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東方妖魔圈忽然流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小道消息, 許多一方大佬的大妖現在在人類世界跑堂。

一開始沒人相信,然而幾個月時間,這些小道消息就像是山火蔓延無人阻擋,很多人就開始将信将疑了。

這要是假的,怎麽那些大佬為什麽不弄死那一批傳謠言的小妖精?

這要是真的,誰有這樣的本事可以指使一群大妖?

便有不信邪,膽子又很大, 還熱衷搞事的魔物打聽到了地址, 準備去一探究竟。

然而有去無回。

這個地方就更顯得神秘可怕了。

青川的夜間小酒館是十一點半開門。

他一開門, 就有特殊的可以吸引到魔物的紅燈籠出現在迷霧中, 這紅燈籠随機出現,誰也不知道會有誰剛好在那附近。所以誰能來,誰不能來,全是緣分。

今天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地縛靈,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已經幾十年了。

這是一個兩鬓灰白的中年人,穿着補丁疊着補丁的衣服,但洗得很幹淨, 口袋露出一角手帕,褲子整整齊齊, 只是布鞋上還是露出一個窘迫的漏洞,鑽出半個腳指頭。

他習慣性地低着頭,仿佛害怕和人對視,但目光卻十分溫潤清正, 像是以前那個年代的讀書人。

“歡迎光臨小店,本店提供任何食物,但不接受冥幣交易。你可以選擇用身上攜帶的物品交換,或者用你擁有的故事交換。”

中年人微微擡起頭,“我聽說這邊有一間妖怪開的酒館,當紅燈籠出現在迷霧中,打開門就到了。只是那裏面全是強大的魔物,等閑小妖不敢靠近。”

“哦?”青川訝異的揚眉,在鬼怪的世界裏已經傳出這樣的名聲?

“我這裏,都是一個手指頭就可以摁死你的魔物,你不怕?”

“再怕不過一個死,我都死過一次,還有什麽可怕的?”中年人慢慢走過來,他坐到圓凳子上,臉上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你們這裏,用故事可以換酒,能用知識換酒嗎?”

“說說看。”青川在櫃臺上笑眯眯的說。

“是嗎?”中年人又低下頭,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我已經很久沒和人說話了。我不敢和人說太多。有時候一句話說壞了,你沒有放在心上,卻能給家庭帶來滅頂之災。你們強大的人,可能沒有這樣的困擾吧。”

“哦,那可能只是好一點,沒那麽嚴重。這世界上總是有更強悍不講理的家夥。”

“這樣看來,大家都有很多煩惱呢。”

中年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我身上什麽也沒有,最值錢的就是這個腦袋。我是學數學的,年輕的時候,跟着父親在國外求學,大一點,就回到國家,一邊研究,一邊教書。我妻子總說我這個人,學數學學傻了,不懂人情世故。人太蠢,有時候是要壞事的。”

青川在這期間什麽也不說,安靜的聆聽他的故事,他倒了一杯茶水,褐色的竹筒散發着淡淡的竹茶的香氣。

“店長同志,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說要報效祖國,可是祖國不需要我。想要照顧妻子,卻連累她英年早逝。想要撫育孩子,卻讓她成為孤兒被親戚慢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在別人的嫌棄和謾罵裏壓彎了脊背,哭不敢哭,笑不敢笑,卑微得活着……可是我,只能看着,什麽都做不到……”

中年人的眼睛慢慢的紅了,“他們住着我的房子,把我的女兒逼瘋,我是個無能的父親。”

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決然而急切,“您想要故事,我有故事,我還有這無用的知識。我學了這半輩子的數學,您要麽?您若要,只管拿走,也不算我白學了一場。”

“怎麽能是白學?數學可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啊。我雖不懂,卻知道,地基越穩,建築越高的道理。難道歷史上的偉人在生前都被時代需要嗎?很多人都在死後,著作被發現了,才知道他曾來過。你若帶着你一身的學識這樣悄無聲息離開,豈不是太可惜。寒冬終有過去的一日,黑夜終要被白晝替代。”

