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

琴歌剛坐下,案上就被擺上了醒酒湯,琴歌喝了一口就堅決不肯動了——那醒酒湯的味道,就一個字能形容……酸!

琴歌能不委屈自己的時候,是從不委屈自己的,反正這會兒他不喝,也絕沒有人敢逼他,甩甩手令人撤了,頭撐在手肘上,開始打盹。

他這會兒是有些醉了,但醉的不厲害,一是他酒量不錯,喝這麽點兒還不到那份上,二是自從上次他徹底醉死過去,被腦袋裏的聲音煩了一宿之後,琴歌也心有餘悸,不敢再那麽死命的喝了,三是這個時候,他也不敢真讓自己喝太醉。

他在打着盹兒,那邊齊使嚴詞激烈的和秦钺對話,要求讨個“公道”,但秦钺賜酒,就是要讓琴歌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又怎麽可能給他們什麽“公道”,于是齊人怒氣沖沖的退席。看得大秦官員有些憂心忡忡——王猛死在這裏,若齊人一怒之下,發兵攻打,可怎生是好?但無論是誰,也說不出交出琴歌以熄齊人之怒的話來。

秦人性情彪悍,屍體收拾幹淨,地面用水沖刷一下,酒宴竟又繼續。與先前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齊人空出的席位,以及一衆秦人望向琴歌等人的目光,再不敢那麽輕佻。

齊人已經離開,琴歌連觀察對象都沒了,頭也有些暈,索性趴在案上小觑。才閉上眼睛一小會,就有幾個內侍小心翼翼過來,奉命扶他去偏殿休息。

酒宴從下午一直持續到了晚上,王後瑤音早在坐了小半個時辰之後,就回去休息了,其他人到了初更才慢慢散去。

二更天,夜深人靜,當是秦王與王後洞房花燭之時,兩個帶刀侍衛腳步匆匆的行走在園中小道上,似乎身負什麽急差。

忽然前面樹影晃動,兩人腳步一頓,對望一眼,其中一人喝道:“前面是什麽人?出來!”

無人應答,但是有人影從樹後緩緩轉了出來,他身上罩着一件黑色披風,看不見模樣,但走路的姿勢閑适悠然,仿佛帶着某種奇特的韻律,好看的緊。

天底下走路都走得這麽好看的人實在不多,侍衛心中咯噔一聲,有了某種猜測,下一刻,少年擡手褪下兜帽,望向他,問道:“你是誰?”

侍衛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禁衛軍左衛三營,“周耀”。不知琴歌公子為何會在此地?”

“周耀?”琴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搖頭失笑,道:“你們做國主的,都是這麽任性的嗎?”

“周耀”眼中的駭然一閃即過,神色茫然:“你說什麽?”

琴歌道:“我記得,貴國齊王單名一個耀字……想必一般齊人,是不敢拿這個字,來做化名的,對吧?齊王陛下?”

說完瞥了另外一個侍衛一眼,道:“我以為聰明人,是不會在我面前拔劍的。”

那侍衛原就緊崩的身子瞬間僵直,看了“周耀”一眼,緩緩将緊握着劍柄的手松開,“周耀”皺眉道:“說什麽齊王?我不明白,琴歌公子,你是不是酒還沒醒,要不,我們送你回房?”

琴歌看了他一陣,見他沒有改口的意思,轉身向不遠處的涼亭走去,道:“我們坐下說。”

“周耀”苦笑道:“在下是很願意和琴歌公子閑聊的,只可惜身上還有差事,不如……”

琴歌腳步不停,口中道:“三日前,我賣了一套酒器。”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周耀”閉了嘴,他沉吟片刻,打了個手勢,他身邊的侍衛點點頭,轉身快步離去,“周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走到琴歌身邊坐下,道:“琴歌公子,請繼續。”

琴歌語氣平靜,道:“一個多月前,我知道王猛作為齊使,來了秦都。我想他身後一定有一個能壓制的住他的脾氣的人,我想把這個人,找出來殺了。”

