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方澄忽然理解了單蕊的感受,如果你也嘗過被窮到的滋味,你也會沒有尊嚴。尊嚴在貧窮面前,一文不值。
大學兩個暑假,他沒有回去。他和單蕊一人提了一個小包,去海邊一家酒店打工去了。吃住都包,一個月三千多。這還是有錢的同學給介紹的,他負責接待,單蕊負責打掃。對于他們而言,三千塊是筆巨款,幹兩個月一年的學費又有了。這家酒店來往都是有錢有身份的人士,不過幾天,單蕊的眼睛都綠了,湊到他耳邊說:“你看,他們桌上的鮑魚中華鲟都沒吃,要不我們打包回去吧?”
方澄有些看不上她這種行為,拆了窗簾:“要打包你打,我可不打。被領班抓住扣工資怎麽辦?”
單蕊可惜地看了一眼動都沒動的餐盤,殘忍地倒進垃圾桶。方澄喊了她一聲,她過來抱住窗簾,感嘆道:“哎,有錢人家吃頓飯都這麽奢侈。他們是來度假的嘛?還是來談生意?好像沒看到別人了哦。”
“嗯。”
“你家以前也有這種宴會嘛?”
方澄冷淡道:“我已經不在那個家了。”
單蕊毫無所覺,神秘地一笑:“你猜主位旁邊的那女的,是他老婆,還是他情人啊?我看到他們倆的腳都纏一起去了。”
方澄沒理她,單蕊悻悻作罷,繼續幹活去了。
和單蕊相處久了,就會明白,她對金錢的執着、小家子氣和她的單純善良一樣,都是她這個人的一部分。每個人的性格都脫離不了她身處的環境,他能理解她,可有時也會受不了。
他們幹了一天活,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兩人分了兩間宿舍,後來單蕊害怕,又搬到他那一間。兩張床被單蕊并成一塊,暑氣濃重,她洗了個澡,當着他的面換奶罩和內褲。
她有些害羞,但和方澄相處久了,又覺得理所當然。她胸口小鹿亂撞似的狂跳,害怕他會看,又渴望他會看。心裏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灼人的目光,如果射在她背上,應該會是燒着的感覺。她害羞地低下頭去,癡癡地想笑,然而等了半天,方澄都沒有向她看過一眼。
方澄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今天不是滿月,只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海邊嘩嘩的海浪沖刷着人的心田,顯得格外寂靜。樓上似乎還有客人在唱卡拉ok,燈光迷離的小舞池裏,有男人摟着女人的腰晃動。
他将胳膊枕在腦袋下面,忽然很想回家吃到的那顆糖。男人在他心裏種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他又恢複味覺了,又能嘗到甜的滋味了。日子過得太苦了,他想拿糖壓一壓。而糖的瘾頭,被男人牢牢地牽在手裏。他不會給他太多錢,一千兩千,夠他當下用的,又不能解決他長久問題。
父親太了解他了,拿到錢,他還會回家?
他只會一次又一次地仗着他的愛捅他心窩,無情叛走,而父親就拿錢來轄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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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恨的男人啊。
他嘴裏裹着一只糖球,嘎嘣嘎嘣咬得清脆。而他的靈魂,卻像被放逐出去辛苦勞作的駱駝,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壓得直不起腰。
可是,他更恨的是自己。
他以為他逃走了,重生了,可是過往一切如影随形,他永遠都擺脫不了以前的影子。被抛棄的痛苦,養父母身邊的戰戰兢兢,和與嚴廷晔不人不鬼胡混的日子,都讓他喘不過氣。他好像一直生在照不到光的陰翳下,潮濕陰冷。就像被拍在牆上的一塊苔藓。
他找啊找,想找一個有溫暖的地方。養父母不是,楊珣不是,程思艾不是,那些男男女女小混混們更不是。
是,嚴廷晔是對他很好,可是那好也是帶刀的。孩子敏感又脆弱,他能分清什麽是好,什麽對他是無害的。他的父親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他能看得出他的壓抑和扭曲。這隐藏在他溫柔完美的面具之下。單蕊就不同了,她長在陰暗裏,身上卻有一股勁,用力往上長啊長,生活越困苦,她就越堅強。這種野生的雜草,除非你連根鏟除她,不然總能讓她找到機會。他在她身邊,重又感覺自己是好的了,美的了,有救的了!他又怎麽能不愛她呢?