青川終于說話了,他的聲音溫和得像是一杯溫溫的開水,“就這樣放棄,不會不甘心嗎?既然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不如等一等,不要倒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我都死了,我留下的唯一孩子也死了,都結束了。這些東西……”

中年人用力的用手指頭指着自己的腦袋,狠狠的戳了幾次,那表情像是絕望,又像是憤怒,如同困獸,“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不如拿來給你。都拿走吧,拿走吧。”

“……如你所願。”青川伸出手,手心朝上,一個虛虛的影子從虛到實,最終凝成一本書。

中年人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青川手上的書。

“打開看一看吧,這是你半生所學。”

中年人還是呆呆的,看了看青川,遲疑的伸手捏住書的封面。

他拿起書,卻像是皮的質感,書面并不是平面的,中間有一個灰色的影子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裏走來走去,偶爾坐下讀書,偶爾寫作,偶爾長籲短嘆。

他看得分明,這、這不是他自己麽?

微微顫抖的手翻開了書面,翻開的不是書,是一個小宇宙,各種數學符號在其中跳躍,有星辰從中飛出,如流星天墜,飛入眼眸。

他看到眼前變幻,從一個年幼孩童第一次翻開《九章算術》,再到國外求學,老師賞識希望他留下,青年執意不肯,回國之後一邊教書一邊學習。

哪怕之後再困難的時候,被人嘲笑被人拒絕的時候,他還是沒放棄。每日天亮,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書房,拿起筆。

中年人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啪’一下關上書,幻想戛然而止。而他不知何時早已紅了眼眶。

“您拿走了我的知識,為什麽我沒忘記?”

“那是你的記憶,記憶是拿不走的,我只是把它提取複制過來。我聽說過一個有趣的說法,人一生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軀殼死去,那是物質意義上的死亡,一次是被人遺忘,那是真正的死亡。如果不嫌我多事,我幫你把你生前的著作出版了,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真的會有黎明嗎?”

“有的。”

中年人深深看着手裏的書,輕輕放在櫃臺上,“謝謝您。”

青川看了看時鐘,“今天聽到了一個很棒的故事啊,你想吃點什麽?作為感謝。”

“我的妻子以前會為我準備一種宵夜,河裏撈的小蝦,一點點剝出來,混上一點五花肉,加一個雞蛋,加一點鹽,搗成泥做餡兒,馄饨的皮疊成金魚形狀,湯裏只有幾粒鹽和幾個蔥花。幾十年了,我都快忘了,那頓夜宵是什麽滋味了。”

“聽起來尊夫人的手藝很好啊。我會盡力一試的,請等待片刻。”

青川轉身打開保鮮櫃。

馄饨皮是現買的,還有小河蝦、黑豬五花肉、草雞蛋,現折的小蔥。

廚房的燈光亮堂堂的,彥君微微彎腰,一點一點剝去指甲片那麽大的小河蝦的蝦殼和蝦頭。這種河蝦大頭小身,肉沒多少,但肉質緊實,味道鮮甜。

僅僅用河蝦和五花肉,加一點鹽,這樣的餡兒不是最好的,卻是客人現在最需要的。

那味道,有着時間流逝卻從未消逝的溫暖。

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馄饨就從小小的廚房端出來了。

黃底黑紋的彩陶裏,清湯裏浮動着幾粒蔥花和一個個潔白的馄饨。馄饨的個頭小小的,只有前頭一點透出肉餡的粉紅,後面拖着飄逸的白裙,看起來好像一尾尾小金魚。

“請慢用。”

中年人捧着滾燙的碗,勺了一個馄饨,忍着燙咬了一口,鮮味伴着湯汁流出。

熟悉的味道一下将他帶回到曾經的歲月,閉上眼仿佛還坐在他那間小小的書房裏,手邊是他托人從國外轉回來的數學猜想雜志,邊上就是他的愛人,身邊有着油墨和廚房的香氣。

“哎呀,慢點吃,小心燙。”

耳邊仿佛有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帶着點親密的嬌嗔。

中年人驚愕的轉過頭,卻看到梳着整整齊齊發辮的妻子,就站在他的身邊,一如既往的用溫柔包容的眼神看着他,“孩子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不是你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

