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簇簇知道,身為這王宮中的一等侍女,是萬不可對主子有什麽非議的。

可即使這樣,簇簇在第一次見到庾美人的時候心裏還是充滿了震驚。

沒錯,就是震驚。

簇簇本是服侍太後的,可數月前太後不幸暴斃,簇簇這才被分來庾美人處。她知道這庾美人并非是層層禮法所篩選出來的大家閨秀,只是因庾美人的守境将軍父親在當今王君繼位前曾救過他,王君登基後為報其恩情,這才将庾美人接入宮來。

她已在王宮中四年,自認是見識過世面的,雖知這庾美人從小在邊境長大,可當宮侍嫦絮領着她來拜見庾美人時,這位美人竟在躍液池中——

摸魚!

此時二人不過剛走在假山後面,嫦絮看出簇簇的疑惑,剛想開口,卻見王君及內侍易慎二人走過來,忙和簇簇在一旁跪下。

簇簇低着頭,聽見易慎向王君說道:“庾美人在王宮中這般實在不妥,老奴去提點一下吧。”

“不必,随她玩吧。”

簇簇與嫦絮見二人走遠,這才從地上起來。嫦絮笑着對簇簇說:“簇簇姐姐,你在王宮裏的時間久,定是沒見過我們美人這麽不守規矩的。但美人人好極了,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主子都好伺候。你剛才也聽見了,王君對美人也是疼愛有加,姐姐能來服侍美人就偷着樂吧。”

簇簇跟着嫦絮繼續往前走,心裏思忖着,這庾美人好相處或許是真,但王君對庾美人是否寵愛,可是要再商量一下的。

簇簇為此還特地和嫦絮争論了一番。

那時她已在庾美人身邊将近一月,和凝碧殿中同為一等侍女的嫦絮熟絡了不少。而在這段時間中,她從未見過王君前來。

已接近掌燈時分,她們二人領着膳房的宮侍正往殿中去,簇簇小聲說:“你總說王君疼愛美人,可這一個月了我都未見王君來過。”

“王君日理萬機,批改奏章到深更是常有的事,每月能有個一半天來美人處,已經很好了。”

簇簇想這倒也不是假話。現任王君登基還不到一年,他之前只是個在王陵長大的王子,朝中沒得一丁點勢力,想來是要花好大力氣整頓……

簇簇的思緒被嫦絮打斷,“我們美人捉魚,王君就把躍液池與宮外打通,引了活水進來養魚;我們美人農耕,王君就辟了半個花園給美人種菜;我們美人掏鳥蛋,王君就……”她說的興起,扳着手指天上數數地下看看,就是沒看到——

“王君。”簇簇拉了嫦絮一把,二人忙跪下行禮。

宋起安本是去正殿的,剛要進門就看見兩個宮侍不緊不慢,還一口一個“王君”。他停下來,對着嫦絮說道:“當時王宮被焚毀了,需要重修,本君就把後宮和花園交給你們美人,本君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說完便擡腳進了殿去。

庾美人本在榻上大咧咧地躺着,聽見通傳聲忙跳下榻,跑到宋起安面前規矩道:“見過王君。”

宋起安擡了擡手,走到幾案旁坐下,招手命簇簇等人進來,“正巧本君還未用膳,就不客氣了。”他拿起筷子,低頭看見案上的飯菜時不禁皺眉,“你就吃這個?”

庾美人看了一眼飄着勾人香氣的牛腩煲和芹缽糕,順和地笑着,“妾不能多幫王君分憂,心有慚愧,故不敢多食。”

她雖這樣說着,可袖子底下指甲卻死死地掐着肉,內心哀嚎:就這個?芹菜是早上剛摘的,面是上午現磨的,蔥是地裏剛掐的,最重要的——一個月零一天的小牛!剛宰的!一共就這麽點鮮嫩的牛腩……

“味道還不錯,”宋起安嘗了一口,“就是量太少了,怪不得美人你總是這麽瘦。”邊說邊夾起一大塊牛腩入嘴。

“妾不忍殺生,”庾美人凄凄哭起來,“這小牛是妾親自養大的,卻還是逃不過被下肚的命運。”

你倒是吃的慢點啊!

