校門外等着。徹夜失眠熬得他精神亢奮,天不亮就等不及到校門外杵着了。等着學生們魚貫而入,有那麽一絲可能會看到方澄。每周一的升旗儀式是他最期待的日子,高三年級的學生也會在廣場上聽訓話。密密麻麻的人,穿一樣的衣服,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但嚴廷晔就是看到方澄了。他站在第一排,百無聊賴地發着呆,連發呆的神情他都能想象得出來。那是一種常年挂在男孩臉上的厭世憂郁,永遠都不滿足的。從他進嚴家的那一刻,他就帶着這種表情,而嚴廷晔始終也不明白,他到底哪裏不滿足。

夜色深了,嚴廷晔依舊不吃不睡守在校外。宋靖到處都找不到他,最後在學校外面才看到人。他看起來還算正常,比較冷靜,只是身影幾乎融入了陰暗裏,也不知道在這站了多久。

宋靖一陣頭痛:“回去吧,等考完再接孩子出來。”

嚴廷晔答應着:“嗯。”

兩人上了車,車子上了高架橋,宋靖看他也沒什麽毛病,就放松了警惕。昏昏沉沉打個盹的功夫,車子忽然飙了起來,橫沖直撞地超了三輛車,宋靖慌道:“怎麽回事?”

嚴廷晔道:“是澄澄啊,我看到他了。”

“不可能,他在學校呢。不是住宿去了嗎?”

“是澄澄,我沒看錯。”

汽車在車水馬龍的立交橋上來了個大轉彎,後面的車子全急剎車,紛紛鳴叫。而嚴廷晔那輛車什麽都不管,在縱橫交錯的交叉路上左突右轉,如炮彈一樣發射了出去。警車在後面嘶鳴,彼此生死時速追逐飛奔,宋靖心都要吓跳出來,一個勁地嚷:“嚴廷晔,你冷靜!鳴鳴現在在學校!學校!”

嚴廷晔道:“不,我看到他了!我得救他!”

他追逐着一抹藍色影子飛馳而去,那天他和祝琴吵架,是他送的孩子。早上天陰沉沉的,他怕下雨,給他套了一件藍色小雨衣。嚴鳴奶聲奶氣地不要,他因為趕着去上班還兇了他幾句。在家一向是慈父嚴母,嚴鳴和他比較親近,一被兇就哭鬧起來。嚴廷晔只好又哄,許諾有空就帶他去游樂場玩,還塞了一把糖在他的貓頭鷹小包裏。嚴鳴又笑了。後來他找孩子的時候,信息登記的便是:五歲男孩,藍色雨衣,貓頭鷹小包,愛吃糖。

這麽多年,在街上只要遇到藍色的衣物,不論是雨衣、帽子、甚至雨鞋,他都要找找看。宋靖不知道他又發什麽神經,看到哪個孩子穿了雨衣就非得上去一番翻天覆地的尋找,這種時候多了,到後來訓練的他也開始留意這種藍色。可是孩子已經找回來了,他又發什麽瘋!

警車追了他們大半截路,他又喊又叫又和他争執,也沒能從嚴廷晔手裏奪下方向盤。嚴廷晔雙目赤紅,完全失控。他什麽都聽不進去了,什麽都顧不得了,他得救他!汽車從橋上飛馳而下,橫沖直撞沖進夜市,嚴廷晔從車上跳下來,追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惶急而去。他跌跌撞撞,沒走幾步路被警察一擁而上,撲倒在地。他仍然掙紮着起來要追,交警對着他膝彎狠狠一腳,他痛呼出聲:“鳴鳴——”

那個藍色的身影一跳一跳地走遠了,他滿臉眼淚,嘶聲大吼:“你們抓我幹什麽,抓人販子啊!你們抓人販子去啊!”

眼見着兩邊就要動起手來,宋靖慌忙上來:“對不起,對不起,一場誤會。我兄弟有點精神障礙,對不起對不起!”

交警呸了一口:“就算是精神病也得受處罰,妨礙交通,還敢襲警,給我帶回去!”

