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完 ) (1)

南楚街頭,處處挂着白幡,國主死了,但南楚百姓臉上卻找不到半點哀戚的模樣,反正那位國主存在的意義,對他們而言就是:要修別宮了?加稅!要過生日了?納貢!後宮的女人看膩了?選秀!

雖則如此,但對國主的死,他們也沒有多少欣喜,誰不知道那位正準備登基的太子爺,和國主幾乎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只看他胃口比國主大還是小了。

唯一值得他們津津樂道的,卻是國主非同一般的死因。

楚王死的很不光彩。

事情要從楚王逛廟抽簽開始說起,楚王在廟裏抽到一支寫着“香醞尋仙客,靈峰問梵流”的神秘古簽,還未解出來,那簽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接着楚王按照簽中的指引,找到了傳說中的仙人。

故事到這裏還算正常,在所有人心中,這無非就是又一個“得道高人”想要巴上楚王的手段罷了,可接下來,劇本就變了。

那仙人在驚鴻一瞥之後,直接消失的無影無蹤,楚王想盡辦法都尋不到他的蹤跡。直到有一天,楚王一時興起,帶了人去茶館坐坐,那戲臺子上,有個畫的面目全非的花臉,唱了一小段就下臺了,楚王正感覺有些怪異的時候,身邊內侍忽然迷惑道:“那花臉怎麽看着有點眼熟呢,可奴才也不認得什麽戲子啊!”

楚王猛的一驚,這才忽然想起:那花臉看着他的眼神,和那仙人簡直一模一樣!一樣在意外中帶着幾分不悅不喜。

接下來,是鋪天蓋地的找。按說以楚王之力,想在楚都找一個有名有姓,知道身份容貌的人,應該再容易不過,可是上天似有意考驗他一般,竟屢屢錯過,直到最後才在一條畫舫上見到了那位名為柳郎的風流浪子。

旁的“得道高人”見到楚王,無不鼓吹自己道行如何驚人,這位倒好,他直接不認。

他不認,楚王也不敢逼迫,每日各種辦法讨好,雖柳郎依舊自稱是凡夫俗子,但被這樣殷勤相待,還是對楚王有了些好感。有一日,楚王當着他的面服丹,柳郎便開口說了一句:“這種東西,還是少吃的好。”

楚王見柳郎終于開口,頓時大喜,連連說自己如何如何虔誠,供奉多少高人雲雲,見柳郎無動于衷,又鼓吹他手中的丹藥如何如何神奇,想務必激起柳郎的好勝之心。

果然柳郎再度開口,冷笑一聲道:“處子血、紫河車,血、怨、淚聚齊,陛下金龍都被污的睜不開眼了,竟然還不知悔改嗎?何況這東西原就是害人之物,你若不信,回去随意找二十丸喂給雞羊,且看看下場罷!”

然後拂袖而去。

楚王又驚又怒,想起仙人那日說的“血怨金龍”幾個字,回到宮裏,趕緊令人取了剩下的丹藥來試。那東西原就加了水銀朱砂這些吃不得的東西,且為了迷惑楚王,還放了興奮、催情的藥物,一次二十丸,這些小動物如何能受得了?是以才片刻時日,吃了丹藥的山羊就七竅流血而死。

楚王大怒,親自帶人去了道觀,直接用那些得道高人們試藥,結果躺在地上的十幾具屍體,吓得他腿都軟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找到柳郎,求他救命。柳郎被他纏的無法,終于答應替他煉一爐藥,替他除了先前的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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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國庫的天材地寶用了無數,終于練了足足上百粒藥丸出來,可柳郎就給了楚王十顆,說九數為極,凡夫俗子最多只能吃九顆,多吃恐遭不測。

仙人煉的丹就是不一樣,吃了神清氣爽,仿佛年輕了十歲一般,可問題是,九丸吃完以後,楚王難受的抓心撓肝,去問柳郎,柳郎說過幾日自然就好了。可楚王哪裏忍得了幾日?實在熬不住将最後一丸也吃了,那個舒服啊,仿佛羽化升天一樣。最重要的是,什麽恐遭不測?根本屁事沒有!