可是這愛,真的嘗過又很淺、很累。它填不滿他空虛無聊的人生。
他抽了抽鼻子,感覺單蕊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怎麽了?”
單蕊拂了一下頭發,換上睡衣,躺在他身旁。
“沒什麽。”
方澄很少親她碰她,他們戀愛三年了,卻還像普通同學那樣。走路都隔着半米遠,她不會挽他的手臂,他也不會抱她。有一次,她興致來了,想要個親親。方澄哈哈大笑,親在了她的額頭上。
可是,要說他不愛她,又是不可能的。方澄很緊張她,她出去半天他也要打電話問。什麽都給她最好的,什麽都幫她做。連生活費都是他賺的,再苦再累,他也沒抱怨一聲。在這段戀愛關系裏,她才是主動方,掌握着生殺大權。方澄在她面前,都有些卑微。
他可能會愛上別人嗎?
單蕊用眼睛瞟着他,想着白天他和哪個服務員、女孩子親密接觸過。不會,她心裏暗暗想,可是那失落的心情,又像兩人之間隔得那處空隙,空蕩蕩地漏着風。
那晚方澄做了個夢,他很少再夢到五歲那年的事了。那段記憶被他刻意挖除,遺忘在了過去的歲月中。在父親要他回想當年發生過的事的時候,在被警察和愛心機構逼問查詢的時候,他都選擇閉口不言。當年拐賣他的那夥人一直找不到,警察在他身上也沒找到線索,何況十幾年過去了,追到了又能怎樣呢?
他只有在精神極為匮乏的時候,還會夢到那時的事。暗無天日的集裝箱,搖曳在尿液裏的月影,還有周圍哭叫連天的聲音,成為他深藏心底的噩夢。
這次多了一個場景,是一個工廠。鐵鏽的味道、爛木頭、昏暗的夾道裏好多的人在咳嗽。烏煙瘴氣的一個地洞,到處都是蜘蛛網,就像動畫片裏的盤絲洞,裏面都是妖精!他吓得尖叫起來,有大人給了他一鞭子。那大概是帶刺的藤條,抽在小腿上,密密麻麻起一層血洞,往外冒水。他痛得哭了,而那些高大的鬼影還在徘徊監視。他不敢哭,不敢叫,只能把哭喊生生地憋回去。那是多麽可怕又難忘的過去呀……
他大口喘息着從夢裏醒來,單蕊在他懷裏睡得香甜,他忽然感覺陌生,眼前這個女人是誰?他在哪裏?他急匆匆地穿上外套,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他哆嗦着手想給人打電話,養父母、同學、老師,他又能打給誰?
他忽然不知道這時候他能找誰,誰又能救他!
手指滑動到那個熟悉的號碼的時候,胃驟然一陣痙攣。他捂住嘴,痛得彎下腰,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那晚,方澄不敢回房。他蹲在馬桶上呆了一夜。他不敢下地,也不敢和單蕊說,他深藏一個秘密,但是沒有人可以分擔。他只能大睜着眼睛,任那深刻的恐懼一點一滴消逝在漫漫長夜裏。
在那之後,他的境遇竟然慢慢好起來了。在酒店的同學看他有點小聰明,找他合作做生意。他長得好,嘴巴甜,認識的人也多,幾個同學合夥投資了一筆,賺了點小錢。他拿了一萬塊分紅,立刻就和單蕊在外面租了房子。
接着打工的幾筆錢也收回來了,他不再做苦工,在學校開了個小店,幫人家修修電腦。而他和單蕊的争吵也開始發生了,因他人帥嘴甜,常常被學妹邀請上門修電腦,還要在宿舍裏教她們玩游戲,一呆便是很久。單蕊見不到他,碰到過幾次他被女生糾纏,還有暧昧短信和電話打進來,一下就火了。方澄怎麽解釋她都不聽。
兩人在出租屋吵起來。
“屢教不改,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該和你在一起!”
單蕊收拾着東西,其實她也沒什麽好收拾的,方澄根本就沒動她的東西。
她扔了毛巾又扔了牙刷,忿忿不平,驕傲地都不要了!
方澄冷眼看着她:“我怎麽樣,你說清楚。”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好事。以前的我就不計較了,現在我是你女朋友,你就不能再和其他女生不清不楚。你這樣算對得起我嗎?”
