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
秦逸說話很算數,漫天的箭雨,沒有一支是對着易安和秋韻去的,這一點,他甚至比琴歌還要小心——正如他所言,若琴歌轉身離去,沒有人能攔的住他,除非他有千軍萬馬,然而他沒有。他能夠瞞着秦钺調動的且絕對信任的,只這兩千多人,分成幾路之後,一路就只剩了數百人。他相信,這數百人若是戰到最後一個,一定能殺死琴歌,但若琴歌想走,他們也一定攔不住。
所以易安和秋韻,現在絕對不能死,至少易安不能死。
這個道理,秦逸明白,琴歌也明白。
所以箭雨橫空的時候,他看都沒看兩人一眼,便沖了出去,不,應該說是沖了上去。
然後所有人驚駭的看見,看似密不透風的箭雨,當琴歌沖出去的時候,卻仿佛配合無間讓出一條只供琴歌通行的安全路徑,身背巨劍的少年,總是恰如其分的在箭雨中或是時間、或是空間上出現的一閃即逝的空隙中穿梭,只偶爾出手拍飛一兩支漏網之魚,輕松的如同呼吸一般。
秦逸瞳孔縮緊,他已經将這少年想象的足夠可怕,可他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他——在這樣密集的箭雨中毫發無損甚至還要高速穿行,這需要多麽可怕的觀察力、多麽精準的判斷力、多麽驚人的反應力?這真的是凡人可以做到的嗎?
他第一次對這次行動的信心産生了少許動搖。
不,我不會輸!
這少年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力氣太小,他體力太差,就算他劍法高明,殺人如割草,可是這幾百顆草割下來,他不信他會不累、不倦、不手軟!
易安和秋韻相互攙扶的站在一起,他們本來以為自己是事情的中心,現在卻忽然發現,原來從頭到尾,他們只是被拴在魚鈎上,被魚線拉扯着的兩只魚餌,對方要釣的那只大魚,名叫琴歌。
琴歌到底有多可怕?他們不知道,不覺得。
他們三人一起來秦,雖然同病相憐,但在此之前,彼此之間只在文會上見過幾次,并不算熟悉。
三人皆名滿天下,但地位隐隐有高下。
易安貴為皇子,容貌傾世,才華不俗。
秋韻博覽群書,詩書雙絕,算學無雙。
唯有琴歌,擅長的卻是琴歌劍舞這些娛人之物,為文人雅士所不喜——便是歌唱的再好,舞跳的再妙,不過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兒罷了,若不是他出生成家,只怕早就成了別人掌中的玩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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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對易安,是仰慕,對秋韻,是欽佩,對琴歌,卻是驚豔……易安清冷,秋韻和煦,偏偏琴歌,卻性情孤傲。
不管易安和秋韻曾經如何看他,但既然到了同一條船上,大家就要同舟共濟。等相處了幾日,他們發現琴歌并非如傳言中的目下無塵,只是天真率直,而且他對易安的感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易安和秦钺的第一個晚上,秋韻關上門、吹了燈,在房間坐了一整夜,而琴歌,卻在舞劍,舞了整整一夜……從此之後,他們再沒有見過琴歌執劍起舞,只看見他執劍殺人。
再然後,秦钺招他侍寝,琴歌誓死不從,反抗中刺傷秦钺,被關在牢中被嚴刑拷打,再然後,琴歌被關入後宮,宮中傳言秦钺對他寵愛之極,再然後,琴歌刺殺秦钺,一劍穿胸,卻招供是易安主使……
一件接一件的事,讓人猝不及防的發生,等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琴歌已經從牢中活着出來了,但回到質子府的琴歌,卻陌生的讓他們幾乎不敢認,除了他看向易安的目光,還是一樣的熾熱深情……
婚宴一戰,他們才知道,原來琴歌的劍法是如此高明,但天下高超的劍客多如牛毛,他們除了對琴歌再一次改觀之外,并未有多的感觸,直到此刻……
沒有殘肢斷體,沒有慘叫,沒有痛呼,甚至沒有兵刃激烈的碰撞聲——整個世界仿佛忽然失去了聲音,秦人悍勇在此刻顯露無疑,一個個士兵一聲不吭的沖上去,然後一聲不吭的倒地死去。
