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工程部千防萬防, 最終還是百密一疏,不知哪裏的一截管道被陡降的氣溫凍得不靈光,導致主樓前的噴泉噴不出水了。
小宴會廳有預約宴請, 雖然只擺了兩桌, 但規格高得讓銷售經理不得不提前絞盡腦汁琢磨如何分開名目開發丨票。客人合情合理地希望今夜一切盡善盡美,于是工程總監親自穿了塑膠服帶人去地下室逐個排查過濾器管道, 而盛骁則留在地面上盯着噴泉裏的師傅搶修作業。
天快黑時,搶修接近尾聲, 客人也快到店了。各部門負責人陸續下樓準備迎賓, 馮總挂了宴會對接人的電話過來焦急地詢問:“已經到興文路路口了, 來得及嗎?”
“應該來得及,等人都撤出之後開始注水,貴賓來之前水池注不滿, 但是可以先開噴泉,水下彩燈一打開,燈光射到噴泉上,空的池子就不那麽顯眼了。”水電主管也着急,對着噴泉池子喊道, “行了, 出來吧, 開始注水了。”
看得出師傅們還沒進行最後一輪的檢查, 可眼下時間不足, 只能等客人入席後再關水檢查。盛骁多少有些擔心,說:“咱們來得及, 把水開小點,慢慢加壓。”
話音剛落,一個靠近池邊的霧化噴頭“砰”一下炸了起來,噴頭彈到盛骁身上,濺了周圍人一身水。
“盛經理!”衆人驚呼,“你沒事吧?”
“我沒事,幸虧不是直流噴頭炸了。這樣不行,下去再緊緊,安全第一。”盛骁被打得手臂發麻,脫下風衣交給禮賓道,“幫我放在前廳辦公室沙發上,反正等會兒迎賓也要脫外套,不穿了。”
他捂着胳膊,心覺狀态不太好,想找個鏡面的地方照照自己的儀表,一回頭,看到側門的隔間裏站了個人。
正門中央是一道可旋轉可向兩側感應式開放的多功能大門,大門兩邊各有兩扇推拉式保溫防風的玻璃門,構成了四面透明的隔間,空閑處裝飾着金箔和一米多高的藝術幹花,仿佛一間玻璃花房。
沈俊彬穿了一身規矩的西裝,站在透明隔間裏,身材高挑得像是玻璃櫃中的人偶。不過他當人偶也是個脾氣不太好的人偶,臉居然不朝向客人,而是久久對着金色包邊的鏡面,不知在想什麽。
這家夥沒事兒還喜歡孤芳自賞吶。
過了一會兒,沈俊彬一臉不高興地轉過頭來,像剛換了個下巴似的活動了一番下颌,又誇張胡亂地咧了咧嘴。
盛骁霎時明白了:這小子多半是嘴幹,怕面對客人笑不出來,想躲在隔間裏保存自己的水分,等會兒臨陣磨槍,舔舔嘴唇沖出去。
歷城的冬風雁過拔毛,所到之處無不橫征暴斂,人們柔軟的表象全是靠外物支撐的。女士選擇顏色大方得體的口紅,男士選擇滋潤的唇膏,否則面部肌肉僵硬地對客一笑,幹裂的嘴唇滲出絲絲鮮血,活像龍門客棧正在收集包子餡。
別人若是如此,自然可以在迎賓隊伍中自覺靠後站站,可沈俊彬不行。如果盛骁沒估計錯的話,等會兒應當由楊總監和沈總監分別引領客人進一部電梯,同往宴會層。
盛骁推開門,将兜裏的唇膏遞了過去。
沈俊彬遲疑地盯着他的手,問:“你的?”
“當然了。”盛骁被問得一頭霧水,“不然誰會把這東西放在我這兒?”
沈俊彬一抽嘴角,露出尖牙無聲地“嗤”了一下兒,毫不掩飾他正有此意。
“不用嗎?”熱臉貼了冷屁股,盛骁心嘆遇人不淑,委屈地收了回去,“那算了。”
誰知他剛收到一半,唇膏卻被某個反複無常的人劫走了。
潤唇膏是旋轉式的細細一管,沈俊彬不客氣地旋出了一截,對着金色鏡面在唇上來回塗了兩次。塗完又用指腹沾了沾,以防嘴上像偷吃豬油一般晶晶亮。
這管唇膏每天都呆在盛骁的西裝口袋裏,他很熟悉它接觸嘴唇時的觸感。
隔着風衣,十一月的寒風沒吹着它,冰雪沒凍着它,它被盛骁身上的溫度焐熱了,塗起來有一點兒軟,有一點兒油,呲溜一道劃過去,不消幾秒鐘,嘴唇就能恢複自如。
頭頂的射燈把光打在兩人之間,盛骁看着那人抹,看着那人擦,看着他得了便宜還不太耐煩地睨了自己一眼,看着他像是又換了一個下巴,活動了兩下,最後才勉為其難地一挑眉,算是帶着嫌棄地認可了。
下一秒,沈俊彬警惕地把唇膏管橫了過來,似乎想看上面有無标注“男士”一類的字眼,以判斷它真正的主人。
天寒地凍之中,盛骁胸中的沉睡已久的小鹿突然被凍醒,起來打了個噴嚏,抖擻了兩下,熱身似的随便頂了頂角,一腦袋把盛骁的心撞了出去。
想談戀愛了。
“謝了。”沈俊彬面朝前方一片虛無的空氣,不知在跟誰說話。
他貪心不足,他順手牽羊,他蠻不講理,他當着人家主人的面赫然把唇膏放進了自己胸前內側的口袋裏,目中無人地推開門,走進了冰天雪地中。
開門的一瞬間,噴泉正好檢查妥當,玉樹噴頭逐漸加壓噴水,彩燈齊開。沈俊彬像86年西游記裏的齊天大聖,定海神針在手,七十二變我有,大搖大擺出了水簾洞。
水幕遮住了衆人的視線,付經理繞到噴泉另一邊往門口遠望。
“來了來了。”他比劃着快步走了回來,眼睛瞪得比平時大了至少三分之一,朝門內的禮儀姑娘們打了個響指,“就位!”