庾美人覺得自己不能再站在這裏看了,“嫦絮,去拿我平日裏喂牛的草來。”

“美人,您要那個幹什麽啊?”嫦絮懵得不行,草?給誰吃?王君?

庾美人以帕掩泣,“我要用這草,送小牛最後一程。”

宋起安聞言似有所悟,舉着的筷子慢慢放下,“美人既然對此牛如此情深義重,那本君……”

庾美人扯下手帕,盯着宋起安,只等着下文。

“那本君就不陪美人了,你和此牛可好好道別。”說着又是一口下肚。

待嫦絮将那草拿過來時,宋起安面前的盤已經空了。他滿足地沾沾嘴,站起身來到癱坐在榻上的庾美人身前:“本君還有兩句話要與美人說,很快的,不會耽誤美人與牛的訣別。”他說着還舔了舔嘴角。

庾美人坐起身,“王君有什麽交代?”

“五天後就是奉火節了,這是我芩愚國最重要的儀式之一,王君上接天火,君後下奉火器,祈求來年民安火盛,國泰運強。你雖只是個美人,可這後宮中也就你一人,所以奉火節你代行君後之職。”

庾美人聽是如此重要之事,躊躇道:“這事聽起來關系重大,也有些複雜,我怕我做不來。”

宋起安想是吃了那牛腩,倒也耐心,“沒什麽複雜的,你只需從本君手上接下已承了天火的聖器,用它将奉火器點燃即可,屆時會有禮儀官給你提點。”

她聽了好像也覺得尚可,乖順道:“妾知道了,這幾天會好好準備的。”

宋起安點點頭,“對了,這個月的賬……”

還不待他說完,庾美人就利落地從枕頭下把賬本翻出來,雙手恭敬奉上。

宋起安拿起翻了翻,“不錯,這月的宮需比上月更少了,美人下個月也要再接再厲哦。”

簇簇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原來每月王君來凝碧殿的那一半天,也只是為了看賬本。她不禁擔憂地朝馬車窗戶裏看了看。

今日前去奉火,宋起安與庾美人同坐一車,簇簇嫦絮等宮侍随車而行。幸而這宮中只有美人這一個妃子,若不然……她瞧着馬車裏打着盹口水就快要流出來的庾美人,心下默默嘆了口氣。

簇簇雖進宮四年,卻從沒服侍過君後,是以這奉火也是第一次來。芩愚國祭祀的儀式都在祭壇舉行,那是芩愚國的正中心,地勢開闊,祭臺高鑄,可供全國百姓觀仰祭典。他們到時祭臺周圍已經黑壓壓站滿了人,見王君到來,也自覺讓開一條道路,撤到旁邊去了。

簇簇站下面,看着王君與庾美人攜手登上祭臺,心中竟真的湧出了一股敬畏之感。

儀式進行得還算順利,今日雖然天陰,承火官卻也不慌不忙地将好些東西放入了聖器內,将聖器呈給了王君。

宋起安雙手接過,高舉過頭頂,衆人皆屏息而視。不大會兒,聖器內便有火光跳動,再片刻,火焰噴湧而出,将半個聖器都包裹了起來。

禮儀官提醒庾美人上前去。她行至宋起安身邊,看着那肆意飛舞的火焰,顫巍巍伸出手去。

“小心。”宋起安把聖器遞給她,小聲說道。

庾美人不敢分心,小心地捧過聖器,那火焰就在她手邊環繞,随時都有親密接觸的可能。

盡管心裏害怕,但她還是莊重地走到祭臺中央的奉火器前,裏面早備好了燃芯,庾美人慢慢将聖器前傾,那火焰碰到燃芯,忽地一下竄出幾高。

庾美人這才松了口氣,微微側目,只見宋起安笑着點了點頭。

“美人小心。”那邊旋即有禮儀官上前接過聖器。

臺下的百姓也都興奮地鼓掌叫好。

庾美人這才放心地笑了,轉過身高挺着頭像只高貴的天鵝,向宋起安走去。

宋起安也覺得登基後的第一個奉火節如此圓滿,很是高興,甚至在庾美人快走近時伸出手準備迎接她一把。

也就是在這時,天上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庾美人只覺得有什麽東西滴在了臉上。

“下雨了!”“怎麽會下雨……”“火!奉火器裏的火滅了……”