琴歌口中說着殺人,語氣卻平淡之極,但就是這樣平淡的語氣,才讓“周耀”覺得脊背發涼,只聽琴歌繼續道:“我的人跟了王猛一段日子,沒發現他和別的什麽人有特別的接觸,于是我就開始賣酒,然後賣酒器。我将這些酒器,裝在一輛看起來很普通的馬車上,這些東西大而雜,裝卸起來很不方便,但那輛馬車,卻只要換上一匹馬,鋪上一層雨布或者稻草什麽的,就再也不會有人能認出來。所以我想運送酒器的人,一定不會舍簡就繁去更換馬車,于是我在馬車上,藏了一個人,我讓他看看,有誰會去瞧瞧那些東西。”

“周耀”反問道:“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難道琴歌公子是因為手下之人,說我長得與他見到的人有幾分相似,就認定我是齊人,甚至是齊王……琴歌公子不覺得這樣太武斷了嗎?我若真是齊王,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琴歌道:“怎麽會?我讓他藏在馬車裏,只是想确認一下,我要找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藏在齊使這一群人中罷了。畢竟這段時間,秦都中龍蛇混雜,要藏一個人太容易了,而我的人手,又實在太少……我的人只看見齊使、王猛和兩個侍衛,想必,你就是那兩位侍衛之一了。”

“周耀”默然片刻後,道:“琴歌公子,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一點都不明白。什麽酒器,什麽齊人,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要是知道有齊人潛入了皇宮,不如去告訴統領大人,讓大人好好查查……琴歌公子,雖然此刻有同伴替我遮掩,但我若遲遲不能歸隊,還是要挨罰的,不如……”

琴歌好奇的看着他,待他停下,才道:“既然我在這裏攔住你們,你就應該知道我有絕對的把握才對,為什麽還會這樣裝瘋賣傻,一副試圖蒙混過關的模樣?而且我們白日裏才在一起喝酒,你總不會以為,換了個中原發式,我就認不出你來了吧?”

他想了想,恍然道:“是為了拖延時間?可是拖延時間做什麽?召集人手來救你,還是為了刺殺秦王?前者的話,不管來多少人,我要殺你,照殺不誤,若為後者的……只看坐在這裏的只有我一個,就該知道我不會插手你們對付秦王的行動,拖延我的時間能有什麽意義?除非……你的刺殺計劃同我有關,所以我不能出現在人前?”

他思索道:“但按我的猜測,你們應該從大皇子母妃處着手才對,她失寵已久,但大皇子是秦王唯一的兒子,如今衆多楚女入宮,王後的性情看起來也不是好相處的……只要你們能讓她相信,你們有殺死秦王的把握,應該不難得到她的配合,畢竟秦王身死,對她母子的好處是最大的……為什麽會把我牽扯進來?而且,我能在這裏等到你們,說明我的猜測應該沒錯才對啊?嗯,難道說,你們已經行動過,而且失敗了?或者說,因為我殺了王猛,所以你們只能重新計劃?”

“周耀”愣愣看着他,然後罵了一句娘。

琴歌看着他,認真道:“我生氣的話,不喝酒也會殺人的。”

“周耀”道:“我沒罵你,我罵楚王——他媽的是不是瘋了,把你這樣的人弄到大秦來給人當娈童。”

琴歌皺眉,娈童兩個字,實在是太刺耳了。

“周耀”道:“我們能不能打個商量,你假裝不知道這件事,咱們兩個就坐在這兒,聊聊天,賞賞月,如何?”

琴歌看一眼天上的月牙兒,問道:“聊什麽?”

“周耀”道:“就聊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琴歌這會兒顯得很好說話,道:“這個很簡單,酒宴上,我用劍一一指向齊人,指向其他人的時候,你們反應都很正常,唯有指向你的時候,有幾個人比你還緊張,緊張的像是随時要撲過來擋在你前面一樣,這還不夠明顯嗎?如果這些人中,你的身份是最高的,那你就不可能不知道齊王的名諱,自然也不可能用一個‘耀’字,來作為自己的化名。你不是齊王,還能是誰?”

“周耀”苦笑,他萬萬想不到,不過随口說個名字糊弄下,竟然……嘆了口氣,道:“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我們自作聰明逼你出來舞劍,根本什麽事都不會有?更不會暴露我的身份?”

琴歌輕咦一聲,道:“聽你的口氣,舞劍只是你的臨時計劃?目的是什麽?為了進一步試探秦王的态度,看大秦如今有沒有打仗的底氣,還是為了擾亂秦王心境?或者,你覺得我若是受了傷,秦王會沒心思洞房,這樣就更容易用大皇子受傷或重病的消息,将他引過去?”