方澄陰沉的臉太過可怕:“我以前什麽好事?”
單蕊提起書包:“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好事你自己不清楚嗎?就別讓我說出來了。”
她痛快地甩開門走了,只聽到門後轟然一下聲響,也不知道什麽東西摔在了門板上,心驚肉跳!
她有些後悔,但又抹不開面子,只好先走了。
方澄手發抖渾身打顫,不行,怎麽都不行。不管他怎麽努力,怎麽掙紮,都不行。
這種被所愛之人親自打回原形,背負着一個逃不開的大山的感受太壓抑了,讓人發瘋!
他和單蕊的戰争打了起來,細細碎碎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事要吵。他一回複晚了短信,單蕊就要懷疑他和哪個女生搭讪;回家晚了,就會被查問;在家的時候也不能看手機玩手機,否則單蕊一定以那種冷笑的目光看着他……這些以前在程思艾那裏他最讨厭的行為,也發生在單純可愛的單蕊身上了。為什麽所有女生談戀愛後都會變了個樣,他讨厭這樣的單蕊,他快要受不了了。
就在兩人雞毛蒜皮吵得精疲力竭就要絕望的時候,單蕊忽然哭着回來說,她媽下崗了,徐惠芳失業,沒工作了。
這無疑在兩人剛剛好起來的日子上憑添一道風霜。他們剛剛嘗過春天的雨露,有了一絲冒頭的希望,又被打回冰天雪地中。
方澄呆愣着,單蕊拼命搖他的肩膀:“怎麽辦啊怎麽辦啊?”
方澄咬牙道:“要她找工作!她是你媽,她有撫養的責任!”
單蕊道:“對!她是我媽不是你媽,你當然不心疼了!我媽都五十多了,身體又不好,她不能再工作了!我絕對不能讓她再工作了!”
方澄冷笑一聲,看客一般:“那你要怎麽辦?”
單蕊的眼淚還挂在臉上,而方澄卻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他恨,他恨單蕊她媽,連帶着他也恨單蕊。這很可怕,像鬼一樣在看不見的地方蠢蠢欲動。
“把她接過來啊,你不是賺了一些錢嗎?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也方便照顧她,給她看病。”單蕊渾然不覺地說。
“那你是要我也養她咯?”
方澄抱臂涼涼地道。
單蕊這時才意識過來了,她指着方澄氣得說不出話:“你……你……”
“好,我算看清你了。沒有你,我也可以照樣過!我自己賺錢,我自己養我媽!我再也不會來找你,再也不會來求你了!”
單蕊哭着跑着離去。方澄報複式地微笑,他才不要接這爛攤子,他才不要承擔,傻`逼才會養她們母女!他不做傻`逼。
可是這快感并沒有持續多久,失去單蕊的日子好像光全部吸走了,他的世界暗淡無光,沒有希望。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般過活,行将就木,沒有目的。他已經忘了沒有單蕊之前都是怎麽過的,仿佛有了單蕊之後,他就重生了,過得很有奔頭。現在單蕊不要他了,他又是被拍在牆上的一塊臭苔藓,一個廢物。
失戀吞噬着他的神經,他喝了很多酒,醉得東倒西歪,在出租房裏大叫唱歌。他給單蕊打電話,給單蕊的同學打電話,打通了就哭,又吵又鬧。也不知鬧了多久,最後撥到一個電話,他抱着話筒,喉嚨裏全是壓抑哽咽的喘息。仿佛想把所有悲傷和痛苦都發洩出來,卻發不出一絲哭音。
電話那邊的男人聽着話筒裏沉默的哭聲,心都絞在了一起,只覺得悲涼。
方澄鬧了一夜,早上發現單蕊就在門外,兩人抱頭痛哭。單蕊一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考慮你的感受。方澄抱緊了她,是我不好是我的錯,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兩人一夜分離,都有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哭得很是悲痛。單蕊有些後悔,可是她能怎麽辦呢。當一個人寒冬臘月穿着高跟鞋工作裝連續跑五個面試,焦急地排着長隊等一個從五百個人裏選三人的機會,最後身上只有二十塊回家的滋味,真是太難過了。
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其中的感受。
她想過好生活,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想,想啊想,熬啊熬,熬到了高考,從野雞一夜變鳳凰,考到了全國排名前列的好學校。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困窘的環境了,可是她考上了,卻沒錢念。幸好,她遇到了方澄。方澄是她的貴人,是她的希望。她重又燃起希望來了,迫切等待方澄将她拉出泥潭。然而一朝東窗事發,方澄離家出走,她瞬間被打回原形。失望,沮喪,這種沮喪比沒有錢的時候更甚。因為嘗過了有錢人的滋味,得到過別人的寵愛,便愈發覺得貧困難捱。她不是不想滿足,可是內心就是有個無底洞,渴求更多。想要好衣服,想要好生活,想要活得體面一點,起碼,不是每次都在底線上掙紮,沒有錯吧?可是,這些,她夢寐以求的這些也被方澄的任性打碎了。她又要開始為錢發愁。
你有為錢愁過嗎?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日複一年,每天都在這種焦灼的憂慮中。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無情的父親、冷漠的母親,以及任性的男友,誰也無法解救她,誰也幫不了她。她只有靠自己,可是她自己又有多少的能量呢?又改變這種情況多少?
