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還卿以酒(1)

烏城。

楚小棠早候在城門口,一見那小祖宗走過來時,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小仙長,你去哪啦?我找你找得好苦!”她瞥見小孩的臉色有些蒼白,忙問:“你的身子不舒服嗎?可要去趟醫館?”

佩玉搖頭,牽着老子走入客棧,囑咐小二将黃牛好生伺候,又擡腳往二樓客房行去。

楚小棠道:“小仙長,這牛……”見小孩冷冷一眼望過來,她立馬改口:“牛肉面是這家店特色,我讓他們給你上一份好不好?”

佩玉默了片刻,“不用,多謝。”

走至客房,佩玉道:“不要進來。”

楚小棠忙不疊點頭,“好,那晚上……”

話還沒說完,面前的兩扇門就緊緊合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楚小棠眉頭輕輕皺起,站在緊閉的門口許久。她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有些可憐。

女孩把自己縮在烏黑的房裏,沒有誰能走入其中,也不願将心懷敞開讓人知曉。

楚小棠站了會,輕輕敲敲門:“小仙長,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墊下肚子再休息?”

門內無人應答。

佩玉躺在床上,頭腦漸漸昏沉。那塊鏡片吸食了她太多的血液。

也許章儒是被這東西吸幹了血才死去。

她将手伸進胸口,本想再拿出鏡片研究下,不曾想卻觸到一個暖暖的東西。

紅鯉每一片鱗片都泛着金光,眼珠用黑曜石綴上,栩栩如生。

佩玉摩挲着紅鯉佩,看了許久,又将它重新放回胸口。

她實在是累極,懶得再看鏡片,閉上眼便沉沉睡了。

再一醒來時,房中晦暗無比。天上烏雲堆壘,狂風驟雨,木窗被風吹得咣當咣當響。

佩玉站在窗前,冰涼的雨滴冷冷打在她的面上,本就蒼白的臉越發失了血色,烏黑的碎發濕漉漉地黏在臉側。

噠噠馬蹄聲穿透滂沱雨聲。

霁月身負長弓,縱馬飛馳而來,在客棧前一手撐于馬背,縱身跳下,而駿馬跑了幾步之後化作星點消失不見。

她未撐傘,漫天夜雨不近其身。

忽而之間,霁月似乎感受到人的目光,擡頭望佩玉這邊望過來。

少女一襲紅衣,身後長弓白若飛雪。神情散朗,頗有林下之風。

佩玉左手擡起,做出敬酒之姿,幾點冷雨灑在她的手上。

她笑笑,将手傾倒,雨水便順着手流入唇中。

霁月看她這般佯狂舉動,未曾嗤笑,只是五指微合,好似空握酒杯,仰頭飲下一杯夜雨。

雨水滂沱,電閃雷鳴。

二人目光交錯,似是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相對一笑。

霁月朝她輕一點頭,而後快步走入客棧中。

佩玉輕叩窗沿,神情隐在昏暗的黑夜裏。她想起孤山被滅時,也是這麽一個驚雷震震的夜晚,她夜奔三千裏,跪在聖人莊門口,一次次地磕頭,祈求他們能用有為劍救孤山滿門性命。

她滿面是淚,聲嘶力竭,頭破血流,血淚流下馬上被大雨沖刷。

聖人莊的門一直是緊閉着的,門口巨石屹立,左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右刻“雖千萬人吾往矣”,鮮紅的大字就像個笑話,嘲諷着地上之人的天真。

佩玉一生只求過這麽一次人。

她像條狗一樣伏在地上,苦苦哀求、乞憐搖尾,放棄所有的尊嚴。

她甚至在想,只要聖人莊肯出手這一次,讓她做什麽都好,什麽都好,她願意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牛棚,願意再過上與狗争食的日子,願意從此颠沛流離,受盡所有災苦。

只要孤山能無事,只要師尊能無事。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怎會憐憫地上一只蝼蟻?

她絕望的哭泣聲湮沒在漫天雨聲中,連同她的希望、天真、對這世界僅有的憧憬,一起埋葬。

霁月默默走出,為她撐起一把傘。

翌日驟雨方停,烏雲消散,佩玉面色慘白,雙目無神,搖搖欲墜地站起,撐着豔刀往孤山方向走去。

霁月拉住她,喊:“佩玉……”

她的聲音堵在喉嚨裏,毫無生氣的少女甩開她的手,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

“滾。”

……

佩玉不曾恨過霁月與聖人莊。

有為劍是東海鎮門之寶,天賜神器。她沒有資格要求人家以神器破碎的代價,與天相抗衡。

她當年會埋怨——

你們不是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

你們不是說雖千萬人吾往矣嗎?

你們不是自诩至善至賢的聖人嗎?

為什麽要束手旁觀、見死不救呢?

可後來,她也慢慢想通,以言辭強迫別人伸出援手,其實是一件很沒道理的事。

也許很久之前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她只是太絕望了。絕望到明知一定會輸,也固執地拿所有來賭。

佩玉想,她還欠霁月一個道歉。

當她從萬魔窟爬出時,聖人莊和墨門都已覆滅,霁月身死,當年那些天縱奇才俱成白骨。

天下道門,盡歸天道宗。

那聲道歉,終再無機會說出口。

喉間有些癢,佩玉捂唇輕輕咳嗽幾聲,也許是失血過多,加上此身太過孱弱,她覺得有些頭昏眼花,倚着牆才堪堪站好。

過了一會,暈眩之感減去一點後,她擦幹面上雨水,慢慢走下樓梯。

要去吃飯,不然身子會受不住。

很久之前,她就學會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能再依靠別人。

她好像注定孤苦。

得到幸福馬上就會失去,看見一束光緊接着便會堕入更無望的深淵。

在孤山覆滅的漫長歲月裏,她一直是獨自行走在人世間。

沒敢再靠近任何人。

受再重的傷,也沒落過一滴淚,喊過一聲痛。

因為沒人會在乎她,沒人會心疼她,故友已亡,師尊不再,流再多的淚,呼再多的痛,給誰看呢?

深仇已報,活着無望,故人未救,死去不甘。

于是日複一日,麻木而絕望地活在世上,再怎麽傷心難過,食不下咽,也不會作踐自己的身體。直至終于找到解除天罰之法。

佩玉手攙着木欄杆,一步又一步地走下樓。她耳邊嗡鳴不停,眼前有些昏花,用力睜大眼睛,才勉強看得清樓梯旁站着個人。

那人笑着開口——

“徒弟,餓了吧,我給你煮了碗牛肉面,正想給你送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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