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錢的問題

方澄從來沒想過錢的問題,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裏,即便颠沛流離,艱難困苦,也只是精神層面上的痛苦。而金錢的痛苦,在他十九歲離家之後,才以不可預知的力量向他撲來。

他以為二萬塊足夠他和單蕊過大半年的了,然而交上學費的第一天,就已經去了一半多。錄取通知書上的學費,只是九牛一毛。住宿費、生活費、課本資料,以及被褥毛巾等一系列生活用品挖空了他的錢包。

開學兩個月,他就只剩下一千塊錢了。他素來花錢大手大腳,在養父母家被當成眼珠子,即便沒錢,也會省下一口來給他吃。在親父母家,更是被慣得沒型。嚴廷晔一個月在他身上花的錢無數,他花錢如流水,買的玩具手辦推成山,還大宴賓客,誰和他一塊玩都會享盡福利。如今,他是決然和家裏分裂了,即便是死,也不能回頭要錢。

他的財政經濟成了一筆爛賬,根本就不知道怎麽花的,手裏的錢就沒有了。

單蕊的學校在市裏,他的學校在郊外。每次見面都要導兩遍公交車,颠簸二個小時才到站。才開始他每天下課就往單蕊那邊跑,兩人如同寒冬裏的兩只小動物,互相依偎取暖。在大學城裏找個小攤吃頓飯,說說話聊聊天,然後他送單蕊回校。深秋的夜裏,郊外的道路上只開着他呆的那一輛公交車,前面的在修路,車堵了半個多小時,車上的人紛紛抱怨起來。司機扛不住壓力,拐上了一條小路。狹窄的土路坑坑窪窪,兩邊樹木鬼影幢幢,楓楊擺着它那細長的葉子,狂風亂舞。而車裏悶熱、焦躁,燈光昏暗,車座也很髒。他有些暈車,緊緊抓着前面的座位,而旁邊的男人罵罵咧咧吵了起來。汽車司機恍然未聞,在偶然一個下坡,所有的人猛地往前沖去,他的頭狠狠磕在車窗上。他想,下一次再也不去了。

然而第二天,他還是坐上了去市裏的汽車。

在那段背叛家庭奔赴愛情的日子裏,只有單蕊是他的慰藉。兩人開始想着怎麽賺錢,方澄從同學那借了兩千塊,批發了一堆女生喜歡養的寵物魚,大晚上就在街邊擺攤。郊外的風是冷的,他被凍得流鼻涕,還四處吆喝着人過來買。後來魚死了不少,每天賺的不如花的多,入不敷出,很快就破産了。單蕊在另外一個夜市上擺攤,他跑去支援,把襪子都搬到街中央占位置。然而剛開始弄不懂規矩,和管理的人吵起來。為了五十塊錢吵了個面目全非,被人追着揍。他鼻青臉腫地走在冷風吹過的街上,想不明白他這都是在幹什麽!單蕊擔心地跑來給他擦鼻血,他猛地推開她:“你不要管我!”

單蕊道:“你後悔了是嗎?”

他怒目而視:“我後悔什麽啊我後悔!我後悔什麽,你說!”

“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你說!今天有什麽話你就都說出來,我對你還不夠好?還想要我怎麽樣!”

方澄徹底火了。

單蕊低下頭,半響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方澄心裏特別難過,他一把拉過單蕊,将她緊緊摟在懷裏。

“對不起,你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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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淚凝于睫,狠狠抱了一會才放手。

從那之後,方澄就消了經商的念頭。他不是那塊料,盡管他念的是金融系。他報那個專業,完全是因為好找工作好賺錢。他都想好了,畢業就找工作,賺夠錢就娶單蕊。可惜,結果并不如人意。

他開始留言學校的公告欄,那裏有一些兼職招人的信息。他咬着包子在那邊逡巡一會,撕下了一張家教的單子。那是一個培訓機構,表面是培訓,實際上也就是看着孩子做作業。一天工作兩小時,每月五百塊。他坐公交車去了,到地方一看是個家屬樓。一進門就是一群半大孩子烏泱泱地亂跑亂叫,把天花板幾乎掀翻。他硬着頭皮聽完了“校長”的諄諄教導和“人事老師”的工作介紹,對着僅有的兩位員工歉然道:“對不起,我想起我下午還有個考試。我先不做了!”