可是藥已經沒了,剩下的都在柳郎手裏,楚王幾番央求不得,眼睜睜看着柳郎将那仙藥如同炒糖豆似得吃着玩兒,頓時惡從心頭起,一杯毒酒要了柳郎的命,親手從他懷着取了藥,當下便吃了一粒。

當他舒服的呻吟(別懷疑,那就是毒品+慢性毒藥)的時候,忽然看見本該已經死掉的柳郎站了起來,對他嘆了口氣,轉身走的無影無蹤。

從此之後,世上再無人見過柳郎其人。

而楚王,在又吃了三粒丹藥之後,終于一命嗚呼,臨死前還叫着“柳郎救我”,卻到哪裏去找柳郎?

這故事,被越傳越廣,越傳越離奇,但無論怎麽傳,最後的結尾,卻離不開報應二字。

然而這故事卻還沒完,楚王過世的第四十九天,即将登基的楚太子,忽然就死了,且死狀同楚王一模一樣。

有人說,是太子原先也服丹,所以也服了仙人的仙藥來去除丹毒,同樣忍不住多吃了幾顆,才一命嗚呼,也有人說,這是仙人留下的詛咒,凡是登上楚王之位者,都将不得好死……

皇帝和太子先後離奇過世,理應是最轟動的事了,但這次,卻很快被另一個消息完全蓋住了風頭,那就是公子琴歌用五千烏合之衆,大破齊人兩萬精騎。這消息讓窩囊了很多年的楚人,興奮莫名。

傳言一開始還算正常,什麽劍法無雙,以一敵百,料事如神……等到後面,卻是越傳越離譜,連身高九尺、力大無窮、生撕獅虎的話都來了,後面更是轉化為某某星下凡、某某神歷劫的版本,俨然是又一個柳郎。

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會在有心人的引導下,對一個從未見過,并不了解的人,莫名狂熱。

當楚國百姓們為此津津樂道、與有榮焉的時候,又一個消息傳來,如同晴天霹靂,驚的南楚上至朝野,下到百姓,頓時鴉雀無聲。

西秦和北齊兩國,打着打着忽然握手言和,分頭沖南楚來了——他們這是發現再打下去誰也奈何不了誰,所以決定一起把南楚瓜分了?

不管是什麽原因,秦齊兩國兵臨城下是事實,而且還來勢洶洶,一開始便連下三城……或者是因為楚人猝不及防、應對不及之下被破門而入,或者是因為守城的官員望風而逃,剩下的人無心抵禦,總之直到攻到第四座城時,才有楚将組織起了有效的抵禦,局面暫時得以控制。

外面打的不可開交,誰也不知道這薄弱的防線什麽時候會被打破,可王公貴族卻還在為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南楚百姓對皇室絕望之餘,不自覺就想起了如今名滿天下的公子琴歌,對他的呼聲越來越大。

要打,他曾大破齊兵。

要談,秦王對他情深一片。

如今的局面,除了公子琴歌,還有誰能解的開?

二皇子易安帶着琴歌秋韻,便是在這樣的呼聲中,進了楚都。

原本還想将秦齊入侵的理由扣在易安頭上的貴人們,在看見琴歌身後背着的巨劍之後,默默閉嘴……不管怎麽樣,琴歌這個時候回楚,總歸是一件好事兒,別的不說,把兩國聯軍先退了吧!

“我是殿下的侍從,”琴歌等一幹人好話說盡,許了數不盡的好處之後,才開口,道:“殿下說打,我就去打,殿下說談,我就去談。”再無二話。

于是衆人扭頭去找易安,易安連連搖頭,說這等大事,豈是他的身份能做的了主的?

這群人在這上面都是人精,對這句話幾乎是秒懂,雖然易安不是嫡子,雖然易安身上有着抹不去的污點,但現在誰還在乎這個?

于是易安回到楚都的第二天便黃袍加身,登基為帝,第三天,琴歌同楚使一起趕赴邊疆,第九日,琴歌孤身前往城外臨時搭起的帳幕,第十日,楚使和秦齊兩國使者會面,僅僅一日就談出了結果。

大秦的條件很簡單,已經打下來的三座城池,日後歸大秦所有——這個條件簡直就跟沒說一樣,楚人想都沒想過讓他們将這三座城池交還:笑話,主動求饒的一方,有什麽資格讓對方将已經吃進嘴裏的肉吐出來?只要對方不繼續吃下去,就謝天謝地了啊!

