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
當韓樸将琴歌的瑤琴取來的時候,琴歌正蹲在地上,将手中最後一頁紙扔進火堆。
“別啊!”韓樸大為遺憾:“我還沒看呢!”
琴歌擡頭看他,韓樸下意識退了一步,又覺得自己這樣太沒志氣,咳嗽一聲道:“你燒了又有什麽用?那柳郎不是說,外面到處都在賣嗎?”
琴歌起身洗手,道:“那你去買啊!”
韓樸嘿嘿一笑,不敢應,湊近看他的臉色,又實在看不出什麽,啧啧道:“他們這麽看你,你就不生氣?畢竟你和那秦钺沒怎麽樣吧?”
琴歌拿帕子擦手,口中輕飄飄道:“氣啊!”
韓樸将信将疑,道:“真的”
琴歌看了他一眼,道:“我跟随二殿下入秦之日起,在他們眼中,便已經是這般情形了,出現這種東西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兒,我要生氣早就氣過了,為什麽這會兒要生氣?何況入秦是我自己的決定,為何要生別人的氣?”
韓樸道:“可是你和秦钺根本就……”
琴歌打斷道:“我不與秦钺交歡,只是我自己不願、不喜而已。與大義無關,與清白無關,與那些人更沒有半點關系,他們怎麽想自然也與我無關。”
韓樸瞪了他好一陣,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臉,琴歌閃開,道:“做什麽?”
韓樸道:“我看你身上還有點熱氣兒沒有!”
琴歌撥開他的手,走到案前坐下。
韓樸笑道:“你就裝吧,要是真不介意,為什麽故意把我支開,好燒了那東西?”
琴歌低頭調琴……怎麽可能不氣,只是,生氣又有何用?
閉上眼,雙手虛浮在琴弦之上,然後忽然愣住:彈琴……是怎麽彈的來着?
大腦和身體的記憶都告訴他,他是會的,很會,可是他就是覺得如此生疏。
韓樸見他久久不動,問道:“怎麽了?”
琴歌搖頭:“沒什麽。”
指尖舞動,一連串悅耳的琴聲響起。
——
秦钺面無表情的走在前面,他神色冰冷,步幅依舊放的很大,所以誰也沒看出來,他心裏其實帶了幾分膽怯的。
在此之前,他對琴歌是有憤怒,有不滿的——他将他從必死的絕境解救出來,他将他親自安置在後宮,他派他貼身的宮女為他讀書解悶,他親自放下身段交好于他,對他待若上賓,他甚至還決定,等那個人溫順一些以後,就給他一個官職,讓他堂堂正正的站在自己的身邊……
可那個人是怎麽回報他的?在他為他的傷勢憂心傷痛的時候,他給了他穿心的一劍,還有那又狠又絕踹在劍柄上的一腳……
他憤怒至極,失望至極,他下定決心,要讓那個人後悔,讓他在他面前痛哭求饒,要讓他和自己一樣疼,一樣難過,可最後,他卻發現,他傷不了那個人,也舍不得傷了那個人……
他憤怒又無力,當知道少年身體破敗、恐怕撐不了多久之後,他終于冷靜下來以後,懷着某種莫大恩賜的心理,決定放了他,并強取了這世上最頂尖的修身秘籍給他。
他想,這下,他應該知道感恩了吧,知道後悔自己的恩将仇報了吧?
于是,他去了大牢。
他聽見少年說,能自己用雙手吃飯便是幸福,累了能坐起身走兩步來便值得歡喜,能聽到外面獄卒的腳步聲,便是驚喜……
他聽到少年語氣平淡的說,我除了殺了他,還有什麽路可走?
他站在外面,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心裏什麽都沒想,就是覺得有點冷,從骨子裏滲出來的無論如何都驅散不去的冷……
可這一切,依舊抵不過少年蜷縮着身子,顫抖着喊的那一聲:“疼……”
原來他是疼的,他不是不疼,只是不叫疼……
那一聲疼,像一盆冰水當頭潑下來,讓他渾身冰涼,如墜深淵,讓他也忍不住渾身顫抖……
秦钺,你說你傷不了他,你還要怎樣傷他?
秦钺,你說你舍不得傷他,你還想怎樣傷他?
琴歌,琴歌……我要怎麽樣才能,才能……
有些斷斷續續的琴聲傳來,秦钺猛地清醒過來,頓住腳步。
身後秦逸問道:“這是琴歌的琴?”
“理應不是,”秋韻聆聽了一陣,有些迷茫的答道:“琴歌的琴,在技法上已經登峰造極,但此人的琴,指法上似乎有些生疏,不過在意境上,卻又尚在琴歌之上……”
秦钺根本沒聽他們的對話,深吸一口氣,将心中隐隐的畏怯祛除——不管如何,便是威逼利誘,便是讓他再恨自己一些,也要逼他修煉長春訣!