眼淚,瞬間決堤。

中年人的書,青川以晚輩的名義出版了。

差不多兩個月後,一個同樣帶着知識分子氣息的中年人找到他,他想看看這本書的作者,因為這本書提供的基礎理論幫他證實了一個世紀猜想,他是專程過來謝謝他的,還有,希望在論文上将他的名字寫上去。

“人已經不在了。”青川告訴他,“幾十年前就沒了,那時候人們不認可他的理論,郁郁不得志走的。”

中年人愣住了,他抹了一下臉,“太可惜了……”

“他的書能在幾十年後遇到你,就不可惜。”

後來,青川在報紙上看到了他,他出現在國際性數學獎項的頒獎儀式上,在全世界關注的人面前,講了中年人的故事。他說自己從未見過他,可是看了他的書,就已經結成了朋友,只恨生不逢時。

人生總是有那麽多的遺憾,渺小如我們,也只能是堅持,再堅持。

“消除了執念之後,夫妻兩個就一起投胎轉世了。否則現在看到這一幕,應該多少有些慰藉。”

“對他來說,妻子一直在等他這件事已經足夠讓他覺得人生無悔,得到認可也只是錦上添花。最後能遇到你,還有這間小酒館,人生也不算太過不幸。”

“是啊,人生有一知己伴侶,足以。有情人在一起,便是呼吸都是一種快樂,就像是如今的我……只是看着,心裏都覺得快活。”青川托着臉,溫柔得看向衛戈。

衛戈一愣,努力板正了臉,不讓自己的歡喜太過肆無忌憚,同手同腳去廚房,“我去打掃一下。”

“出息。”直播系統一如既往的鄙視自己的宿主。

匠人系統呵呵:我懷疑我宿主在撩漢,但我沒有證據。

“大佬就是大佬啊,這日子跟開了挂一樣。這才多久沒見,大佬就把精神力運用得跟自己左右手一樣。再回頭看看我家宿主,我當初為什麽想不開要綁定他?”

直播系統這樣說,但匠人系統覺得它是得了便宜賣乖。

“可得了吧,你宿主連領域都有了。”匠人系統隐藏不住的酸氣漫天。

“哦,那是因為狗屎運。剛好被那個世界的一個即将飛升的長輩賞識,意外得到的。還是多虧了大佬傳給他的精神力修煉法,否則整個一條鹹魚。”

匠人系統更酸了,它憤憤不平,憑啥自家這麽認真學習的宿主遇不上這樣的狗屎運?

夜間酒館的傳說還在繼續。

并不是所有客人都像是中年男人這樣無害,有時候會來一些滿是惡意的客人。談不攏,只好大打出手,大部分揍一頓就放走了,少部分實在惡貫滿盈,揍到魂飛魄散也是有的。

在外頭浪飛了的鏡妖被逮了回來,這次它真的有點過分了,一個月內各種圈子都爆炸了七八次了。

每次玩夠了留下認罪書就引着人自殺了,它以為做出這種畏罪自殺的假象他就不知道是它幹的了麽?

“嗚嗚嗚,主人,下一次我肯定點到即止。”鏡妖被鎖在特殊結界裏哭唧唧。

“作妖有作妖的規矩,不守規矩,就是關禁閉。”青川冷着臉教育自家熊妖魔。

随着時間推移,如今各種結界都破開了,半夜若是出了門,看到的鬼怪比人類都多。

不是所有魔物都可以和人類和平相處,有部分總是鬧事。

青川作為本地妖魔公認比較有威懾力的,不得不管。

他已經在考慮,要不要真的弄出一個‘妖怪人間事務所’,給各路神鬼做一個登記,再進行和平理念的入世教育。

“幾個超級大結界也維持不了多久了,事不宜遲。”

青川的性格是想到就做,不等過夜。

他很快安排了一位德高望重,性情也比較溫和的老前輩去接觸人類方,自己這邊也緊鑼密鼓的安排場所和工作人員。人選當然是從收容所裏出。

其實想要和人類過多接觸的妖怪不太多,它們寧可縮在自己的房間裏頭睡大覺也不想出來管理這些瑣碎事,更不想和柔弱又被害妄想症的人類打交道。所以一開始選中的工作人員不太多,還是青川承諾多給工資,也就是美酒,這才勉強答應。

後來他還每人給制作了一套傷害反擊百分百的制服,這才讓這些妖怪們安心留下來。

事務所剛成立,辦公室都沒有的狀态下,大家就開始工作了,只要涉及到妖魔鬼怪的,都是他們業務範疇。

所以人類這邊的靈異工作者就很震驚的發現:這年頭,妖怪都搶着和他們打妖怪了?