那雨似有感應,随着人群的騷動來勢漸猛。

“奉火節可從未下過雨啊!”“此女不詳!”“妖女!她一定是妖女……”

庾美人一時竟不知如何邁腳,就呆呆站在雨地裏,聽着細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走。”宋起安拉起她,跑下了祭臺。

兩個人濕漉漉的,坐在返程的馬車裏。

庾美人回過神來,看了看王君的臉色。其實他也沒有什麽臉色,還是那樣的一張臉,無喜無怒。

“對不起。”她小聲說。

宋起安聞聲看她,女子頭低得很,雨水順着頭發絲兒往下滴。冬日裏淋了雨估計凍得不輕,身子止不住地打哆嗦,說是只落湯雞一點兒不為過。

他心裏嘆了口氣,“算了,跟你沒什麽關系,是巫祝沒有探好天氣。”

“這本來就不是我的事,我都說我做不來了……”她一個人小聲嘟囔着,也不知到底是推脫還是責怪自己,頭低得更深了,并且随着馬車的颠簸劇烈搖晃着。宋起安看着害怕,怕這馬車颠的厲害些那頭就要掉下來了。

還不等他害怕完,就看見有淚滴在了她的裙子上。

“你叫什麽?”

女子沒有反應過來,擡起頭看他,兩個眼眶濕濕的,“什麽?”

“你來王宮這麽久,本君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子眨巴眨巴眼,用手随便在臉上抹了一把,似是思索了一陣,“我沒有名字。”

這個答案顯然沒有在宋起安的預想範圍內,他蹙起了眉,深沉地盯着她。

女子也同樣疑惑地與他對視,一瞬後恍然大悟:“我爹是個粗人,我娘不識字,家裏兄弟都是上了學堂後夫子給起名的,我不能上學堂,就沒有名字。不過家裏就我一個姑娘,所以爹娘就叫我丫頭。”

宋起安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顯然這個解釋更加不在他的預想範圍內。

庾美人想到自己小時候聽過的戲,戲臺上一般這樣的情形女子都會嬌中帶羞地與郎君說:“還請君給妾起個名吧。”

不過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此時若行這番舉動應該不大合适。“王君若覺得不便,還像之前一樣稱呼妾美人就好。”

宋起安覺得自己真是找了個不好的話題,不過還好她的頭不會掉了。

回到王宮時雨下的還是頗大,馬車先停在了景華宮前,早有宮侍打着傘在等了。宋起安只說了句“好好休息”便下了車。

馬車才想起步,卻突然有群人圍了上來,那馬夫急忙勒繩,馬車狠狠地晃動了下。庾美人反應還算機敏,倒沒有磕碰。

“王君!天降大雨澆滅了天火,這是大不祥啊!”她聽見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

“王君,那庾氏是個不祥之人,她一進宮太後就薨逝,今日這天火熄滅更是上蒼的警示啊!”

庾美人指尖發涼,她從車窗裏隔着雨幕看見宋起安面前跪了不少人。

“那照衆卿的意思,是想怎麽辦?”

“将庾氏趕出宮去!”一人厲聲道。

“不妥,庾将軍救過王君的命,如此便是讓王君難做呀。”

“雖說為太後守喪延遲了與季厘國的聯姻,但兩年後王君還是要娶季厘國公主的。他國勢強,萬一到時候還是堅持要公主做君後,王君定是推脫不掉的。倒不如借此機會,以庾氏不詳為由,速立君後,再行一次奉火禮為我芩愚國祈福。”

“劉相言之有理啊。”“是啊是啊,機會難得,速立君後。”

宋起安靜靜聽着,待衆人激情暫歇,溫和開口道:“衆卿的意思本君知道了,雨這麽大,衆卿還是早些回去莫淋壞了身子。”

庾美人将目光收了回來,低着頭盯着鞋尖發呆。

“你不要往心裏去,回去安心休息。”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她還沒鬧明白這話是不是跟自己說的,那馬夫便得了令,揮起鞭子便趕車走了。她從車窗裏只看到了他的一個背影。

簇簇從來沒覺得庾美人嬌貴。

芩愚國靠南,冬季裏都是漫長陰冷的濕。或許是冬日裏沒有菜種也沒有魚捉,庾美人每日都縮在榻裏,看不見炭火便要着急。

簇簇又覺得既然美人這麽怕冷,就不要再逞強給自己張羅飯食了,這不幾次下來手就生了凍瘡。

“美人這手像是第一次生凍瘡,”簇簇一邊上藥一邊說,“怎的以前都沒有,來了王宮享了富貴就有了呢?”