他們并非毫無章法,長槍攻擊,盾牌掩護,箭手牽制……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如此戰陣,他們用它殺過無數的人,而這次,他們最後一次使出來,目的卻不是殺人,而是盡量消耗少年的體力,盡量讓少年,花更大的力氣來殺死自己,如此而已……
戰鬥足夠慘烈,卻并不夠精彩,只是單調的重複着某個節奏……随着時間一點點推移,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
琴歌已經不再算自己殺死了多少人,他只是麻木的揮舞着手中越來越重的長劍,鹹澀的汗水流入他的雙眼,讓他視線有些模糊,所以往往還沒等他看清楚眼前人的臉,那人就已經死在了他的劍下。
他幾次沖出重圍,想找出秦逸将他殺了,可惜秦逸自從退入林中之後,便一直一言不發,讓琴歌始終捕捉不到他的方位,而如今,便是秦逸主動站出來,他也未必殺的了他了。
猛力一劍硬生生将盾牌連着背後的人劈成兩半,琴歌踉跄了一下,才鬼魅般轉到剩下三面盾牌後面,揮劍,殺人……終于又一次破了對方的盾陣,但這樣的消耗,讓琴歌很不好受,他大口大口的喘氣,才忽然發現,周圍竟忽然沒了人。
忽然的清淨,讓琴歌有瞬間的不适應,他想将劍插在地上,靠着休息一下,但卻發現,腳下早已不是堅實的地面,而是一層層堆積起來的屍體,軟軟的,淌着血,還帶着溫熱……
濃烈的血腥味直沖鼻端,與之相應的,是難以抑制的惡心,琴歌晃了晃,沒能忍住嘔吐的欲望,伸手扶住一杆豎起的長槍,彎下腰開始幹嘔。
秦人遠遠環繞在他周圍,靜靜看着他,在他腳下死去的,是他們生死相依、比親兄弟還親的戰友,或許片刻之後,自己也會死在他的劍下,但卻沒有一人的眼中有恨、有怒,反而因這少年,生出一種英雄末路的蒼涼來。
少年的臉色蒼白如紙,長發被汗水浸濕,絲絲縷縷黏在面頰上,雙眼早不見了先前的明亮,那雙淡粉色好看的唇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
少年扶着槍杆的手在輕顫,腿也在輕顫,被鮮血浸透的長劍勉強拖在手中……他已經到了極限了吧?他的腿已經撐不住他的身體,他的手已經舉不起劍,他仿佛永遠挺直的腰彎了下去,劇烈的嘔吐讓他連頭都擡不起頭來。
沒有一個人趁機沖上去,少年終于站直了身體,他們才看清,他唇角挂着鮮血,他身下的屍體的衣襟上,多了幾灘血水。
琴歌抹去唇邊的鮮血,他胸膛劇烈起伏着,沒有說話,也沒有主動出擊,只是大口大口的呼吸,珍惜這些許空隙來恢複點體力。
打破這詭異靜寂的是一聲悶哼,琴歌猛地回頭,看見的便是胳膊上插着白色箭羽的易安,琴歌雙目瞬間赤紅:“秦逸!”
秦逸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你已經跑不動了不是嗎?那我還留着他們做什麽?殺了他們!”
他說過,不會有一刀一劍傷及他們分毫,卻從未說過,一箭一弩不加其身。
又一支長箭飛向秋韻,釘在他肩膀上,秋韻咬着牙,一聲不吭。
琴歌閉了閉眼:“秦逸!你找死!”
他很清楚,秦逸的目的并不是殺人,而是不願再送人來給他殺,想讓他主動出擊殺人,無疑後者要消耗更多的精力。究其原因,便是覺得此刻的他,便是沒有兩人的牽制,也已經沒有體力脫身了吧……
不,不對!琴歌腦子猛地清醒,秦逸既然決定拿人命來堆死他,又豈會在乎多死這麽幾個人?他就不怕自己尚有餘力,若他不小心真的殺死易安,自己一走了之嗎?
猛地睜開眼睛,冷笑一聲,道:“秦逸,你的人不多了吧?”
從身後取下木弓,手中瞬間多了三支木箭,三箭飛出,三人倒地,剩下秦人紛紛躲到樹後。
“殺了易安,”秦逸身影出現在前方,手中巨弓已經張開,漆黑鋒利的鐵箭指向琴歌,口中卻道:“殺了易安,他就算回到南楚,也不過是喪家之犬,掀不起什麽大浪來!”
琴歌淡淡一笑,他聲音疲憊無力,卻清晰依舊道:“秦逸,你以為讓我相信你殺死二皇子的決心,我就會動搖心志,亂了分寸?如今天下,誰不知我琴歌之名?西秦、北齊、南楚,誰敢當我是喪家之犬?”
秦逸沉默片刻後,第三次道:“殺了易安!”
“好!”琴歌冷笑一聲,勉力提起長劍,踉踉跄跄沖向叢林:“便是如了你的願又如何?”
