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紹弘低笑一聲,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下巴搓得通紅。

自從有了上次不好的際遇,冷心便打死也不去鎮裏了,連帶着,也不讓紹弘去。

可日子一天一天變冷,紹弘沒有被子,無法過冬。

他和冷心保證,自己絕不會靠近那花街一步,可冷心卻毫不松口。

初雪如約而至,漏風的小木屋厚厚的一層銀裝素裹,冷心踩着飯點來屋裏裏報道,卻幾個月來第一次沒有在木屋吃上午飯。

紹弘穿着一身冬衣,蓋着兩身,可仍被懂得高燒不止,嘴唇發紫。

他喃喃地念叨着些什麽。

冷心湊近去聽,也只聽清只言片語。

“小狐貍”

“叫花雞……”

“心兒。”

“對不起……”

還有句莫名其妙的。

“天帝将你許配給我了。”

冷心呆在那裏,天帝給紹弘許配了誰?紹弘……紹弘要結婚了嗎?

他想起來夜瀾的樣子,紹弘的妻子,定然也是一個那樣貌美的女人,冷心坐在榻邊胡思亂想着,聽着紹弘的胡言亂語越來越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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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說那些有的沒的,只是不住地叫着,“小狐貍,小狐貍……”

冷心嘆了口氣,将他抱了起來,帶到了自己的洞裏。

他的山洞因為有設有結界,四季如春。

他用術法治好了紹弘的高燒。想了想,又在洞裏點了個火堆。再想了想,幹脆把自己變成了小牛大小,用尾巴攬着紹弘入睡。

這倒真是個新鮮的感覺,畢竟以往那麽多年,自己才是那個被摟着的。

屋裏暖洋洋的,熱氣蒸騰得冷心也犯了倦意,打了個哈欠,沉沉地睡了。

紹弘定居到了冷心的洞裏,甚至把木屋的炊具都搬了過來,每日除了抓雞時叫冷心将他送出去,其餘時間都老老實實呆在洞裏燒火做飯。

幾乎時時刻刻都能看見小狐貍。

真好。

漫漫的寒冬,就連鳥叫聲也少了許多,有時無聊,他也會找冷心聊天,問一些疑惑了許久的問題,比如:

“你什麽時候和胡嬌關系那麽好了?”、“你為什麽會去獄界?”還有,“你怎麽不回天界?”

每每此時,冷心便會涼薄地望他一眼,絕食一頓。

久而久之,紹弘便不再問了。

春天到了,木屋裏的雪化了幹淨,冷心看了看外面的天,伸出一只爪來感受了一下溫度,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将洞裏的東西帶人一口氣地掃了出去。

于是兩個人便又“分居”了。

紹弘也不惱,能待在小狐貍身邊就足夠了,若是小狐貍喜歡吃自己做的雞,那便是更大的滿足,還能奢望什麽呢?

山林的樹綠了又黃,潭裏的荷花開了又敗,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紹弘只知道自己在這兒住了很久很久,久到不知道到底度過了多少歲月。

他只知道,自己的頭發白了,臉上也長皺紋了,就連最老,最柴的雞他也捉不到了。

冷心讓他住進了山洞裏,不分四季冷暖的那樣住着,他也不用去抓雞了,冷心每日都會自己抓來,時不時地還會帶些野菜、蓮藕,他只要在洞裏把雞做熟,再喂給冷心就可以了。

“小狐貍,來,吃。”

紹弘老了,總是想不起來冷心的名字,便“小狐貍”、“小狐貍”地叫他。

冷心糾正了千百次,可他就是改不過來,便由他去了。

還好他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他這麽想着,順嘴又吞下了嘴邊熱騰騰的肉條。

紹弘又撕了一條,欣慰地道,“再,再吃一個……”

冷心便聽話地又一次銜走了肉。

“還……哎。”他實在太老了,老到就連抓一塊小小的肉也會掉在地上,拿不穩了。

冷心忽然掉了一滴眼淚,打在熱騰騰的雞上,他說,“你別死。”

因為紹弘死了,就會回天上,成為高不可攀的皇子。

而天界皇子,是不會對自己如此好的。

何況……

他還要娶妻了,是天帝指的婚。

紹弘不知冷心的心思,看他不希望自己死去,便徐徐笑出聲來,一頭銀絲在被陽光照的燦爛,他受了鼓舞,像是又有了精神,矍铄地道,“好,我不死,我還要給小狐貍做雞呢。”