簇簇這話一出口就暗叫不好,這不是明擺着說人家窮命,過不了好日子麽?這些日子跟在美人身邊,從前繃着弦都松了一半,說話都不過腦子了。

庾美人尴尬地笑笑,“或許是邊境靠北些,沒有王都這般陰冷,也可能是我不适應吧。”

簇簇還是都一次見她有這樣的神态,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集中精神抹藥去了。

庾美人的心思卻不在這兒,聽那日王君的口氣,倒有些想立君後的架勢,只不過這麽久了,也沒有什麽消息傳出,也再沒見過他。她思及此嘆了口氣,王君現在連賬本都不來看了。

她以為宋起安是不待見自己的了,可沒想到春暖花開的時候王君竟然讓她到景華宮去。

她暗自咋舌,那是什麽地方?景華宮啊!王宮的中心,權利的象征,以及——宋起安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幸而傳召的時候是個陽光锃亮的青天白日,她也是不怕的。

事實證明,我們美人思慮過深了。

她才剛瞅見景華宮的大門,下一秒目光便被門口停着的一排馬隊所吸引,那陣仗就跟搬家似的。

春天裏手腳就是靈便,她一路小跑着過去,還不待走近所有的人便齊刷刷地向她看過來,那意思明擺着:趕緊的就差你了。

果然,連王君都等不及朝她走來了。

“王君這是要出遠門?”她心情一好的時候就顧不上什麽禮儀了,沒想到這人和解的方式還挺直接,不過他這氣生的可夠久的。

應該早些說的嘛,說走就走害人家連點準備都沒有。

“美人怎來得這樣慢,這麽多人都站這很久了。”她聽了臉都有些發熱,剛想啓口卻又聽他說:“本君趕時間,長話短說。”

她聽到這兒,方才察覺出來有些不對。

“河道上有些事情本君得親自去看,少則個把月多則半年。這期間王宮裏的事情都交給你了,不過也不用擔心,易慎會在旁提點你。”他語速極快,只在說到此處微微停頓,容易慎向她做了個笑臉。

“但有兩件事你務須親自操持,”他說着還往前湊了湊,神情嚴肅。

庾美人不自覺屏住氣,聽他吩咐:“第一,景華宮的後院裏有兩棵本君親手栽的銀杏樹,你須按時澆水施肥,要确保一片葉子也不能掉;這第二,就是本君一手帶大的貓主子平安,你須上心照顧,要确保一斤也不能瘦,你可清楚了?”

她詫異:“就這個?”

宋起安詫異:“就這個?這兩樣是本君的心頭寶,信得過阿庾才托你照料,莫讓本君失望啊。”

“阿庾?”

宋起安點了點頭,“本君覺得總喚你美人別扭。”說着拍拍她肩膀,一個跨步就上了車。

“王君!”她喊道。

宋起安頭已伸進車內,聞言又轉身看她。

“王君為了百姓都親自視察河道,妾不能自個在宮中享福。奉火節的事妾深感罪責深重,願去普廣寺帶戒修行為芩愚國祈福,直到王君回來為止。”她說的懇切,只差眼帶淚花了。

宋起安定眼看了她一瞬,忽然笑道:“本君記得有人曾說過這些不是她的事情,她做不來啊。”

阿庾瞧他上道的樣子,心裏忿忿,面上卻還是乖乖笑着:“王君不在,這宮裏妾住着也覺得沒意思。”

宋起安轉身進去,“可以,但要帶上平安,它身邊離不了人。”

簇簇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她看着前面一位大搖大擺,另一位看什麽都新鮮的美人和嫦絮兩位“公子”,萬沒想到自己這一等侍女也會有扮上男裝陪着主子偷溜出門的一天。

但庾美人在寺中的時候可是每天很認真地跪在佛祖腳邊祈福求瑞,從沒遲過。這樣一想人家就只是想在七巧這麽女孩子的節日出門逛逛,似乎也不是不可。簇簇一邊緊緊看着,一邊念着時間。