大步跨進院門。
彈琴的自然還是琴歌,這院子裏,只有琴歌、韓樸和餘生三個,韓樸和餘生別說彈琴,連聽琴都不會。
幾人一看琴歌的模樣,便明白他為何會指法生疏了,帶着這麽沉重的枷鎖,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便是再娴熟的指法,也只能變得生疏。
見有人過來,韓樸和餘生收了兵器,站到琴歌身後,琴歌止住琴音,起身拱手行禮,朗聲道:“秦王、二殿下、秦大人,琴歌有禮了。”又對秋韻微微一笑。
“有禮有禮,”秦逸笑道:“今兒難得有幸聽到你彈琴,不是說你們這些好琴之人彈起琴來,最忌人打擾嗎?吓得我們大氣都不敢出,你倒是自個兒停下了。”
琴歌令人設座,一面随口道:“我實在算不得什麽好琴之人,彈琴與我不過是消遣而已,何來那麽多的臭規矩?”
末了轉向秦钺,苦笑道:“前日外臣多喝了幾杯,發起酒瘋驚擾了陛下,是外臣的不是,還請陛下莫要怪琴歌酒後無狀。”
秦逸看看雖身披枷鎖,但落落大方、舉止灑脫的琴歌,再看看站在秦钺身後,清冷自若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易安,最後偷瞟一眼看起來冷漠、冷酷,實則是不知道怎麽接話的秦钺,心中腹诽:那琴歌一身的爽朗之氣,哪裏是能給人做娈寵的,你就不能喜歡易安嗎?長的漂亮,氣質如仙,出身尊貴,人又聽話乖巧,這麽多好處看不到,非要捂着那塊硬石頭不放……關鍵是,那家夥是能捂得熱的嗎?
只聽秦钺終于開口,道:“無妨。”
秦逸搖頭:真是笨拙的讓人跟着着急。
席位尚未設好,易安和秋韻便上前告辭,将秦钺送來,他們已是盡了主人的義務,再坐下去的話,兩廂尴尬。
席位設好,幾人入座之後,仆婦就退了出去,餘生上前上茶。
秦逸瞟了他一眼,再看看站在琴歌身後的韓樸,笑道:“琴歌你也是,誰身邊要能有這麽兩位高手,不好生捧着敬着,偏你整日拿他們當丫頭使喚……”
琴歌淡笑一聲,道:“我倒是想将他們當刺客使喚,就怕有人不安啊。”
秦逸一噎,又笑道:“說真的,我送你二十個俏丫頭,你将這兩個,勻我一個如何?我保證待他們敬如上賓,親如兄弟!”
琴歌道:“我也說真的,這兩個死皮賴臉、哭着喊着要給我做丫頭,趕都趕不走,你若是能将他們弄走,莫說給我二十個丫頭,我倒賠你四十個都行。”
韓樸嘻嘻笑道:“你不如把那四十個丫頭給我,我以後少煩你一些也就是了。”
琴歌聳肩看向秦逸:你看吧?
又問秦钺,道:“秦王此次準備坐多久?”
秦逸佯怒道:“怎麽,我們才剛坐下就要逐客了?”
琴歌搖頭笑笑,低頭喝茶不說話。
秦钺用眼神示意正要開口的秦逸閉嘴,問道:“你覺得,寡人應該在此處坐多久為宜?”
“這要看陛下想要得到什麽了,”琴歌道:“若想讓我王再多送些嫁妝過來,陛下喝杯茶便該走了,走時勿要理會任何人;若想讓楚人安心,陛下不妨在這裏用過晚飯再回;若是為了齊人,陛下不如去二皇子殿下那裏……”
心中莫名一痛,“歇一晚”三個字,便沒能出口,神色也微黯。
秦钺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目光從琴歌身上移開,落在門外,耳中卻聽琴歌繼續道:“其實依我看,陛下若對公主無意的話,最好的選擇,反而是真的将親退了,可令南楚惶恐,令北齊迷茫,而不敢輕舉妄動。不過陛下既然此刻過來,想來并無真正退親的意思。”
琴歌說完,不等有人回答,便又道:“不管陛下要坐多久,此地乃秦地,想必不需要我一個楚人盡地主之誼,陛下只管自便就是。”
讓韓樸将面前的茶盞撤了,擺上瑤琴,擡手欲拂,卻聽秦钺道:“去替他把脈。”
這個“他”字,自然是琴歌無疑,琴歌放下手,擡眼看向秦逸,秦逸也看了他一眼,又對秦钺禀道:“把脈就不必了,只看他的模樣,那長春訣,想必是一時片刻也沒練過的,他既不聽醫囑,便是再把多少次也沒有用。”
秦钺望向琴歌,沉聲道:“寡人也不慣欠人情。當日你能殺寡人而不殺,這長春訣,便當是寡人的謝禮,你不必因不想欠寡人什麽,而棄之不用。”
琴歌笑笑,道:“既然是謝禮,陛下交到我手上便夠了,用與不用,我自會斟酌,不勞陛下挂心。”
秦钺皺眉,秦逸輕笑一聲,道:“我記得琴歌你說過,不慣用自己的性命來要挾別人,這次又算什麽?”