她安慰自己,沒有錢,還有愛情。方澄是愛她的,他們一起打工,一起上學,只要熬到畢業就好了。畢業就可以自己賺錢,她就可以徹底擺脫這種壓得喘不過氣的狀況。
只是現實永遠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全身凍得沒有知覺。從學校把所有東西搬到出租屋,她提着大包小包茫然四顧。同學知道她的情況,從錢包裏拿出一百塊給她:“這一百塊你拿着,打個車吧,這麽多東西別擠公交了。”
“路上小心點,蕊蕊,以後我們就見不到面了,要加油哦。”
“錢不用還我了,就當我支援姐妹啦。”
她麻木地接過錢,嶄新的一張粉紅色紙幣,在陽光下格外耀眼。拿在手上發燙,燙得她從心裏燃起一把火。對方的口吻越關懷體貼,她越是恨。
她恨這世界,她恨她們。僅僅一張紙幣人人都有,就她沒有。
是啊,她擡頭望向稀薄的日光,迎面接受這世間的殘酷。來吧,讓它再兇猛地砸過來吧!
她的心燒成一片火海,胸膛洶湧着潑天恨意。她拿着一百塊錢放下東西就去面試,一連幾天,輾轉幾個地方跑了五個面試,三個銀行,二個外企,被紛紛拒之門外。她拿着最後二十塊錢坐公交車回去的時候哭了,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她淌着滿臉眼淚給母親打電話,徐惠芳聲音淡漠:“找工作的事你自己解決吧,我沒有錢。”
她哭得更厲害,她不是想要錢啊,她不是一給她打電話就張口要錢啊,她只是想要母親一句安慰,給她一點支持,她快要支撐不住了!
可是沒有,徐惠芳什麽都沒給她。她抓着公交車的把手蹲下來,胃痙攣抽搐成一團,車上的人都驚得紛紛退避。她獨自哭了一路。
在那之後半個月,徐惠芳給她打來電話,她沒工作了,而且生了病。
此時,她只有她那因為過度敏感而吵得精疲力盡千瘡百孔的愛情,她只有回去求他。
方澄表現得很冷漠,他對自己冷漠,更對自己家人冷漠。這積蓄已久。雙方一觸即發,吵了個天翻地覆,她甚至想到分手。分手,她惡狠狠地想,全世界不要她,她也不要全世界!
她搬到同學家住了兩天,情況很糟糕。對方并不歡迎她,而且家裏有男朋友。做三人的飯,看三人的電視,用三人的衛生間。她隔着牆板聽到女生和男友抱怨自己怎麽還不走,心裏悔得想死。這時方澄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裏說想她,他醉醺醺地喊她的名字,他求她回來。她的心軟了,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這個也被抛棄的人和自己相依為命。
她奔回去,她抱住他!
這是她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兩人雖然和好了,但矛盾和傷害還在。兩個傷痕累累的人貌合神離地僞裝着和平,為了表示妥協,方澄買了火車票把徐惠芳接來。一個二十多平的小房間,單蕊和徐惠芳在床上住,方澄打地鋪,摩肩擦踵,站都沒地方。于是,方澄也不回家了,徐惠芳不工作,他養着兩個人,身上的壓力陡然重了許多,白天晚上找活幹。
單蕊常常唠叨:“你為什麽不和你爸爸和解呢?都這麽久了,你也該回家一趟,親人還有隔夜仇啊?”