而大齊的條件更簡單,他們不要錢不要地不要糧,只是開了長長的一份名單,說大齊民風彪悍,百姓野蠻未開化,要求名單上的這些人,入齊國為民,替他們教化百姓。

名單外的人,對它一點意見都沒有,齊國要的人雖不少,可是對于南楚千萬百姓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帶走就帶走吧!對名單內的人而言,卻是晴天霹靂。

若齊人要的是貧民百姓,或者是一些普通的讀書人,南楚的達官貴人們都會一口答應,可問題是,他們要的,是自個兒啊!這、這怎麽能行?

那名單上,要不就是位高權重的南楚貴人,要不就是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宗族,要不就是權傾一方的地方豪雄,而且齊人要的不是一個人,他是一族一族的要,而且還特別提醒一句,莫忘了帶上全副身家。

衆人哭訴到易安跟前,易安很輕易的認出當初就是這些人,一力要求他入秦為質,是以只有冷冷的一句話答複他們:“連寡人都可為了南楚,入西秦為質,你們比寡人身份貴重不成?”

誰敢比國主更貴重?易安這邊走不通,他們開始各種或積極或消極的抵抗,南楚雖然有國主,但權利卻常年被這些世家大族把持,他們的實力加起來,颠覆整個皇室也綽綽有餘,然而這一次,他們卻沒掀起什麽風浪。

沒有人站在他們這邊。

在外,齊王施壓,說國書上三國國主都已經畫押,這些人已經是大齊百姓,若十日內看不見這些人,他會親自帶人殺進去,屠盡叛民。

在內,國主易安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百姓對這些壓迫了他們幾百年的豪門貴族毫無好感,希望他們越倒黴越好,而琴歌,則趁着這個機會,将南楚軍權握在了手中,對他們虎視眈眈。

換了任何一個時候,哪怕琴歌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想要取得兵權也要耗費大量時間,但如今卻不同,因為南楚國主和太子先後離世,南楚高層原就亂成一團,而當這些人出現在齊人的名單中時,更是全國都亂了起來。南楚上上下下大小官員,身上大多烙着某些人的烙印,如今主子要被送去大齊了,他們該何去何從?是忠心護主還是明哲保身?正惶惶不安的時候,琴歌強勢出現——他手上握有易安聖旨,又得最底層士兵支持,加上劍法無雙,不聽話的,直接一劍斬成兩半,半點兒風浪也沒激起來,就掌握了整個南楚大部分兵權。

琴歌兵權在手,這些人便再沒了蹦跶的餘地,半個月之後,琴歌站在道旁,目送數千楚人排成長隊,緩緩走入齊人隊伍,而齊人,則對着他們帶來的大筆金銀玉器糧食流口水。

“琴歌!”

一聲蒼老的厲喝響起,琴歌偏頭,躲過一只布鞋,扔鞋的老人老淚縱橫,顫抖着手指着他怒罵道:“琴歌,你這是賣國!賣國啊!你這是,要斷了南楚的根啊!你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你就不怕死後不容于列祖列宗嗎?”

琴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們這些人,也算是南楚的根?我南楚的根,是在地裏辛勤耕種的農民,是織布、建房、打鐵的工人,是刻苦攻讀的士子,是流通有無的商人……而不是你們這群盤踞在南楚百姓頭上吸血的水蛭!我承認你們有千年傳承的底蘊,可是,我們南楚,除了你們這些以争權奪利、把控朝政、魚肉百姓為目的的名門世家,也有真正以耕讀傳家千載的名流,你們這些人,我們不稀罕!”

老人目眦欲裂:“琴歌!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琴歌微微一笑,死的好不好,他還真不在乎。

“琴歌,”熟悉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琴歌回頭,便看見秦钺牽着馬站在他身後。

“秦王陛下?”

秦钺嗯了一聲,低聲道:“我今日啓程回秦。”

琴歌翻身上馬,笑道:“那我送送你。”

“好。”

兩人騎馬慢行,等越過人群,便開始策馬飛奔,一路無話,只有呼呼風聲響在耳側。秦钺落在後面一步,看着身側神采飛揚、肆意馳騁的少年,唇邊眼角帶上揮不去的暖意。

真希望,這便是一生……

然而,再遠的路都有走盡的時候,少年望着遠處的城樓的影子,慢慢停下馬,回頭笑道:“前面便是大秦了,我就不送了。”

秦钺在他身邊停下,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該要這三座城。”沒了這三座城,他們是不是可以走的更遠一些?