他一口氣奔出門外,從沒有哪一刻覺得外面的空氣那麽好,那麽自由。

那個沸反盈天的教室就是個地獄。他不喜歡小孩子,聽到他們的聲音就恐懼。

這下家教之類的他也沒法做了。然而他卻不自覺松了一口氣,又繼續找別的。

一整個冬天他都在打工,學業完全荒廢了。他也再沒有學習的勁頭,每天忙着打工,風裏來雨裏去,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

才開始他一天必去單蕊那邊一趟,後來變成一星期去一次,匆匆吃頓飯回來繼續打工;再後來就變成一個月。情侶套餐五百分鐘的話費用不了,三百多條短信剩下許多。他和單蕊各忙各的,最後覺得浪費這筆錢,把情侶套餐取消了。他打工回來,給單蕊發個短信“睡了,晚安”,然後疲憊不堪地爬上床去睡覺,連澡都忘了洗。

嚴廷晔半年多的時間沒有方澄一絲消息。他給他打電話,對方不接,打多了,他便關機。後來換過一次號碼,便再也聯系不到他了。

公司在N市(方澄大學所在的城市)有筆生意,宋靖扔給了他負責。臨行前,他挑了一身好衣裳,頭發打了發膠,噴了香水,很新潮地帶着助理過去了。中午就在他們學校附近吃的飯,合作方對那個油膩膩的中菜館實在沒什麽好感,匆匆談完就走了。郊區都是空曠荒廢的土地,偶爾幾座工廠,走在路上風吹一嘴的土。他的新皮鞋也沾髒了,不過心情很好,散步到他們學校。

學校校舍半新不舊,也是半開放式的。後面有一大片待開發的空地,建築工地正在施工,他擔憂地看了一眼,晚上睡覺能睡得着嗎?到食堂去,油光發亮的桌子讓人難以入座。他嘆着氣出來,看到水房一排打水的男生,他們穿着拖鞋,搭着背心,嘻嘻哈哈地說球賽。他從那排男生中望去,并沒有看到方澄的身影。那一次出行,他根本沒見着方澄。

從此再不去學校了,紮心。

他和宋靖周末去爬山,每星期見一次心理醫生,見完之後去愛心之家看看。那邊每星期都會有一個分享會,還在找孩子的、找不到的、放棄希望的,以及他這種找到了出現問題的。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坐在一起有話說。彼此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鼓鼓勁,加加油。雖然他每次去都不怎麽說話,但看着他們的表情,聽着他們說話,也無端有一種安心。

爬山的時候,宋靖感嘆,他們這年紀的人,為了父母,為了孩子,為了家庭付出太多。是時候該為自己活活了。你看我,滿滿學習不好,他媽說是我的責任。你說我哪有空回家陪孩子啊,這都是生活壓力逼得。

你就不同了,鳴鳴上了大學,不用你操心,你還不高興啊?不是我說,早晚找個伴吧,你這樣也不是辦法。

找伴,找誰呢?

父母也勸他再娶,以前他還以工作忙、沒找到孩子為借口,父母輕易不敢揭他傷疤;現在孩子找到了,似乎再也沒有理由推托。他卻始終有個秘密恥于開口。

他是gay,從結婚前就是不可挽回的事實。只是那時他很排斥、矛盾,并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更不願意公之于衆。

他嘗試了很多方法修正,在他們那個年代,這屬于流氓罪。是他完美人生的一個污點。只是結婚也沒有改變這個事實,他太壓抑了,背着祝琴約了個人,結果被她發現……之後便是一連串的錯誤,一個又一個無法挽回的結局……

這事宋靖知道,可作為學長兼好友,對這種事也沒辦法。他不能給他建議,只能幫他消遣。

晚上兩人喝醉了,宋靖在旁唠叨:“你說我們這些人活這麽累幹什麽?中年危機,你看父母生病,孩子鬧學,他媽要給他買學區房。還有公司忙着上市,我這頭發都快禿了。唉,有時候真的很懷念我們以前上大學的時光,年輕、有朝氣,現在都和孩子們有代溝了。滿滿那天找我手機玩一個游戲,我竟然都不知道是什麽。你說他花三千塊錢玩一個打人的游戲,有意思嗎?”

宋靖笑着搖頭。嚴廷晔端着酒杯道:“我倒覺得現在也不錯,知道自己要什麽,也有能力辦到。真的,我挺喜歡現在的樣子的。也不後悔以前的經歷。以前我總想不通,為什麽老天爺把我造的和別人不一樣?為什麽要我承受澄澄走丢的事實?現在覺得,挺好的,以前經歷的那些事都是為了成就現在的我。現在我們都變得智慧了,懂事了,知道拿捏事情的分寸了。和年輕時候比,我更喜歡現在。不怕對你說,我以後都想和澄澄在一起。我們就一起作伴了。”

宋靖喝了口酒,拍了拍他的肩:“我佩服你。真的,你比我厲害。這事輪到我身上,我真的想不出會怎麽樣。”

宋靖的電話響了起來,滿滿媽打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宋靖掐滅了煙擡屁股,“孩子他媽找我,兒子又在家鬧了,水灑了一浴室。我先回去了,帳我結?”

