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盛骁在前開門, 沈俊彬始終站在他的一步之外。

他感覺自己此刻像是個參觀博物館的小學生,不敢亂伸手、不敢亂說話,心有抵觸不想來這一遭, 又不敢不來。

盛骁明明只說了一遍, “同事”、“朋友”兩個詞卻幻化出了無數個分丨身,絡繹不絕地往他耳朵裏鑽, 讓他腦子亂得嗡嗡作響,想不清任何事情, 只迷迷糊糊地知道這破玩意是雞肋、黃連, 吃下去早晚得悔得摳着嗓子吐, 但不來這一趟,就連雞肋炖黃連都沒得吃了。

他在進退維谷之間每踏出一步就震落自己身上的一點兒傲氣,如今站在盛骁門前, 大勢已去,他是烏江項羽,屁都不剩,只能捅自己兩刀。

深更半夜,盛骁荷包鼓鼓, 自然喜氣盈盈, 開了門一回頭, 熱情得像老鄉見了解放軍, 招手道:“你站那不冷啊?進來進來!”

從門口往裏一望, 沈俊彬快要窒息了。這間屋內幾件簡單的家什無不見證過他的激情,留下過他的溫度和痕跡, 他一想起來就面紅耳赤,實難泰然處之。

盛骁潇灑地脫了外套,拍拍沙發另一端:“坐。”

沈俊彬規規矩矩地坐下,腿伸得不太遠,眼也只盯着自己前方的一塊地面。

盛骁客氣地問:“喝水嗎?”

“不了。”沈俊彬擡手示意他別忙活,“我坐會兒就走。”

盛骁露齒粲然一笑:“正好,杯子上回讓你打了。”

“……”刻意回避的那天剛剛好不容易藏到一邊,又被人迎面提起,沈俊彬胸口一悶,緩緩點了下頭,“過兩天我給你買套新的。”

“好啊。”盛骁一個字也沒推辭,立刻歡喜地答應,“那你別忘了啊。”

沈俊彬:“……”

盛骁答應得太流暢,像守株待兔許久的農戶,也像是準備好鍋的灰太狼。

他感覺盛骁并不是真想問自己要不要喝水,僅僅是為了提點“損壞照價賠償”一事。

以肺為首的一幹內髒正在默默出血,可是他不能對盛骁發火,吐又吐不出來,他可能會這樣稀裏糊塗地流血而死。

如果他死了,盛骁不會馬上發現,只會在他身邊先吧嗒吧嗒地吐口水數錢,再給沒進門的新杯具設計地方安置。

這個人一定是透過空氣看到了未來盆缽滿盈其樂融融的場面,否則不會笑得這麽開懷。

沈俊彬愈發覺得自己要死了,可也不甘心讓這個無情之人歡快地活着。

他慢條斯理地說:“忘不了。我給你買套塑料的,保你打不碎。”

“密胺的吧,”盛骁眯着眼,狡黠一笑,“沈總掙那麽多錢,不對同事好一點兒嗎。”

看沈俊彬正襟危坐寡言少語,不似從前活蹦亂跳,盛骁既新鮮又稀奇,還有點兒不太習慣。他想逗逗他,誰知兩句就被沈俊彬的刀子嘴剌了一道。可他不但沒有一丁點兒被人羞辱的臉熱,反而踏實了。

“對了,今天宴會怎麽樣?”盛骁問,“超額多少了?夠不夠發獎金了?”

“今天……”沈俊彬張嘴正要說,但話到嘴邊他又心煩——宴會廳裏的那點兒配合和盛骁的千裏往返相比實在乏善可陳,而且他本人一整日都處于一種茫茫然魂不附體的狀态中,多虧提前定好了計劃,不然肯定出事。

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道:“就那樣吧。”

盛骁:“‘那樣’是‘哪樣’啊?”