剛沖出兩步,奮力揚劍一揮,只聽“當”的一聲巨響,一支鐵箭被他嗑飛,琴歌也被巨大的沖力撞飛兩步,跌坐在地,還不及起身,秦逸巨弓又拉成滿月……
“住手!”
一聲暴喝響起的同時,一支利箭從琴歌身後飛出,射在秦逸肩膀上,秦逸悶哼一聲,手一松,鐵箭墜地……
與此同時,韓樸迅速落在琴歌身邊,手中兵刃出鞘,眼中殺氣凜然。
秦逸僵立了半晌,才不甘的半跪下來:“陛下!”
“陛下!”寥寥數十人從林中走出來,半跪在地。
“秦王陛下。”易安和秋韻捂着傷口,神色複雜。
琴歌知道來的是秦钺,叫“住手”的是他,一箭射傷秦逸的也是他。
秦钺看着背對着自己跌坐在滿地屍骸中的少年,身體僵硬冰冷,嘴唇張合了幾次,咽喉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最終連一聲“琴歌”都無法出口,許久之後,才猛地轉身,大步離去。
琴歌始終沒有回頭,秦逸和一衆秦人起身,安靜越過幾人,向秦钺追去。
方才還生死相博的一群人,此刻近在咫尺卻相安無事,甚至在路過琴歌時,秦人會收起手中的武器,對他躬身一禮——這是對于強者的禮敬,他們只是敵人,不是仇人,而且殺死他,并非他們所願,畢竟這少年,剛剛才助他們打敗了齊人、保住了國土。對他動手,他們心中有愧。
秦逸在琴歌身前站了片刻,終究什麽都沒說,默然離開。
等秦人走得不見了蹤影,韓樸便暴跳起來,怒道:“琴歌!你還敢說你不是故意支開我?要不是我路上遇上秦钺,你……”
琴歌打斷道:“我若是不支開你,你現在在哪兒?不是自己死了,便是拖着我一起死。”韓樸可不是易安,秦钺可不會留着他的命。
“我……”韓樸一噎,但立刻反應過來,道:“一起死也總比看着你死強!”
琴歌淡淡一笑,緩緩起身,将背上的劍鞘扔給韓樸,韓樸手上一沉,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你……你瘋了?”
“明白了?”
“明白了……”韓樸點頭後又迅速搖頭:“不明白!”
他明白了琴歌的意思,可是不明白,為什麽他要背着這麽重的劍鞘跟人打架,不對,不是打架,是生死搏殺!
琴歌無從解釋,他最近很不耐煩,他越來越清晰的認識到,有很多他以為是屬于自己的東西,很可能不是他的……記憶、感情、身份,都不是屬于他琴歌的,不,琴歌這個名字,也不是他的!
所以,他一直,是以別人身份,替別人活着嗎?為了別人的愛人、別人的家國、別人的恩怨而活着!
他憤怒于這一點,卻無法擺脫,他的目光會不由自主的追随易安,他會自自然然的從楚國安危去考慮一切……哪怕他很清楚,這些都并非出自他的本心。
他希望将自己逼到極致時,能像那日在牢中一樣再爆發一次,從而想起自己的一切,然而秦逸太弱,秦钺來的太巧。
琴歌拍拍韓樸的肩膀,道:“所以腦子笨呢,就要學會老實聽話……學學餘生吧,省得我下次還要想理由擺脫你。”
不理又要暴跳的韓樸,示意正笨拙的互相處理傷口的易安、秋韻,道:“幫我照看一下他們。”
韓樸忙問:“那你呢?”
“去殺人。”琴歌淡淡道:“最近似乎誰想殺我都要來殺一把試試,真當我琴歌是好脾氣的嗎?”
轉身離開。
……
秦钺将從人遣盡,帶着秦逸深入山谷之中,淡淡道:“秦逸,當日你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我也曾發誓,與你君臣相得,待你如兄弟手足,此生不疑不棄。但寡人今日卻要背信棄義一次了……從此之後,你請自便吧。”
秦逸難以置信的看着他,噗通一聲跪下,道:“陛下,臣自知自作主張,犯下大錯,但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鑒,陛下如何責罰都行,只求……”
秦钺冷冷打斷道:“秦逸,你效忠的到底是秦王,還是我秦钺?”
秦逸一愣,道:“陛下……”
秦钺道:“在你眼中,我是西秦的國主,只是西秦的國主!可我秦钺,先是一個人。有愛,有恨,有情,有仇,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坐在西秦龍椅上的傀儡!”