琴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撥動琴弦,叮叮咚咚仿佛雨落芭蕉……
他琴技之高,原就舉世無雙,此刻熟練之後,意境又高出一層,區區數聲之後,衆人便仿佛置身于淅淅瀝瀝的春雨之中,鼻端隐隐有帶着青草芬芳的濕氣撲面而來……
秦逸一愣之後回過神來,有些惱羞成怒,道:“琴歌!”
琴歌雙手虛按,止住琴音,望向面色惱怒的秦逸,問道:“秦大人是要勸我練那長春訣?”
秦逸冷哼道:“命是你的,練與不練,與我何幹?不過是想不到你琴歌也是口是心非之人罷了!”
琴歌将琴推開,看了秦逸一陣,忽然搖頭失笑,道:“秦大人醫術無雙,武功也高明,想來平日修習也辛苦的很。”
秦逸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琴歌道:“我想說,秦大人又要學醫,又要習武,想必沒什麽時間讀書吧?”
他從懷中掏出幾頁紙,交給餘生遞過去,淡淡道:“秦大人可知,這世上,有文筆二字?”
秦逸一愣,接過餘生送來的幾頁紙,待看清楚上面的內容,看清楚上面用紅筆圈出的幾處之後,臉色頓時變得極為精彩。
琴歌淡淡道:“需知便是武功秘籍,也是人撰寫的,只要是人寫的東西,那麽遣詞用句,總有自己的習慣……何況這種傳承千年的東西,更是千錘百煉,一字不得更替——秦大人不會覺得,花上幾日功夫,随随便便改上幾個字,就可以以假亂真吧?”
他還沒本事真從文法上看出删改,但他看到某些字句的時候,會本能的覺得不對,所謂文筆,用來忽悠忽悠秦逸罷了。
他搖搖頭,道:“秦大人,我勸你,有空還是多看看書吧!”
秦钺終于聽明白了,猛地站起來,看向秦逸,神色冰冷,語氣森寒:“你給他的長春訣,是假的?”
秦逸心中慌亂,忙站起來,急聲道:“陛下,臣……”
話猶未落,秦钺已經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想要的答案,一語不發拔出長劍削了過去,秦逸萬萬想不到,秦钺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驚得亡魂喪膽:“陛下!”
只聽“當”的一聲脆響,秦钺長劍一震,貼着秦逸的肩膀滑了過去,帶走了一大片皮肉,僥幸保住胳膊的秦逸驚魂未定的捂住傷口,臉色蒼白的看向琴歌。
琴歌神色平靜的将彈弓收回袖子,看向秦钺,道:“若陛下是因為外臣,而要處置秦大人,我會看輕了陛下,若陛下是因為秦大人陽奉陰違而要處置于他——請陛下恕罪,我這院子狹小,就這麽一個能呆的地方,陛下能不能換個地方行刑?”
一面不悅的瞪了眼對他擠眉弄眼表示不滿的韓樸:他琴歌,何需秦鉞為他出頭?
秦钺充耳不聞,依舊盯着秦逸,雙目通紅、眼神兇厲的像是要殺人,事實上,若不是他還尚存少許理智,他已經殺了他了。
秦钺執劍的右手都在微微發抖,他閉上眼,強行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唇角卻漫出嘲諷的笑容:酷刑、囚禁、淩辱……從頭到尾,他給他的只有傷害,源源不斷的傷害,而長春訣,是他唯一釋放出來的一縷善意……卻原來,只是諷刺。
只是諷刺。
平靜的琴聲傳來,秦钺睜開眼睛,只見琴歌已經不再關注這邊,他低垂着眉眼,輕撥着指下的琴弦,纖細的仿佛一碰即折的手腕上,還挂着沉重的鉄鐐……
秦钺感覺到莫大的嘲諷,張了張唇,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來,自嘲一笑,一語不發向外走去。
身後,傳來秦逸的聲音:“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命,這長春訣雖然我做了手腳,但練了它,不過是會四肢無力罷了——它的确能救你的命……”
身後琴聲依舊,夾雜着少年漫不經心的聲音:“哦,所以你不是要我死,是要我生不如死。那真是謝謝你了,不過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日子,我已經試過一次了,那樣的日子……我寧願死一萬次,也不願再過一日。”
那樣的日子,我寧願死一萬次,也不願再過一日。
秦钺,你将他鎖在床上動彈不得,四十一日,四十一日。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