方澄看她反複折疊着衣服,騰出更多的空間。她手法熟練,仿佛深谙此道,還有着家庭婦女的賢良。女人相處久了,身上的靈氣不見,處理家務事的利落反而顯露出來。這是女人的本能,她的确很适合娶回家做老婆。
可是,方澄卻對這樣的她很反感。
他不自覺地就刺回去:“那你怎麽不和你爸和解?”
單蕊看了他一眼,沒搭腔。兩個人相處,有些話題是不能提的。
可是她境況如此,舉步維艱。她沒有尊嚴,只有方澄,不得不回頭求他。
“還有半年我們就畢業了,很多地方都用錢。我媽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僅不能幫我們,還得我們幫她看病。你能不能和你爸說說,我們就借他五千塊?四千?三千?都可以。幫我們度過這個難關再說,好嗎?”
方澄冷冷道:“我不去,要去你去。”
“你怎麽就不聽話呢?這個時候低個頭認個錯,又吃不了虧。上次你不是也去借了,他明明很好說話的啊。你又在鬧什麽別扭?說到底他也是你親爸,你要什麽他不給你,你就是去見他一次又怎樣——”
單蕊絮絮叨叨說着,方澄霍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戳了他哪根神經,直接沖她吼道:“要去你去!你聽不明白嗎!”
方澄從來沒有這麽吼過她,繃起的青筋突出的眼球吃人一樣,如此可怖。
單蕊沒說話了。
她知道戳了方澄痛處,可是有什麽呢?誰和父母沒點龃龉,回去認個錯又是一家人了。為什麽偏偏他父親就是提都不能提的忌諱?
單蕊沒再繼續勸說,因為更大更嚴重的事情來了。徐惠芳查出胃炎需要住院,單蕊一下子就慌了。她腦子完全是懵的,她站在住院處拿着單子想到的就只有方澄。她手發着抖給方澄打電話,方澄聽到立馬趕了過來。兩個沒有正經工作還沒畢業的半大孩子聽着醫生冷漠地下命令,要他們拿兩萬塊錢來,多退少補。方澄手裏就只有三千塊,這段時間攢的錢早花沒了。他慌不擇路去辦住院手續,醫生要他最晚明天補齊。他站在白茫茫的走廊裏,單蕊蹲在地上給這個同學那個同學打電話,護士過來問他醫保卡帶了嗎?他沒聽清,什麽醫保卡?
護士耐心地給他講,明天帶着醫保卡去某某地方做什麽什麽檢查,一定要七點半去排隊,晚了就排不上號。做不了檢查,就沒法輸液。護士一遍遍解釋,他一遍遍聽,可什麽都聽不進去。他只覺得完了,兩萬,天大的數字,他一個學期都賺不了這些錢。他弱小的身軀在現實面前又一次敗下陣來。他忍着屈辱,聽着單蕊絕望的聲音,渾身冰涼。他拖起牆邊發抖的女孩,他看到她眼裏的慌張,那是一種慌到底,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卻沒有任何着落的慌張。他按住她的肩,給予她慰藉:“別怕,我現在就回去,我現在就拿錢。”
單蕊要給他跪下來,她說不出什麽話,只用救命的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救我,求你救我。
方澄跑出醫院,打上出租車就往家奔去。
夜裏的火車站特別冷,月臺上的風吹進衣服裏,吹得人驟然清醒。前後排隊的人寥寥無幾,接近午夜,連檢票員都很懶怠,招招手就讓他們上去了。車廂裏也很冷,冷風直往小腿裏鑽,周圍的人大多睡了,只聽到空曠的列車滑行聲。他抱着自己縮在角落裏,他太累了,太累了,多日來的重壓讓他心力交瘁。
也不知道在車上昏睡多久,那根本不能叫做睡,提着一根神經時時警醒着,預備着下一個難題再來。出來車站,他的臉蒼白,身形瘦削,仿佛一只鬼。他頂着一張鬼臉和瞌睡的司機報上地址,往那個他畢生都不願意回去的地方駛去。
他是不想回來的,上一次是迫不得已,他發誓再不受此屈辱。可是命運的大手又一次将他推到這扇門前。
他站在門外停滞不前,他來得匆忙,什麽都沒拿,活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他又回來了,是的,他又回來要錢了。他憎惡自己。
深夜了,嚴廷晔睡不着。房間裏還是燈火通明,這次方澄消失的時間比上次來得更久、更決絕。
他甚至有些懷疑起自己的決定,控制住錢是否能控制住他?父親不介意用點小手段讓一個任性的孩子回家,讓他明白生活的重量。
只是這次消失的時間太久,以至于他自己也沒有把握,他還會回來嗎?