琴歌笑道:“若讓陛下空手而回,打仗豈不真的成了過家家了?陛下的萬千子民,只怕真要當了陛下是昏君了。”

秦钺笑道:“他們只會罵寡人無能,三座城池,也沒能換到一個琴歌。”

琴歌搖頭失笑,這還真是秦人會說的話。

秦钺目光從琴歌臉上移開,落到遠處的城樓上,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傷感,口中道:“寡人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麽讓齊耀乖乖聽話的?”

琴歌笑道:“他心虛呢,回楚的路上,他沒少找人招呼我。我答應他,只要不在戰場上,我絕不對他出手,他就答應了。其實他也沒有吃虧,那些人帶的金銀糧草遠比他打一場勝仗能繳獲的要多得多,而且這些人,會種地、懂詩書、能治國,這些人,難道不是大齊最需要的東西嗎?”

秦钺道:“你可知道,你做的這些,對南楚的影響甚至比改朝換代還要大。”

琴歌的目光落到遠處,哈哈一笑,道:“改朝換代?那有什麽意思?”

秦钺一愣。

不等他想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琴歌忽然開口道:“秦钺。”

聲音很輕,還帶着少許傷感。

秦钺愣愣看向琴歌,這少年往日只有在怒極的時候,才會叫他的名字,這般平平靜靜叫他,卻是第一次。

“我快要死了。”

秦钺呼吸一窒,疼痛在眼中蔓延,喉結上下起伏了一下,重重閉上眼睛,聲音低的有些模糊:“……我知道,我知道。”這少年身體早已破敗,林谷一場惡戰,又損了他多少壽元?

他不敢睜開眼睛,怕有東西會奪眶而出。

“所以,如果接到我死訊,”琴歌道:“什麽都不要做,可以嗎?”

許久之後,琴歌才聽到秦钺暗啞的聲音:“……好。”

琴歌從懷中掏出幾張素箋,上面的字跡灑脫剛勁:“這是你要的文章,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不是這個,但是,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留給你……我本想着,等我……既然遇到了,就自己給你吧!”

見秦钺僵硬着身子不答話,更沒有伸手來接的意思,琴歌将素箋塞進他手心,緩緩道:“保重。”

扯動缰繩,調轉馬頭,飛馳而去。

秦钺聽到蹄聲,才驚醒般睜開眼睛,看着少年的背影漸行漸遠……

……

幾聲犬吠傳來,琴歌微微一笑,驅着馬轉進山谷,果不其然看見韓樸和餘生兩個正坐在溪邊烤肉,旁邊幾只小狗兒急不可耐的擠來擠去。

琴歌下馬,走到兩人身邊,笑道:“也有像你們這樣當侍衛的,溜號一個比一個快。”

韓樸嘻嘻笑道:“與其跟在你身邊當擺設,倒不如烤幾塊肉給你填肚子……諾,最美味的後腿肉,專給你留着!”

琴歌笑着接過,咬了一口道:“味道不錯。”

撕下一條想和自己的寵物分享,卻是一愣:“咦?我家小五兒呢?”

韓樸有些心虛的看了他一眼,道:“剛被秦王的人搶跑了……”

琴歌将本來準備喂給小四的肉報複性的塞進自己嘴裏,引得小東西一陣嗚咽,冷哼道:“怎麽不見搶你的老大小四?我不信他的人能認出哪只狗兒是我的!”

韓樸道:“我說你別這麽小氣行不行?林谷一戰的時候,你是沒看見秦鉞緊張的那樣兒,我看着都……你倒好,連一只狗都舍不得給人家。”

餘生比較厚道:“公子,要不,我家小三兒給你?”

“算了,”琴歌擺擺手:“你們自己留着吧!”

說是你的我的,其實都在一處養着,只可憐他家小五,以後就是孤零零的一只了。

琴歌吃了一只兔腿,又扯了一只雞翅膀啃着,道:“你們兩個,以後有什麽打算沒有?”

“什麽打算?”韓樸含着肉,聲音模糊不清:“跟着你咯!”

餘生手裏捏着雞腿,看向琴歌,他雖沒有說話,但意思很清楚:他這輩子,唯一自己做主的一次,就是帶着這幾只狗兒,千裏迢迢來南楚找他。

“那麽,”琴歌摸着下巴,道:“不介意我來安排你們的人生吧?”