十二位姑娘義不容辭地将裹在身上的羽絨服、棉服一脫,丢在客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香肩玉臂,魚貫而出分立在正門兩旁。霎時間,冬日寒風之中粉黛嫣然。
所有人都在往前湊着,按照以往的隊形排列整齊。禮儀在最前,其次是餐飲、客務、前廳的負責人,站在後面第二排的是随時聽候調遣的二線崗位負責人以及禮賓等等。
逆着人流,盛骁一把拉住了沈俊彬的手臂:“沈總。”
“幹嘛。”沈俊彬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潛臺詞似乎是讓他滾一邊去,別胡鬧。
“你什麽時候有時間?”盛骁松開手,用身體将沈俊彬和衆人隔開,低聲而飛快地問道,“帶我去買杯子吧,好不好?”
夜裏的氣溫依舊很低,風衣被水噴濕了的盛骁從保安值班室拿了件軍大衣穿在身上,巡視園林。
可能是因為勞保用品确實暖和,也可能是因為他心情頗佳,一想起沈俊彬結結巴巴地說“明、明天,等明天上午沃爾沃的客人走了,我就沒事了、去買……帶你去”就想笑。
“嘀。”對講機響起,“盛經理,前臺有客人入住,請您把客人帶到房間,可以嗎?”
這句話是前臺夜班和夜值經理之間的一個暗號。
園林的另一端是一座娛樂會所,和明泉同屬于一個業主方,也是酒店的一部分。但由于娛樂場所經營管理的特殊性,會所由業主另雇的一批人管理,和酒店主體這邊分而治之。
雖是兩本賬,可說到底他們頭上都是一個東家,所以在明泉下榻的客人詢問娛樂場所時,服務員會首先推薦樓後的會所,同樣,從會所出來的轉場客人也會被優先介紹到明泉。
說白了,前臺這話的意思就是:有從會所出來的客人到他們這兒來開房。
正常的客人當然有自理能力,看着房號就能找到房間,由禮賓送上樓,幫忙提提行李、介紹房間足矣。
需要盛骁親自送上樓的,多半是喝得爛醉如泥的。
為避免影響其他住客的休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前臺會将這些客人與其他住客的房間安排得相隔較遠,但饒是如此依然有喝高的客人連1和2都分不清,硬要拿房卡滴滴滴去刷別人的房門,單憑一名禮賓員很難有效阻攔。
另外,會所雖然合法經營,可誰也不能攔住男男女女們兩廂情願看對眼——一部分人帶着“來歷不明”的女伴來開房。
難保其中會不會有哪位小姐姐心比較寬,不肯踏踏實實地做皮肉生意,一覺醒來客人若是丢了什麽東西,說不好就會賴到禮賓員的身上。
這種情況下,就更需要說話比較有信服力的人同往了。
盛骁回複:“收到,我馬上過去。”
今天喝醉的客人顯然不是歷城本地人,嘴裏嗚嗚哝哝地不知在嘟囔着什麽,誰也聽不懂,而且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酒勁兒一上來,在電梯裏抱着同來的小姐摸來摸去,恨不得當場解放天性。
盛骁和禮賓深谙“非禮勿視”的道理,将視線轉向電梯門,眼觀鼻,鼻觀心。
好不容易才将身材肥碩的客人送進房,禮賓在回大堂的路上問:“盛經理,剛才那位喝醉的客人,您認識嗎?我聽他好像在喊你?”
“嗯?”盛骁回頭看了一眼電梯,“你聽錯了吧?”
禮賓不好意思地笑道:“哦,我說呢,他要是認識你,肯定不會走挂牌價了。”
盛骁也笑笑,未置可否。
其實他聽得很清楚。
那人不知被人灌了什麽酒,五官不受控制地滿臉亂跑,不辨原形,他起初确實沒認出來。出電梯時他把客人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
當時那人的表情活像一只尖叫雞,往客房去的一路上不斷用帶濃重口音的方言問:“骁哥,骁哥?你是不是盛骁?”
好在小姐開張心切,力大無窮,硬是把他拽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