然後又低頭拆那只雞,一點一點地喂給冷心。

“再……再吃一口。”紹弘舉着雞肉,像往常一般微微笑着。

冷心卻知道,他已油盡燈枯。

他一邊哭,一邊昂首去咬那塊肉。

可紹弘的手卻垂了下去,他臨死也緊緊地捏着那塊肉,朝下的那端掉在地上,沾滿了塵土。

“別死,你別死!紹弘!”冷心像是失心瘋一般,不斷呼喚着。

沒有人回應他。

“紹弘……我是小狐貍呀,小狐貍還要吃雞呢。”他嗚咽着道。

紹弘臉上還帶着僵硬的笑,就連眼睛也還滿是笑意,可身子卻漸漸涼了。

冷心不信他真的死了,抓着還未涼透的紹弘的手,用他的手撕下一塊又一塊雞肉往自己嘴裏喂。

一塊,兩塊……他甚至來不及剔出雞骨,就那麽囫囵得拿着他的手往自己嘴裏塞。

他吃得太快了,未嚼爛的肉混着細小的雞肋,嗆得他幾乎窒息。

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上,是油,是肉,是涕,是淚。

好不狼狽。

紹弘終究還是走了,只把身體永遠地留在了冷心的山洞裏。冷心将那身子埋在了木屋邊上,堆上了一個小土堆,讓附近的木頭自己爬了過來,立成了個木碑,他本想寫紹弘,想了想,又改成了“短命鬼”。

六月,天上忽然飄起了雪,片片鵝毛裹挾着冷風,帶來了冬日的困倦,冷心搖搖晃晃地從木碑旁走開,打了個哈欠,跳進洞裏長眠了。

“皇子紹弘歸位了——”百日之期一到,紹弘宮殿裏的鐘便自動鳴響一聲,告知整個天界紹弘歸來了。

夜瀾笑盈盈地來他殿裏,這百日裏,她又挑了不少的天族女子,正要給紹弘一一查看。

卻沒想,正巧和正要外出的紹弘碰了個正着。

“皇兒。”夜瀾連忙迎了過去。

可還沒等她開口,紹弘便定定地看向她,他臉色陰沉着,一雙黑眸幽暗地好似要把人也吞了進去,“母妃,二十年前的野雉山頂的劫雷,是您降下的嗎?狐貍是您送到獄界去的嗎?”

夜瀾一怔,紹弘此次下凡歷練了足足百年,怎麽還記得那狐媚子。

她也不作答,将手裏的卷軸打開,“皇兒,你看這個,這是天闕宮的仙子臻瑤,不喜歡呀?沒關系,這是碧月宮的仙子珊琴……”

紹弘将她手中的卷軸打落到了地上,長長的卷軸順着殿裏的臺階一路展開到了宮門外,其上各類嬌俏女子,皆被紹弘墊了腳底。

刑門司。

“你查一查,一百零三日前,可否有人被罰下獄界?”

看管刑罰的仙人拿來一本燙金的薄冊子,寥寥幾頁翻完,回道,“回禀殿下,沒有。”

紹弘的眉頭皺了起來。

那仙人又是一頓,“但……”

兩顆散發着瑩潤光澤的仙丹被扔進懷中,仙人笑呵呵地,又從架子裏搬出一本一尺厚的巨書,嘩啦啦地翻了一頁。

他二指并起,順着書頁朝下滑過,“有了。這……天妃夜瀾被一狐貍所修之仙人調戲,發配獄界三日,剝仙資。”

“三……三日。”

那可是一千多年!紹弘踉跄一下,險些摔倒。

仙人不知所謂,還以為紹弘是要為母妃尋仇,安撫道,“三日之罰其實很嚴重了,不過瀾妃何其金貴,這也是應當的,尤其是剝了他的仙資,那更是妙呀,這樣這野狐貍便再也不能上天庭欺辱瀾妃了。”

怪不得……狐貍不上天界。

原是他上不了。

紹弘瘋了似的去找了夜瀾,母子二人一通争吵,險些動起手來。

夜瀾滿臉是淚,“我一海族女子嫁到天宮來,只有你可以依靠,你若不娶天族女子為妻,你我母子二人何日才能熬出頭來!”

紹弘則道,“兒臣知道母妃深愛父皇,可兒臣又豈不是如母妃一般深愛狐貍?”

他還是第一次與夜瀾直直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愛意,果然,夜瀾在聽聞的瞬間便臉色大變,直直地指向紹弘,“你果然是被那狐媚子偷了心去。”

“母妃……”紹弘又要說話,夜瀾宮殿的鐘聲響起,低沉的聲音報道:“天帝駕到——”

“弘兒,為何不來天宮報道?”

按理說,皇子們受罰亦或是歷練歸來,都應該去天帝那報道的。

紹弘連連道歉,再一看夜瀾,哪還有剛才那副潑婦樣子,乖乖順順地跪在一邊,臉上含羞帶怯,一副小女兒見着心上人的樣子,甚至不敢直視天帝。

他以前是不懂母妃為何會這樣的,但現在,他卻模糊地明白了許多。

“父皇贖罪。”他道。

天帝倒也沒有為難他,只是問道,“這次下界,可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紹弘又是一拜,“看清了。”

夜瀾瞧着,不知道這父子二人在打什麽啞謎,可又不敢冒犯天帝,只好憋在心裏。

“那你打算如何?”

紹弘兩手合在頭頂,深深一拜,“請父皇剝我仙資,貶我下凡,永世不得回歸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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