餘生嗯了一聲。

“廢話!”韓樸終于将肉咽了下去:“我這條命,不是早就賣給你了嗎?”

琴歌微微一笑,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又辣又嗆的味道直沖咽喉,琴歌猝不及防之下,被嗆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笑罵道:“缺德的小子,水壺裏裝酒!”

韓樸哈哈大笑:“這不還是你教我的嗎?”

……

接下來的日子,琴歌很忙,他沒有回京,而是将整個南楚都轉了一遍。

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但他手段卻粗暴之極,仗着手中的劍和底層百姓對他的莫名狂熱,還有一張本該早已作廢的“便宜行事”的聖旨,一路上遇到魚肉鄉鄰的地方惡霸、搜刮百姓的貪官惡吏,只要查明,或殺或廢,家産統統收繳,發還原主,還有先前被送去大齊的高門世家留下的大片土地,也被他分給了最底層的百姓……

這個因為七成高層被遣送去齊而亂成一團的南楚,被他快刀斬亂麻的梳順、理清。

如果說,先前南楚百姓對他不過是心中沒有寄托之後盲目的崇拜,而今卻漸漸的變為了發自內心的尊崇和感激。

到後來,琴歌所到之處,百姓蜂擁而至,以至萬人空巷,百姓或為訴冤或為陳情,或者只為看看這位名滿天下的公子琴歌,給他磕個頭、請個安。

“西秦有強将,北齊有鐵騎。南楚出琴歌,秦齊寂無聲!”這首兒歌,便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也能倒背如流。

倏忽半年過去,沒有納貢、沒有選秀、沒有惡霸欺淩、沒有貪官壓迫的南楚百姓,迎來了他們有生以來最舒心的一個新年。

然而歡欣中也帶着些許陰霾:琴歌公子千好萬好,可惜身體太差,時常咳血,聽說情況越來越嚴重,也不知道……

琴歌在新年的鞭炮聲中踏入楚都,迎接他的,除了滿城百姓還有易安帶着的滿朝文武……站在易安身後的官員,一色的新鮮面孔,但他們看着琴歌的眼神,皆是狂熱。

齊人的那份名單是怎麽回事,大家心知肚明,如無琴歌,這南楚朝堂不知道還要被那群老家夥把持到什麽時候,他們這些人,便是有志、有才,也只能看着南楚上下,一天天糜爛下去。

當日,琴歌在他從未住過一日的府邸住了下來,又歇了兩日,便是大年三十,宮中大宴,楚王易安早早便派了人來請。

琴歌第一次入宮,帶着韓樸和餘生兩個随着內侍走了好一陣,才到了地方,琴歌皺眉道:“夜宴在這裏?”

地方太小,人也太少,就算尚未到時辰,群臣還未趕來,也不該連往來侍候的宮女內侍都不見一個。

內侍笑道:“不是,宴會在前面呢,陛下想先見見公子,和公子敘敘舊。”

又看看韓樸二人:“兩位……”

琴歌道:“你帶他們在附近坐坐吧!”将背上的巨劍取下,遞給餘生。

內侍連連應了,替他開門,道:“陛下在裏面等着您呢!”

琴歌點頭進門,轉過屏風入了內間,便看見了易安。

時值寒冬,宮裏火卻燒的很暖,易安一身單衣坐在炕上,他前面的炕桌上擺着小幾,上面擺了幾樣簡單的酒菜。

“你、你來了?”易安似有些醉了,臉頰微紅,醉眼朦胧,見琴歌進門,招手道:“來,過來陪、陪我喝一杯……”

見琴歌雖靠近卻并不上塌,易安支起身子,伸手拉他的衣袖:“琴歌,來……過來……呃!”