被他爹往腦門兒上貼了個“端盤子”的紙條,盛骁心裏不太舒服,可他的工資在他爹眼裏還真就是個“端盤子”的水平,搞得他不能理直氣壯地否認。

他合計着哪天也背一麻袋的現金回去,正處于提起“錢”來就興奮的階段。

盛骁掏出手機道:“我自己看吧。”

夜審還沒結束,營業額報表看不了,他只能草草翻了翻日報:“你們又培訓了?”

沈俊彬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一看培訓教室裏坐着的人盛骁就明白了,餐飲部這是把宴會廳服務員扔回爐子重新培訓服務規範。《規範》雖是老生常談,但每次出現投訴時都會亡羊補牢緊抓緊訓一段日子。

這次加訓所為何事,自不用說。

盛骁很慚愧,雖然他爹沒有刻意吓人,但無奈天生一張欺壓良民的黑臉,十分鎮場,往那随便一坐就是本色演繹,比浮誇跳腳的砸場效果更逼真,苦了宴會廳的姑娘小夥子們被吓得心有餘悸。

照片裏的沈俊彬只露了個臉,離鏡頭不遠。可惜其他人都被沒拍晃,就他被拍晃了。

這麽看上去有一種他繁忙程度超越所有人,甚至忙出幻影了的滑稽。

盛骁摸摸良心,心覺要是自己再裝得若無其事,那就極其缺德了。對別人不方便開口,跟沈俊彬還是可以說的。

他道:“沈總啊。”

沈俊彬安靜地坐在一旁,并未理他。

盛骁清清嗓子,好聲好氣地叫道:“咳……那個,沈總啊。”

身邊的人依舊未答。

罕見的和平共處固然心曠神怡,可也不至于封了嘴巴似的不說一句話吧?

盛骁轉頭一看——

沈俊彬睡着了。

盛骁:“……”

沙發的另一端,沈俊彬用一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撐住頭,構成了一個不太穩固的三角形,堪堪保持着坐姿。就在盛骁盯着他看的同時,那三角形冷不丁地轟然崩塌,沈俊彬的身子擦着靠背“唰”一下歪了下去,腦袋墊着手臂躺在了沙發邊緣。

他不但人沒醒過來,鼻子還因身體蜷曲、喘氣不暢而發出重重的呼吸聲:“呼——呼—”

盛骁:“……沈俊彬?”

沈俊彬越睡越香,呼呼聲大有演變成呼嚕聲的趨勢。

盛骁:“……”

敢情今天沈總監不是良心備受煎熬才蔫頭耷腦的,是太困了嗎?

沈俊彬睡得急,卻沒睡太沉,盛骁拿出一條被子給他蓋上,剛掖了一下被角,他就動了動。

“在這睡吧。”盛骁輕聲說,“早餐備餐之前我叫你起來,放心。”

沈俊彬微微皺了一會兒眉,掙紮片刻,眼睛到底也沒能睜開哪怕一條縫兒,看來是被周公抓緊了手,一時脫不開身。

聽了盛骁的話,他閉着眼“噠噠”兩下蹬掉了皮鞋,把腿勉強收進沙發,沒過幾秒就呼吸悠長,睡得與世隔絕。

盛骁屏着氣,悄無聲息地彎腰蹲在沙發前。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能細看沈俊彬的時候。

尋常情況下,如果他們兩個人離得這麽近,那麽多半會有至少一方已經被神經興奮沖昏了頭腦,抱着對面開始啃。盛骁扪心自問,他還真沒以這樣平和的心态看過沈俊彬,乍看之下居然有點兒絕不敢告訴其本人的眼生之感,只能說是似曾相識。