他冷笑幾聲,道:“我秦钺愛的那個人,我秦钺恨不得把命陪給他的那個人,你因為他才華太高,将來可能威脅到大秦地位,就幾番設下毒計要害他性命……秦逸,你真的效忠的是我?”
“陛下,臣……”
秦钺淡淡道:“你不必多說,今日之事,便當是寡人抵了你救命之恩,從此之後,你我再見,不是君臣,更不是兄弟……而是仇人!”
“陛下!”“仇人”二字入耳,讓秦逸紅了眼圈,他深吸幾口氣冷靜下來,道:“不管我做了什麽,琴歌他還活生生的在這裏,陛下真要因此,就斷了我們之間的情分?好,陛下既然說起救命之恩,那麽臣也說一次,用今日此事,抵了昔日的恩義,我不願意!陛下該怎麽罰,便怎麽罰就是!便是讓臣人頭落地,我也在所不惜!”
秦钺嗤笑一聲,道:“秦逸,你以為我說的今日之事,指的是你當受的懲戒?”
秦逸一愣。
秦钺忽然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他大笑搖頭,聲音卻帶着濃濃的自嘲:“秦逸啊秦逸,你以為今天,寡人救的是誰?”
他不等秦逸說話,搖頭道:“今日從頭到尾,琴歌用的都是那柄巨劍吧?你怎麽不想想,那柄劍,足足重二十二斤四兩,他劍法通神,用什麽劍不能殺人,為什麽明知你是為了消耗他的體力,他還要用重劍?那你又知不知道,他背上背着的劍鞘,是他為了鍛煉體力,用玄鐵打造的!寡人去的時候,他連劍鞘都還背在背上,你以為你真能殺的了他?”
“你以為今天,寡人為什麽不敢見他,為什麽不敢和他說話?”秦钺怒笑道:“我有什麽臉見他,我有什麽臉同他說話?我千裏迢迢,難道竟是為救他的仇人而來嗎?”
說完再不理會秦逸,拂袖轉身,待轉出山谷,頓時愣住原地,聲音幹澀:“琴歌,你……”
秦逸跟在秦钺身後出谷,見狀頓時全身僵硬:“琴歌!”
若他先前還對秦钺的話有所疑慮,現在便只剩了苦笑,才片刻時間,這少年便帶着二十斤的重劍追到了此處,他先前有沒有被逼到絕境,還不清楚嗎?
琴歌從石頭上跳下來,他這個身體,旁的還算正常,但恢複力委實逆天,就這麽一陣子,已經恢複了小半體力,琴歌的劍如今沒有鞘,倒省了拔這一動作,松松的指向秦逸,道:“來殺人。”
秦钺斜跨半步,将秦逸擋在身後:“琴歌……”
他先前曾說,從琴歌手中救秦逸一命,算是抵了他的救命之恩,既琴歌依舊不肯罷休,他也只好替秦逸出頭。
琴歌淡淡一笑:“你要攔我?”
秦钺回避他的眼神,道:“我想換他一命。”
“用什麽換?”
秦钺道:“齊耀做的事,我也可以做。”
琴歌笑笑,道:“好啊!”
下一瞬,秦逸慘叫出聲,他捂着肩膀,看着落在地上的右臂,臉色慘敗:“琴歌,你好狠!”
沒了右手,從此,他拉不得弓、握不得劍、把不了脈、寫不慣字……他苦練半生的本事,被這一劍廢了九成!這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
他咬牙:“你好狠!”
話猶未完,又一陣劇痛傳來,秦逸大聲慘叫一聲:“琴歌!琴歌!你好……你好……”
臉上顯出絕望之色……雙臂盡失,日後他秦逸,連吃飯、穿衣,甚至如廁都……他活着,卻與死了何異?
琴歌看向秦钺,淡淡道:“這次的賬,陛下雖替他付了,但上次的債,我還是要讨的,陛下不會有意見吧?”
秦钺抿唇不語。
琴歌轉向秦逸,淡淡道:“家國天下,不世偉業……我知道你胸懷大志,但是我不管你的目标多麽偉大無私,我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你既下手害我,我便伸手讨要,如此而已。當初你想以長春訣将我變為廢人,我自然要一報還一報……留你兩條腿,當是你在牢中借我清水洗漱的報酬,不必謝我。”
末了對秦钺拱手:“告辭。”
轉身便走。
“琴歌!”
秦钺喚了一聲,琴歌卻并未回頭,秦钺看着他潇灑而去的背影,苦澀一笑,聲音低低的:“其實……”
其實,我千裏迢迢、日夜兼程趕來,一心想要救的人,是你……
其實,我走之前,已經安排大軍開拔赴楚,我只是想幫你一次,并不是,要來同你講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