易安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向前跌來,琴歌下意識伸手去扶,一個火熱的身軀便落入懷中。

易安醉的不輕,整個人無力的靠在琴歌身上,素白的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防止自己滑落,他的唇挨着琴歌的耳廓,急促的喘息着:“琴歌……琴歌……陪我……我……”

落手處是纖細柔軟的腰肢,脖頸耳廓被熾熱的氣息籠罩,琴歌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的狂跳,體溫迅速上升,整個人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的微微顫抖起來……

琴歌擡手,按在易安肩頭,易安身體微僵,順從的被他扶着躺在炕上,卻見琴歌替他蓋上薄被,道:“陛下醉了,先休息一會,臣待會再陪陛下喝酒。”

轉身大步離開。

易安閉着眼睛毫無反應,似已睡着。

琴歌出門,會和韓樸、餘生,找人帶他們去了前殿宴席,裏面已經坐了不少人,見琴歌進門,無不露出驚喜之色,紛紛起身相迎。琴歌三人在衆人的簇擁下落座,接下來不斷有人過來寒暄,也有人厚着臉皮占着地方不肯離開,直到易安進門,圍着他的一群人才戀戀不舍的回到座位。

國主祝詞,開宴,歌舞助興。

酒過三巡之後,離席敬酒的人漸漸多了,來琴歌席前的人更是源源不斷。琴歌好酒,不管誰來,皆是一飲而盡,他記憶力極好,這些人的過往他早便查過,且他們的上位也有他部分功勞,是以和誰都能說的上話。

等敬完酒回席,這些朝臣心中原本只有八分的崇敬也變成了十二分的激動:原來琴歌公子記得我是誰,連我何時啓蒙、師承何人都知道!等找到空子,一定要再去敬一杯!

正熱鬧着,忽然從上首傳來幾聲咳嗽,注意到發出聲音的是國主身邊的內侍之後,衆臣知道是國主有話要說,忙安靜下來。

“琴歌,”易安道:“你護送寡人回楚,後又退去強敵,替寡人巡守天下,除奸佞、平民憤,甚是辛勞,今日寡人也敬你一杯。”

琴歌舉杯道了聲不敢,正要仰頭喝下,易安擡手阻止,從內侍手中接過酒壺,親手斟了一杯,道:“我知道你愛烈酒,這是寡人特意為你尋來的蒸酒……秋韻,替寡人賜酒。”

秋韻上前,将酒壺酒杯放入托盤,送到琴歌身前。

琴歌接過酒杯,還未說話,耳中忽然傳來極輕極快的一聲:“別喝!”

琴歌一愣,目光落在秋韻臉上,秋韻低頭不看他,聲音壓的低低的,帶着幾分哀求:“別喝,琴歌,別喝!”

琴歌微微一笑,令人又取了一個酒杯過來,斟上一杯,交給一旁內侍,道:“陛下身為南楚國君,臣正愁沒有東西可以敬獻,這蒸酒又稱琴歌酒,臣就借花獻佛,敬陛下一杯,望陛下不要嫌棄。”

那內侍将酒送到易安面前,易安笑着接過,道:“琴歌的心意,寡人領了,只是寡人量淺,這蒸酒委實消受不得,只略沾唇都醉的不省人事,豈不掃興?寡人便用這南楚佳釀同琴歌你喝一杯如何?”

琴歌道:“陛下說的甚是,既然如此,臣便也換了南楚佳釀便是。”

“且慢!”易安阻止道:“琴歌你向來海量,多喝這一杯料也無妨……這酒是寡人特意令人從北齊尋來,千裏迢迢送來南楚,只為給琴歌你一個驚喜,琴歌你真的,嘗也不願嘗一口?還是說,別人敬的酒,你喝得,寡人敬的酒,你喝不得?”

琴歌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衆臣的目光也凝重起來,他們原本面帶微笑,看着君臣相得的溫馨場景,不想這兩個卻為了一杯酒來回推讓,而此刻易安的話中還帶了幾分火藥味,讓他們心中有些不安起來。

琴歌臉上笑容褪盡之後,卻又忽然展顏一笑,只是這看似開懷的笑容總讓人覺得帶了幾分酸楚,琴歌端起酒杯,聲音略低,語聲溫柔,道:“陛下何出此言?你知道的,只要是陛下讓琴歌喝的,別說是酒,便是穿腸毒藥,琴歌也是千肯萬肯的……”

易安冷笑道:“那你便喝罷!”

琴歌看着易安,目光溫柔而絕望,凄然一笑後,舉杯仰頭。

秋韻驚呼一聲:“琴歌!”