“小姐,您瞧那不是庾美人麽?她穿成這樣做什麽?”說話的是劉相府大小姐的貼身丫鬟,她一邊說着,一邊指給小姐看。

劉大小姐生的俏麗,家世又顯貴,一向自命不凡。今夜出門游節,可也帶了一幫子家丁丫鬟,氣勢頗大。他們剛剛轉到這條街上,還沒來得及讓家仆去清街,就看到了阿庾三人。

“老爺為了不讓小姐等三年才做君後,跟王君說了多少次王君都不理。我看吶她不僅不祥沒準還會妖術,把王君給迷住了,這才遲遲不娶小姐的。”小丫鬟的鼻孔都快舉到天上去了。

劉大小姐聽了這話,原本俏麗的臉上多了一絲憤恨。她冷哼一聲,“不祥之人還敢出來亂跑!”又勾勾手,對着小丫鬟耳語了一番。

小丫鬟得命,轉身對家丁一字不落地傳達下去。

事情就和奉火節那天下的雨一樣發生的突然。

明明上一秒她和嫦絮還被路邊的小玩意兒吸引得不行,下一秒就聽見有人大喊:“她就是庾氏!是那個不詳的女人!給我砸死她!”

她甚至都還沒直起身子,石頭棍子、谷包團子都開始往她身上招呼了。顧不上細想,她拉上簇簇嫦絮就開始跑。

本來也只有劉府家丁,鬧大了後知道的不知道的路人也都跟着砸,追着她跑的人越來越多,竟還有人從前面直接攻擊,幾次都直中面門。

街道寬闊,想找個能躲的地方都沒有。正僵持着,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大喊:“快上車。”

阿庾慌亂間隐約看見那趕車的人是易慎,想也沒想,領着二人便沖上了車。還不待她進去,馬車就一股勁跑了出去。

簇簇嫦絮扶她進了車廂,二人在前面與易慎同坐。還特地把簾子塞了塞,一絲縫隙也沒有。

她狼狽地坐在一角,身上什麽東西都有。她緊抿着嘴角使勁把身上的髒東西往下弄,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麽逛七巧節還會有人帶着雞蛋和菜葉,不過還好不臭。

“別弄了,回去洗洗。”宋起安道。

“王君怎會在此處的?”她憋着哭腔問。

“前兩日剛回來,想去普廣寺接你的,哪知你跑到街上了。”

她不說話了,手依舊不停地擺弄着衣服。挂在頭上的雞蛋液順着頭發流下來,滴在耳朵邊上。

宋起安拿出帕子遞給她,指了指耳朵。

她接過,不知是沒明白還是煩躁,拿着帕子一通亂抹,越抹越髒。

宋起安無奈,起身到她旁邊拿過帕子重新擦着。

“我知道暗中有你的人監視我,但還是謝謝你。”帕子遮住了她的臉,宋起安不知她說這話時是什麽表情。

馬車直接回了王宮。

易慎在景華宮門前停下,卻不想宋起安開口:“先把庾美人送回去吧。”

阿庾又道了次謝,被簇簇和嫦絮扶着進了殿去。

宋起安這一趟出了不少汗,本想沐浴更衣,卻見易慎跑進來:“王君,嫦絮姑娘來了,說有急事。”

宋起安招手讓她進來,只見那嫦絮急哭道:“王君,我們伺候美人沐浴,哪知她把門鎖上,一個人在裏面大哭起來,誰敲也不不開。王君,您快去看看吧!”

宋起安其實不想來的,他不擅長應付女人哭。可也覺得這女子今晚實是受了委屈,便站在浴房門前,還特意遣散了宮侍,“阿庾你洗好了就穿上衣服出來吧。”

這話說完哭聲确實停了幾秒,可沒一會重又繼續。

宋起安不耐煩了,他本就讨厭沒頭沒尾的事情。“你要是再哭本君可就進去了。”

這話說了像是沒說,毫無震懾力,哭聲一點沒受影響。

宋起安對着門便是一腳,浴房的門小,門銷也沒插嚴實,一踹就開了。此次效果甚佳,哭聲戛然而止。

宋起安沒想着門會開,伸頭向裏面望了望。屏風後面隐約能看見煙霧缭繞的浴桶,但卻看不見人。

不會悶在水裏了吧?