兩個人在公安局裏呆了一晚,嚴廷晔被拷在椅子上,看起來已經冷靜下來了。只是心裏頹然一片,轟隆隆的,又失去了一個希望。

白熾燈下,有心理醫生問他:“最近睡得好嗎?”

“睡不好,想睡,但是睡不着。”

“吃藥了嗎?”

“好像吃了吧,也好像沒吃。”

“為什麽不吃?”

“澄澄看見不好。”

“還是感覺心裏很壓抑嗎?還是會夢到關在房間裏嗎?”

“我好了。”

他忽然擡頭盯着醫生:“只要他回來,我就好了。”

“你最近有沒有性生活?”

他很長時間沒說話。

醫生溫柔地道:“我建議你找個長期穩定的床伴,最好性格溫柔一點。”

心理醫生和律師帶着他們出來,嚴廷晔被炙熱的陽光一照,恍然醒悟,已經要六月份了。

很快高考來臨,高考那三天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方澄沒回家,獨自上了戰場。出來的時候身上的汗淌了三回。接着是拍畢業照,散夥飯,填志願。兵荒馬亂的少年時代,就這麽倉促地結束了。周莉莉來和他合拍了一張,說他選女朋友的眼光不錯。楊珣只遠遠駐足了一會,就走了。程思艾壓根沒理他。他在這所高中所有的交集,就這些了。

六月底高考成績出來,他過了二本線,單蕊考入理想的一本,她所夢寐以求的大學。方澄發呆地拿着志願表,單蕊搶過他的表格,果斷地填上了同城市的一所大學。不管怎樣,他們都要在一起。

高考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小小的階段。往後,他們還會擁有燦爛而美好的人生。

兩人喜滋滋地望着彼此,這段期間的磨難,不僅沒讓兩人生分,反而感情越發好了。方澄每天賴在單蕊家裏,兩個人玩游戲、約會、看電影,很是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直到,錢的問題,再次進入他們的視野。

徐惠芳是沒有錢供養一個女孩的學費的,加上生活費,林林總總要萬把塊。她只好讓單蕊再次到那邊去借。方澄陪着單蕊走了一趟,兩人在樓下按了半天門鈴,都沒有人應。打對方的電話,也一直不接。到最後方澄嚷嚷地整棟樓都騷動了,那機器裏才闖出一個女聲:“按什麽按?要死啦!你爸不在家!”

“那你要他聽電話!”

“你再按門鈴,我告你私闖民宅你信不信?”

電話咔擦一聲斷了,單蕊心灰意冷,哽咽道:“他在躲我。”

“算了,走吧。”

方澄拉着她走,單蕊忽然哭了起來,執拗地拉着門把手:“我不要我不要!嚴鳴,他真的不要我了嗎?嚴鳴!我到底是不是他生的,他為什麽這麽狠心!”

單蕊哭得很傷心,她萎靡地蹲在地上,死活不起來。方澄冷冷道:“親生的又怎麽樣?親生的也照樣無情。”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父母對孩子的愛同樣如此。大人對小孩并非天生有感情,大人也可能是孩子,大人也可能有情緒、會犯錯,大人同樣沒有能力保護小孩。如果因為他生了你,因為血緣就可以判定他愛你一輩子。那這個世界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劇了。

從很早的時候,方澄就已經明白。父母的愛,不過如此。

他死拖着單蕊離去,回到家的時候,單蕊的眼淚也幹涸了。而嚴重的問題,依然擺在面前。徐惠芳嘆了一聲,回到房裏。

在面前錢的問題上,單家母女有着同樣的麻木和冷酷。上次,因為這個原因,單蕊那麽善良心軟的女生,都可以毫不留情和他分手。這次呢,方澄心裏盤算着,并不懷疑徐惠芳會讓單蕊直接辍學不上。

他心裏極度不安,每每試探單蕊那邊有什麽打算,都被女孩愁雲慘淡的表情給打回來了。一連月餘,母女倆都沒有什麽動靜。眼看着暑假結束,兩人即将入學。方澄想,即便他再不願意,也要回家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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