然而杯中酒,已盡數入喉。

琴歌看着易安,緩緩閉上眼睛,似有兩滴無形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讓看得人無不心中凄然,易安更是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仿佛那個深愛着他的琴歌,正随着這兩滴淚水,緩緩消散一般,深吸口氣平複心境,長嘆一聲,語氣帶着失望失落,道:“琴歌,你我還有秋韻,我們三人在西秦相依為命、苦苦求生,我本以為你信我如我信你一般,怎想你竟疑我至此?我便是自己……”

話未說完,只聽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從琴歌唇中噴出,易安臉色瞬間煞白,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只愣愣的看着琴歌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血從他口中噴出。

“琴歌!”

韓樸和餘生大驚,左右扶住:“琴歌!琴歌!”

“琴歌公子!”

“琴歌公子!”

易安慌亂道:“不可能,怎麽會這樣?禦醫,快,來人,快去找禦醫!”

不可能的,這藥分明半個月之後才會發作,而且只會讓人緩緩虛弱咳血而亡,怎麽會這麽快發作,而且來的還這麽兇猛?不可能的!

“對,大夫,快,快找大夫!”

“沒有用,不必了。”琴歌終于停下咳血,擡眼看向易安,易安悚然一驚:不對,這不是琴歌,這不是琴歌的眼神!琴歌的眼神,沒有這麽冷漠,沒有這麽駭人!

琴歌自失一笑,聲音有些無力,道:“人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飛鳥尚在,狡兔猶存,陛下不覺得動手的太早了嗎?”

韓樸雙眼通紅的看向易安,上前一步,咬牙道:“是你!”

将琴歌交給餘生,就要沖上去。

琴歌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聲音虛軟:“別……”

韓樸聲音哽咽:“琴歌!到了現在,你還要護着他!”

“韓樸……”

“琴歌!”

“陛下!”忽然一年輕官員緩緩上前,冷冷道:“陛下不仁,殘害忠良,不配為君,臣請陛下退位!”

“臣附議!”

“臣附議!”

“……”

易安看着面前跪着的越來越多的人,神情越發慌亂起來:“不是我!寡人說了,不是我!我沒有!”

“是他,不,是他……”他的手胡亂指着,從琴歌身上轉到秋韻身上:“是他陷害我,是他,是他!”

底下跪着的人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只堅持道:“請陛下退位!”

“請陛下退位!”

“請陛下退位!”

“……”

易安慌亂的後退,等撞到後面的龍椅,才發現自己已經退無可退,看着跪下的滿朝文武和侍衛宮女,他慘笑一聲,道:“好,你們都逼我,都來逼我!是,是我下的藥又怎麽樣,是我要讓他死,又怎麽樣?我是楚王,我是楚王!我想讓他死,他就得去死,他就該去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們憑什麽讓我退位,啊?憑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話是這麽說的,事實也多是如此,可是當滿朝文武,舉國百姓,都向着那個人的時候,便不一樣了。

“是他自己該死!是他逼我的!”易安狂笑起來:“西秦有強将,北齊有鐵騎,南楚有琴歌,那我算什麽?啊?這天底下,三歲孩子都知道公子琴歌,誰知道我易安?我派人招他回京,他視若無睹,我派去地方的官員,被他殺的殺貶得貶!我身邊的大臣,我問他為什麽效忠與我,他說,琴歌公子效忠的,必然是有為之君……哈,哈哈,你們告訴我,這天下,到底是他琴歌的,還是我易安的?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因為我跟秦钺……可是這難道是我願意的嗎?我現在是國君,我是國君!可你們都看不起我,你們眼裏只有琴歌,是你們逼我的,是你們逼我!”

這番話說的卻是事實,跪在地上的衆臣雖未起身,但臉上卻有了幾分動搖,韓樸冷笑一聲,道:“說的你多可憐一樣,你再難過,難道比在西秦做質子的時候還難過嗎?沒有琴歌,你算什麽東西?”

琴歌阻止韓樸繼續說下去,他笑喘一聲,擦去唇角的鮮血,站直了身子,淡淡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本就快要死了……就算沒有這杯酒,我也最多只能再活兩個月……我只是想,在這不多的時間裏,讓……罷了,多說何益?”

琴歌長身而立,他身體依舊虛弱,聲音依舊虛軟,但在衆人眼中,眼前的人全仿佛忽然變了一個模樣,不再是蒼白瘦弱的少年,而是頂天立地、氣吞山河的偉岸男子,琴歌從餘生背後取下長劍,喝道:“人必自辱,而後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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