宋起安也顧不上許多,直接沖了進去。“阿庾?”

沒人應答。

就在他撸起袖子想要下手往浴桶裏撈人時,忽就見她抱膝坐浴桶投下的陰影裏。

她應該是洗好了,身上穿了幹淨的衣服,頭發還滴着水。

“洗好了就早點回去睡吧。”見她沒事宋起安轉身就想走。

“為什麽是我?”他聽見女子小聲問。

“為什麽是我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為什麽是我點上天火後就開始下雨?為什麽是我端藥給太後喝後她就薨了?為什麽明明我爹救了你,我卻要嫁給一個認都不認識的人?”

她說完擡頭,一雙眼紅得像兔子,卻格外有些倔強。

宋起安看着她,半晌後道:“我需要你。”

他幹脆并着阿庾坐下來,“我從小在王陵長大,是個最沒存在感的王子,可就算如此政變的時候大哥和二哥還是要将我趕盡殺絕。我一路逃至邊境,中了好幾箭倒在野草堆裏,你爹救了我。等我養好傷,你爹帶着兵馬送我回王都的時候,大哥剛剛斬了二哥,王宮也被焚了,但到處都還是血。大哥的人也沒剩多少,所以他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殺他。”

阿庾覺得那已是縛在身上最重的枷鎖了,沒想到宋起安不過剛開口,就和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了。

“我同意了,但留了他生母在宮裏尊為太後。我芩愚國弱小,季厘國一向虎視眈眈。可我剛登基,他們卻說要與我國聯姻修好,他國公主為我君後。”宋起安忽然偏頭問阿庾:“我國雖小,但你知為何連政變那樣好的時機季厘國都不敢貿然出兵嗎?”

阿庾已經好很多了,聽他說的自己也還不算最慘的那個,便也專心開始聽故事了,但竟然還有問答環節的嗎?

幸而她爹再糙,也是國之大将,她多少了解,“聽說我們有國寶。”

宋起安輕輕笑了:“那是前朝諸王尋道士煉制出的一種丹藥,該藥若整顆吃下可長生不老起死回生;若化在水裏,喝了的人可目視千裏,耳聽八方,力能扛鼎。後天下想要此藥者甚多,前朝也因此滅亡。時逢亂世,祖上有幸尋得了這藥,士兵服下後果然以一敵百,這才建立了我芩愚國。”

“真的有這藥?我以為都是傳說,唬人的。”

“時隔太久,世人都将此當成了傳說。可那亂世之中白手起家獨創一國的事實畢竟在,各方勢力便一直有所忌憚,忌憚着忌憚着也就到了今天。”

阿庾接着說道:“所以季厘國也不知道咱們到底有沒有神藥,聯姻修好只是個幌子,實則是讓公主打探虛實,若這只是個噱頭那便要……”她沒敢說下去。

宋起安點點頭,“我國內亂剛過,我在朝中莫說根基連親信都沒有一個,若此時讓那公主探出些什麽,端掉我國簡直易如反掌。”

“所以你設法讓太後薨逝,以守孝為由暫緩季厘國聯姻。”阿庾悶悶說道,“可端杯毒藥的事誰不能做?為什麽偏偏要把我抓來?”

“若太後突然暴斃必然惹人懷疑,只有找一個與國事毫無幹系的人來辦才妥。我接你進宮,讓你端藥給太後,之後只要說你不祥,克死了太後,豈不□□無縫?所以,我需要你。”

阿庾看他說得理所應當,怒從中來,噌的一下站起,睥着他道:“你這是利用!”

“是需要。”宋起安平靜說。

“是利用!”

他忽然牽起她的手,“就算一開始是利用,現在也變成需要了。”

簇簇覺得這世上果然都是禍福相倚的。

美人那晚雖受了那麽大的委屈,但王君不僅去安慰了,還安慰了一夜!

因簇簇從沒覺得王君是在乎美人的,所以當次日早上王君抱了睡着的美人進凝碧殿時,她差點以為王君受不了美人的哭鬧,為了安寧最後還了一具屍體給她們。

不過現在簇簇覺得,美人終于也算苦盡甘來了。

王君還是很忙,不過每日總會抽時間到凝碧殿來,不論早晚,總會來一次的。

就是從未在此過夜有些說不過去。

她正領着宮侍端着美人剛剛做好的紅燒魚往殿上去,忽見門前秋千架上有一張紙,紙上什麽都沒寫,只畫着一張血盆大口。她立即轉身,把宮侍和魚都關在廚間內,吩咐道:“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待她回到殿上時,王君果然在了。

“阿庾近來怎麽全食素呢?”