嚴廷晔穿着家居服出來倒垃圾,看到的就是門廊下失魂落魄的方澄。
男人眼睛一亮,急急走下臺階來。他看起來真的很糟糕,很狼狽。黑發,黑眼,身上衣服太過單薄在冷風裏瑟瑟發抖。他縮着身子不敢上前,他怕一進去就把自己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決心都忘記了,只剩下恥辱。
可他也不肯走,他倔強地站在廊下,在他身後是人命和金錢,快要把他逼死了。
他兩下為難,夾縫生存,也不知道在冷風裏站了多久。
嚴廷晔走下廊來,拉住他的手:“回來了?冷不冷?”
他什麽都沒說,他什麽都沒問。只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問候,好像他只是放學回家一樣。方澄擡頭看他。
父親露出笑容:“回來就好。”
父親不顧他的執拗将他拉進家門,房間裏有暖氣,從頭到腳撲上,将一身冷硬的人融化、打碎。那種暖因為太熱給人一種刺痛的麻痹感,方澄打了個顫,小腿開始抽搐。
嚴廷晔将人拉到沙發坐下,蹲在孩子面前:“要不要吃點東西,暖和一下?”
方澄坐在沙發上有些不自在,環顧四周,與他離開時并沒有什麽不同。桌子上還是有本相冊,大概常常翻閱,邊上都起毛了。上次便是因為這個吵架,嚴廷晔連忙收拾走。父親的殷勤關懷讓他不适,仿佛一個在冰天雪地裏走了太久太久的人忽然被火包圍,燙得他心悸。
他勉強點了一下頭,嚴廷晔如獲至寶:“好,爸給你做。”
男人挽起袖子下廚房,方澄看着父親忙碌的背影,被氤氲的熱氣包圍的人。男人忙得熱火朝天,熱油澆在魚肉上面發出噼啪的聲響,老遠就能聞到香味。這是一個他一聲令下,就會無條件為他實現的男人。
方澄皺眉,往下摸自己抽筋的小腿。
嚴廷晔把魚端上來,選了魚腹上最好的一塊肉,挑好刺給他。
“乖,快吃吧。”
方澄拿着筷子,看着面前精致鮮香的魚肉,咀嚼在嘴裏又香又軟,幾近融化。
他有多久沒吃魚了呢?
很久了,太久了。飯店裏的不好吃,單蕊也不會做。何況他們家那地方,連擺張餐桌都難,怎麽能下廚做飯。有次單蕊偷偷做了個番茄炒蛋,還被房東太太罵了一星期。
他們都是打包學校的飯來吃,因為便宜。他們省吃儉用,從不亂花錢,每一塊錢都要用到實處。單蕊對這些順手拈來,很會算計。她習以為常,卻不知道他已經忍了很久很久了。
大家都過得很苦,以至于一盤紅燒魚端上來的時候,方澄都有些被熱氣迷了雙眼。
嚴廷晔依舊在旁伺候,沒什麽話,也不問他,吃完收拾了桌子又端了一盆熱水來。
父親親自給他脫掉鞋襪,抽筋的腳趾鑽心的痛,一被他碰就往後抽。嚴廷晔看着他,溫暖的手掌握住了腳心:“爸爸握一會,一會就不疼了。”
方澄害怕被抓住,害怕被溫暖打動,他寧願一輩子都在冰天雪地裏走,也不願接受他的施舍。
孩子倔強地掙,嚴廷晔一手握住了不容抵抗。抽筋的腳趾被牢牢鎖住不許動,絲絲綿綿的暖意鑽入肌膚,冷硬的腳趾竟然就這樣慢慢不再痙攣,在熨貼的暖意中軟化複蘇,重新活了過來。
嚴廷晔雙手包着腳掌,連那冰冷的小腿都爬上暖意才作罷。他緩緩将孩子的腳浸入水裏,腳一踏進去,整個人都好似被四面八方的熱水包圍。父親握着他給他洗腳,氤氲的熱氣升騰上來,一顆水珠砸落手背。
嚴廷晔心裏一驚,沒有動作。
漸漸的,又一顆水珠砸落下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入水裏,燙到人的肌膚。父親摩挲着孩子的腳掌安慰道:“沒事了,回家就好了……”
他不說還好,越說越厲害。方澄的眼淚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嚴廷晔心疼地想要抱他,孩子身子一傾,軟軟地靠落他的肩膀。男人托着他的屁股連人一起抱起來。
“好了,這麽大還哭鼻子。”
方澄埋入他頸窩,父親抱着他上樓:“要不要洗澡?”