嚴廷晔擺擺手,趕他快走。友人離去,酒吧裏頓時冷冷清清的,小舞臺上唱着靡靡之音。他又喝了一會,才打車回家。

回到家也是冷窖一般,樓上樓下漆黑一片,走進玄關沒有熟悉的重量撲上來,打開冰箱沒有食物。樓上粉紅色的床還是男孩那天走的模樣,他捂住臉坐在上面。

房間裏沒有光,也不知道他在那坐了多久。一身酒氣,領帶松了半截,呼哧呼哧地喘氣。

“澄澄——”

他叫了一聲。

他大概是醉了,低低地笑。領帶扯了下來,閉上眼睛,觸摸到下`身硬起的地方。

他想着那人自渎,他很愛他,他想要他。

在這一刻,他确定了。不僅僅是五歲孩子的愧疚,還有對少年的迷戀。

即便他是他的孩子。

那麽多罪在他身上,都讓他來扛。只要保護他的孩子不受傷害。

他願意走,他就走吧。這是他為他做的,能愛他的唯一的事。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一身冷汗。精`液黏濕地噴灑在褲腿上,他匆忙擦手接電話。

“在嗎?”

變聲期後男孩沙啞的聲音。

他陡然一驚,“在的在的。”

“給我兩千塊錢。”

他擦掉腿間的痕跡問:“澄澄,你在哪?”

“工廠。”

“工廠?這麽晚在工廠做什麽?”他擔憂起來,不停地問:“學校附近的工廠嗎?哪一家?”

“包鱿魚絲。”

“什麽?”

“我說加班包鱿魚絲。”

電話裏一陣靜音,誰也沒有說話。方澄眼看着值班的班長走近了,長話短說:“我需要兩千塊錢,你打到這個賬戶上。過兩個月,我會還你。”

說着他報了一個賬戶。

嚴廷晔沉吟片刻:“你回家來拿。”

父親沒有多說什麽話,只要他回家來。他也沒應,挂了電話繼續包鱿魚絲。這個昏暗閉塞的車間,淌着一層滑滑的油水。是搗騰魚之後的那種水,腥臭難聞,鑽進人的鼻子裏,幾欲嘔吐。而他依舊面無表情重複着工作,做一夜可以賺120,白天才賺80。

有許多大學生都堅持不住撤了,只有他和另外幾個同伴還做着。

沒辦法,人逼到絕境什麽都做得出來。

而他也是。

他以為他自由了,逃走了,可是有朝一日,他又跪着回來了。

他真是惡心這樣的自己啊。比上次更加惡心。

方澄,過年都沒回家的人,在一個春日,忽然就背着包回來了。

他長高了不少,人也變黑了。少年,成長為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扔了包坐下說:“有吃的嗎?”

“有,有。”

嚴廷晔看着他,從廚房端了自己做的飯菜來。他為了這一天,專門準備了許久,廚藝都提升不少。

方澄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口氣沒喘,呼啦呼啦地都吃光了。

空了碗,又問,還有嗎?

有。

于是又吃了一碗。

吃了兩碗半,方澄放下筷子。随即便解褲子:“快點吧,下午的車,還得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躺在沙發上,分開了雙腿。

嚴廷晔頭痛地過去拉他:“不用。”

“真的不用?”

“真的。”

他站起來穿褲子,半響道:“還是用吧,我也想要。”

他們在沙發上做起來,方澄喘息着揚起脖子,他抓他的背,抓得他遍體鱗傷。兩人酣暢淋漓做了一場,方澄撿起褲子穿上,嚴廷晔看着他:“不多呆兩天?”

“不了。”

“什麽時候再回家?”

“不回了。”

方澄麻利地穿上鞋,提包便走。這絕情的小人回來就是為了拿錢,拿錢就走,毫無留戀。

嚴廷晔拉住他,給他準備了一打吃的用的,還有五千塊錢,早打到了他卡上。

方澄說:“謝謝。”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到那只冰箱:“我能帶一只蛋糕走嗎?”

“當然。”

嚴廷晔就是為他準備的,他将蛋糕提着,放他手裏。

“要不要汽車送你?”

“不用。”

方澄走了,兩人短暫的交集,又陷入茫茫無期的失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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