“妾瘦身。”

簇簇瞧着美人足胖了一圈的手腕子,不禁暗笑。

“我們阿庾又不胖,何須瘦身?”

宋起安略略吃過兩口,放下筷子:“本君還有政事要處理,先行一步。”

阿庾瞧他走遠了,向簇簇使了個眼色。

簇簇會意,忙去廚間把紅燒魚端了上來。

正大快朵頤時,忽聽門外宋起安道:“原來吃魚也可瘦身。”

阿庾猛然擡頭,嘴裏還吞着沒咽下去的魚肉。

“本君近日也覺要瘦身,晚膳時再來同美人一起,如何?”

阿庾認命地點了點頭。

這小女子自知理虧,晚膳時親自提着魚去景華宮。

易慎通報時宋起安未曾想到,思索一瞬後還是讓她進來了。

“王君,先用膳吧,妾特地逮了條大魚。”

宋起安放下筆,到案前坐定,看着阿庾把菜一道道擺出來。樣式之多讓他覺得怕是把她這個月的菜一頓都吃了。

“你竟還帶了酒來?”

阿庾沖他眨眨眼,“偶爾喝一次不影響你勤政愛民的形象。”

二人用完膳時下起了大雨,阿庾有些微醺。

“妾回去鞋襪又要濕了。”阿庾臉紅紅的,無比真誠。

“罷了,今晚你就留下吧。”他喚了易慎進來,“帶美人去偏殿歇息。”

“是。”易慎笑得一臉純潔。

宋起安早該想到的。

他看着躺在自己榻上的女子,無奈地轉身準備洗漱。

“王君怎麽來了?”她聲音裏還帶着睡意,“您忙到現在就不用特地來偏殿看妾了。”

“酒醒了嗎?醒了瞧瞧清楚這是哪。”宋起安脫去外衣。

阿庾本就醉得不深,此刻也沒了睡意,起身點燈一看,忙下了榻,“妾并不是有意……是易內侍帶妾……”

“嗯,”宋起安坐下邊脫鞋襪邊道:“他是看着我長大的,說想抱小王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天晚也別折騰,就睡這吧。”

宋起安收拾好鞋襪,剛要起身便見銅鏡中阿庾站在他身後,手向着頭頂就要伸來,他倏地起身,抓住她的手道:“你要幹什麽?”

阿庾怎也沒料到他有這麽大反應,看見他陰鸷的眼神打了個哆嗦,“妾……妾只是想幫王君松發……”

宋起安放松下來,放開她的手,“不必,本君自己來。”說着便去了浴房。

這一年的奉火節倒是格外順利。

阿庾緊張得一晚上沒睡着覺,翌日一早頂着兩個大黑眼圈看見明媚的太陽時簡直想抱着親上兩口。

返程時坐在車上依舊高興得手舞足蹈,精神頭比睡足了還要好些,宋起安沒忍住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阿庾愣了一下,反而坐得端正了。

“哐啷”一聲,馬車絆了一塊大石頭,車內二人毫無防備地被撂起,又重重摔下,阿庾運氣壞些,一頭撞在車壁上。

“王君美人沒事吧?”車外的簇簇忙問道。

“無事。”阿庾揉着後腦勺,擡眼看向宋起安的目光頓時不善,被他碰過的地方果然沒好事。

可下一瞬間她又想笑,剛剛那一下他也颠得不輕,平常最端正的冕旒此刻歪歪欲掉,幾縷散發垂了下來。

她剛想擡手幫他扶正,卻突然想到幾個月前的夜裏,他似乎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于是道:“王君,你的頭發散了。”

宋起安整理的順手,沒有鏡子也很快恢複原樣。

“小時候總被人打。”他突然開口,“所以有人離我的頭近些,我會有本能反應。”

他見阿庾一臉“不會吧,好可憐啊”的樣子,伸手又在她頭上揉了幾揉,“不過美人的倒是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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