方澄搖搖頭。
“那就睡覺吧好不好?”
方澄沒動。
嚴廷晔抱着人放到床上,那床真軟,讓人深深地陷落在裏面。父親就覆身在上方,兩廂對視,方澄有些羞赧。
只見他哭紅的眼睛,瘦削的臉頰,格外可憐些。父親摸了摸他的頭發:“乖,快睡吧。我就在你身邊。”
方澄抓着被角,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想确定他還在不在似的睜眼。父親對他微微一笑,他總算放心的睡去了。
這一覺,睡了很久很久。
仿佛從筋疲力盡疲于奔命的日子裏脫胎換骨,一下子洗盡精髓,如釋重負。人變得很輕很輕,夢又香又沉。
半夜還是被男人抱着洗了個澡,周身都卸下疲累,輕松許多。他被擺弄着四肢毫無所覺,仿佛一直陷落在夢裏,怎麽都醒不過來。
他太累了,太累了……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窗簾都遮蓋着,有絲絲月光透進來,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他頭鈍痛,身體懶怠,嘶啞着聲音喊:“爸,爸爸……”
嚴廷晔一愣,也跟着醒了過來:“我在這,澄澄你要什麽?”
“我想喝水。”
嚴廷晔忙倒了一杯水過來。方澄扶着杯子喝了。
連喝了三杯才緩過一口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已經換過睡衣,柔軟的料子貼在身上,又暖又軟。他呆愣着,嚴廷晔也不說話,他埋過頭繼續睡。
嚴廷晔道:“餓了嗎?要吃飯嗎?”
方澄搖頭。
“還難受嗎?發不發燒?”
父親的額頭貼着他的額頭試溫度,呼吸的熱氣交融在一起,他的臉莫名的燙。
“有點燙,我去拿藥。”
他拉住男人的衣角:“別去。”
“嗯?”
“你上來,抱着我。”
嚴廷晔猶豫了一會,确定他是真的需要他。掀開被子将孩子摟進了懷裏。
方澄尋找了個熨貼的位置靠着,閉上眼睛享受此刻的溫存。
被子裏溫度很高,不一會就汗濕了兩人的衣裳。孩子的腦袋頂着他的下颌,又香又軟的身體就靠在他的懷裏,脖頸間泛着潮濕的汗味,呼吸都是他的氣息,這很難讓男人不心猿意馬。
他竭力控制着,壓抑着,方澄還不舒服地在他懷裏蹭啊蹭。沒一會,被子裏的兩人都被汗濕透了,方澄也覺得熱,可他不願意出來,就這麽呆着。時間過去的越久,越無法忍耐,漸漸地,方澄也感覺出異樣,在不知不覺間他的屁股就蹭到一個堅硬的巨物。
他心驚肉跳,仿佛被燙着了一般。嚴廷晔本能地撤後。方澄又抓住他的手,他不想失去溫暖,可他不願意拿這個來交換。
嚴廷晔吻了吻他的頭發,氣息紊亂:“寶寶,放開我。”
方澄抱緊他的手臂,閉上眼,裝作不知。嚴廷晔嘆了口氣,只好維持現狀不動。可苦的不只是他,方澄也覺出了內心的騷動。兩人胸膛貼着,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熱,胸腔的起伏連在一起,聲音大得都能聽見。可他偏偏倔強地不肯動,死死的壓抑,牙齒咬住嘴唇,被火灼燒得雙眼通紅。
嚴廷晔耐心地勸導:“爸爸不看,不聽,你自己弄。”
“不!”
他哽咽地搖頭,可恨的自己。
嚴廷晔吻着他的脖子,他情動地仰起臉龐,聽着磁性的聲音:“爸爸幫你弄好嗎?”
他拼命搖頭。
“這只是因為你不舒服,爸爸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