靈異工作者的生存環境怎麽那麽艱難!工作環境不好,二十四小時待命,工資不穩定還不高,有生命危險,能堅持下去的都是為愛發電,結果最近還多了那麽多搶飯碗的。

宗教協會過來要說法了,事務所一概打哈哈,反正打不起來,就耍嘴皮子呗。

聞征是事務所的名譽會長,作為未來大boss,實力沒得說,狂暴狀态青川都打不過,一個大招下來敵我不分全趴下。所以它是鎮山之寶,一個巨大的威懾敵人的吉祥物。

有他鎮場,雙方還真打不起來,會傷筋動骨的。

這樣打幾次交道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妖怪們年紀大經驗足,甚至博學的還會很多人類術士的法術,簡直就是活化石。人類這邊有充足資源,什麽基地啊證件啊,都給你搞定。

于是接觸幾次後,幾個心思活絡的就準備合作了。

然後,‘妖怪人間事務所’就從一個非法的,民間組織,變成了一個官方承認,合法的,民間組織了。

他們事務所的主要任務包括但不限于:給失業妖精找工作,給黑戶口補辦戶口身份證,對違法違規妖精進行處罰,對好妖好事進行獎勵,給橫死的倒黴鬼報案,遣送滞留的外國妖,和外國妖魔的外交事務……

比如,把食鐵獸介紹到動物園去,讓狐貍精去影視圈發展,鼓勵八爪魚畫漫畫,介紹百靈鳥去某唱歌選秀節目……

工作人員們還是比較負責,介紹工作不是介紹了就完了,還有後續查訪的。大概三個月走訪一次,看看對方在人間界适應不适應,有沒有什麽問題反饋,需不需要幫助等等。

其中最不好管的是外國妖怪的遣送回國問題。

很多外國妖怪要麽是被迫來的,要麽是逃難來的。

前者一般有個本體,還多數是古董,有主的,你遣不了,只好給個居住證。後者賣可憐啊,抱着腿死活不走,看着沒有犯事兒,也就給了暫時居住證,情況良好可以轉永久的。

最糟心的就是搞不清外國的還是本國的,明明本體是外國的品種,但是在本國成精,自認是本國的妖怪。像是那個平頭哥、白熊、黑曼巴等等。

“在本國成的精,那當然是本國的妖怪。”

“胡說,本體是本國的嗎?血統不正。”

“什麽年代了還看血統?你倒是瞧瞧,我們吃的用的,有多少原産地是本國了?你們貓還是西漢時候才傳進來的呢,自己都是舶來品,說別人血統不正?狹隘!”

兩邊在會議上大打出手,很不幸吵醒了睡覺的聞征,被起床氣的大佬一頓揍,最後一聲令下,“在本土成精的全部算本國妖,吵吵吵,有什麽好吵?這麽簡單的事情吵半天?”

講完了,聞征趴下繼續睡。

昨兒被青川那個無良主人逮着在東海布了一個結界,全身法力都被榨幹了,青川還帶上一堆回血的酒,榨幹再補,補完再榨,感覺自己現在就是一堆擠完了糖汁的甘蔗渣。

只想鹹魚趴……

關于本地成精的外國品種妖算不算本地妖的讨論就此塵埃落定。

但是事情沒有完,還有‘出生在國外的華僑妖想要回來認祖歸宗的事情怎麽安排?’、‘幼年在本地,然後意外流落外國的妖怎麽算?’、‘本國妖和外國妖在此地生的小妖怪算誰家的?’等等,等等……

做妖,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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