見周耀哭喪着一張臉看着他,完全沒有答話的意思,琴歌只好停下聯想,回答他先前的問題:“若無此事,最起碼我不會随随便便殺人,但是确認你的身份,倒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還有什麽?”

琴歌道:“還有那套酒器,在賣之前,我曾用特殊的香料熏過數次,然後沉澱三日。這香料味道很特別,一旦染上,很久都不會散去。不知道的人會以為那是酒香,但知道它的人,卻很容易分辨它的氣味……我能這麽快找到你們,也有它的原因。你身上的氣味很重,應該親手摸過那東西吧?我想,若是真的侍衛,在當差的時候,應該不會這麽毛手毛腳吧?”

“周耀”揉揉額角,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有心算無心,最容易不過,何況盯上他的人還是琴歌這樣的妖孽?他自以為藏于暗處運籌帷幄,卻沒想到,早就落入別人的甕中。

忽然遠處傳來幾聲鳥鳴,不由微微一愣,這宮裏還有畫眉?

然後他便看見一直神色淡淡的少年臉上忽然露出無奈的笑容,然後撮唇,也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鳥鳴聲,随後轉頭看向他,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周耀”愕然:“什麽?”

琴歌道:“本來,我是想找到你,殺了你,但是你是齊王,卻讓我有些為難。”

“為何為難?”

琴歌道:“因為我是楚人。秦齊兩國,最好打的旗鼓相當,對我南楚來說,才是最好的。如今大秦居于弱勢,我殺齊國一個軍師,可以稍稍平衡一下局勢,但殺了齊王的話,就有些太過了……所以,剛剛你在拖延時間的時候,其實我也在拖延時間。畢竟我只擅長殺人,不擅長打架。”

“周耀”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半晌才道:“你現在告訴我,是因為已經不需要繼續拖延下去了?”

琴歌嗯了一聲,韓樸從暗處跳進亭子,道:“那邊亂起來了,南邊城牆果然出現了漏洞……要不要我帶你出去?”

琴歌搖頭,下巴點向“周耀”,道:“把他打暈,帶出去藏上十天半個月,再放出來。”十天半個月,應該足夠秦钺調兵遣将了吧!

“周耀”見韓樸靠近,忙道:“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要維護平衡,為何還要任由我們刺殺秦王?”

琴歌看了他一眼,道:“你為何不建議我直接将你和秦钺一起殺了,豈不更是省事?”

“周耀”揚眉道:“有道理啊!為什麽不呢?”這少年已經表明不會殺他了,便不會出爾反爾——不知道為什麽,這一點他篤定的很。

琴歌淡淡道:“那你要謝謝秦王才對,我答應了不殺他,所以只好也留着你。所以你最好希望你的人行動失敗,秦钺若死了,你也是一定要死的。”

秦钺……琴歌不願糾結于前事,正如韓樸所言,秦钺是做過許多過分的事,但他已經殺過秦钺一次,能活下來他是自己命大,而不是他琴歌手下留情。

既然如此,以前多少恩怨,當從頭算起。

他和秦钺雖立場不同,可便是如今他劍法超群,也遠不到萬人敵的地步,秦钺要殺他,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仗着秦钺不殺他,而去對秦钺下殺手,他不屑。

在許多人看來,為維護家國,這些小節算什麽?正該不擇手段殺了秦钺才是,所有人都只會當他是英雄。可是琴歌心性涼薄,違逆他心意本性的事,便是再大的理由,再多的大義,也休想他去做。

只是他雖不殺秦王,卻也不會去保護他,若齊人真的能殺了秦钺,正如他所言——省了他許多事兒。

“周耀”頓時無語,韓樸聽出幾分不對勁,問道:“這人誰啊?”

琴歌道:“無關緊要的人。”

“周耀”張口正要說話,後頸一痛,已經失去了知覺。

韓樸将人扛在肩膀上,嘟哝道:“騙誰呢,無關緊要的人會讓我半夜三更運出宮去?難道是秦王的新寵?長得也就一般般啊,比你差遠了……”

“韓樸!”