沈俊彬臉上挂了淡淡的倦色,上下眼皮閉得像是粘在一塊兒似的結實,一顫不顫,睫毛也沒空瞎哆嗦,沉沉地垂着。

盛骁看了一會兒,霍然想明白了,不是他沒細看過沈俊彬,是這個人心裏的東西太多,一閉上眼,遮住了心門的去路,就像是換了個人。

沈俊彬閉眼時有一道清晰的內雙皺褶,似一筆揮就,呼兩廂相應。誰能想到這一道褶兒裏藏了多少的人情練達和博聞廣識,內斂了多少走南闖北的身經百戰呢。

盛骁當然也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才想多看看。

沈俊彬的專業水平無可置疑,活生生是一部賺錢的機器,他對于百翔的那些規矩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盛骁曾被他玩得焦頭爛額,兩人針鋒相對了短暫的幾個片刻,可說到底,沈俊彬好像也沒讓他吃什麽虧。

希望等這小子再睜開眼時,那雙眸子依舊是一片收放自如的清明澄淨。

至于私下裏,雖說盛骁做了“上面”的那一個,但他并未因此認為自己略勝一籌。沈俊彬不親口說點兒什麽,他總懷疑自己沒把他伺候服帖。

沈俊彬并不是不會說好話,盛骁清楚記得這張嘴曾經甜得很貼心,說過許多簡潔明了、語意貼切無比的詞語,正正好好嵌到他心坎兒裏。

至于那些話下不下流,粗不粗俗……

魯迅先生曾說過:“面具戴太久,就會長到臉上。”人類在禮教的外衣下久了,變得羞于表達真情實感,其實這是不對的,沒有公正的批判和無私的鼓勵,科學技術怎麽進步呢?

相比之下,沈俊彬昔日的坦誠越發顯得刺激可愛,且彌足珍貴。

若要高雅地交談,那不要來上床了,去插花吧。

哦——盛骁想了想,他還真的在插花。

那麽他們也是很高雅的了,自成一派,不需旁人認可的高雅。

天未亮,盛骁定的鬧鐘還沒響,沈俊彬的生物鐘已先一步奏效。

“咚咚。”他極輕地敲了兩下房門,試着喊了一聲:“盛骁?”

盛骁從被窩裏鑽出來應道:“哎!”

沈俊彬隔着門,聲音悶得很是撓人心肝兒:“我先走了,你睡吧。”

“好嘞,你不喊我我一直睡着呢。”盛骁摸出手機看了一眼,“你要到點兒了,快走吧,拜拜。”

沈俊彬在客廳沙發上睡覺,他總有那人會一翻身掉下來的擔憂,擔心不偏不倚正好摔壞腦幹、動脈窦之類要命的地方,于是時刻準備着叫救護車。他以為沈俊彬走後自己能踏踏實實睡得很好的,至少睡到下午兩點以應對晚上的夜值,誰知沈俊彬一走他連眼都閉不上了。

客廳裏,沈俊彬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上。

時間還早,外面卻亮得反常。

下雪了。

雪下了一整夜,樓下有同樣早起的人們,正用兩只手笨拙地扒着車窗和車前蓋上的雪。

盛骁驀然想起,沈俊彬停車的那排車位屬于物業不管的免費停車帶,自然也沒人鏟雪。掃大街的環衛工就更加不管了,掃雪都繞着有車的車位一米掃,免得出現刮擦牽扯不清。

沈總的那個底盤……盛骁随手披了件衣服,穿着睡衣下了樓,一直跑到小區外。

想象中沈俊彬暴躁地扒着雪,氣得砸自己車的場面并沒有發生,盛骁也沒能攔腰把人抱到一邊讓他消消氣,更沒能出面英雄救美。

小區門口路燈下的車位早已空了。

看起來某人是用專業的鏟雪工具清出了一條道,不但輕松從車位延伸到馬路,還把鏟開的雪整齊地堆在了不影響前後車的位置。

盛骁白跑一趟,哆哆嗦嗦地捏緊了領口,牙齒“噠噠噠噠”打着顫往回走。

我們沈總監跑得還是這麽快啊。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那個,請個假!

今天都這麽晚了,明天就不更了!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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