韓樸撓頭一笑,道:“那個,待會要不要我回來接你?”

琴歌冷哼道:“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有辦法出入秦宮是吧?”

韓樸嘿嘿笑幾聲,轉身正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一事,回身道:“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

“什麽?”

韓樸笑嘻嘻的看着他,道:“是關于楚王的。”

琴歌笑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韓樸将肩膀上的人随手扔在地上,道:“我還沒說是什麽事兒,也沒說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你就說我消息靈通——這件事果然和你有關!”

琴歌輕咦一聲,道:“了不得啊,居然會動腦子了?”

韓樸得意的冷哼一聲,道:“和你在一起時間長了,敢不多長個心眼兒?”

琴歌不以為忤,道:“不如先說說你得到什麽消息?”

韓樸在“周耀”坐過的地方坐下來,道:“聽聞楚王近幾年身體有些力不從心,所以迷上了長生之術,身邊聚集了許多高人,替他煉丹做法,并時常微服拜訪名山古剎,求仙問道……前些日子,他微服出巡,去了南楚最為靈驗的廟宇,并搖出了一只古簽,上面寫着‘香醞尋仙客,靈峰問梵流’。但解簽的僧人卻說,這只簽,并不是他們的。”

琴歌嗯了一聲,韓樸繼續道:“楚王去找方丈詢問,誰想等見到方丈,他放在袖中的古簽,卻消失的無影無蹤。楚王失魂落魄的離開寺廟,下山時,忽然聽到幾個讀書人閑聊,說什麽山靈水秀之類的,楚王不知怎麽的,就動了去對面險峰一探的心思。”

“他依舊微服,明面上只帶了十多個随從,上了險峰,順着一條溪流而上,尋到了一處瀑布深潭。那潭水之上,竟有一個白衣仙人,正站在水面上舞劍。楚王驚呼一聲,那仙人受驚,落入水中,仙人回眸一看,吐出一口鮮血,苦笑一聲,嘆道‘合該我命有此劫,竟遇上血怨金龍’,而後沉入水中不見。楚王親自在潭水旁守了一個多時辰,後來又令人守候數個日夜,卻一直沒有人或屍體浮上來,找了水性好的下水搜尋,也一無所獲。”

韓樸一口氣說完,道:“消息就到這裏了……這一切,和你先前寫的話本子一模一樣,所以那個仙人,是不是就是柳郎?”

琴歌挑眉道:“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又來問我?”

韓樸眨眨眼,道:“那接下來,楚王就該驚鴻一瞥,看見柳郎出沒于青樓,才知道原來仙人一直混跡凡間,于是開始苦苦追尋,諸般陰差陽錯之後,終于得見……”

琴歌嗯了一聲。

韓樸問道:“那後面呢?”

琴歌看了他一眼,悠然道:“那本子,我放在你那裏足足數日,你來問我?”

“我……”韓樸抓狂:“你若早說那是……我怎麽可能只看半截?”

琴歌不理他,韓樸知道想從琴歌口裏問出什麽是不能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道:“你們怎麽做到的,那簽子,還有那個水上跳舞啥的……”

琴歌道:“這很容易,先買通楚王身邊的人,讓他提及此廟的靈驗,楚王自會心動。然後在楚王搖簽之前,将特制的簽子悄悄放進簽筒,再找個機會,從他身上偷出來便可。那潭水之中,事先埋下一根鐵樁,楚王見到的所謂仙人舞劍,其實就是站在鐵樁上擺個樣子罷了,畢竟只看一眼就要掉下去的。他在水中推到鐵樁,然後潛到視線難及的地方,用竹管換氣,等天色暗沉,目光難以及遠之後,就可悄悄從水下脫身。”

韓樸聽完,忍了又忍,還是道:“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讓他做什麽。”

琴歌指指躺在地上的“周耀”,道:“老實聽話,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告訴你了。”

韓樸怏怏的将人再次抗起來。

琴歌道:“此人愛冒險,愛出奇兵……你和他鬥心眼兒怕是鬥不過。”

微一沉吟,道:“你帶他去城外,找個爬不上來的深坑将他扔進去,再随便丢點食水,半個月之後再去看看,如果人還在,就把他弄出來,不在就算了。”

“那要是死了呢?”

琴歌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埋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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