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長寧宮禁
喬盛寧擡頭看天低頭看地, 決定裝傻充愣,他尴尬的咳了幾聲, 将臉憋的通紅, 才羞赧的開口道:“說來慚愧,父母早亡, 沒讀過幾年書, 只囫囵認得幾個字卻不會寫。”
“公子的字确實好看。”說完又拍一句馬l屁。
喬郅頗感遺憾,但眼睛一溜, 活了一世的人精, 什麽人沒見過, 仔細分辨就知道喬盛寧說的是假話。
人家不情願寫, 他也不逼迫, 更用不着拆穿, 點了點, 只當自己确實被蒙騙過去了, 很是惋惜的嘆了一聲道:“是我欠考慮了。”
喬盛寧正擔憂自己不知道能不能過這關,聽他皇爺爺這麽說,松了一口氣, 躬身行禮道:“已經耽擱太久了, 确實有事該走了。”
“公子後會有期。”喬盛寧雙手一拱,說的卻是心裏話。
若是日後真的有機會, 能夠以喬骁的身份跟皇爺爺相交相處,想想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他一身所學皆來自皇爺爺,皇爺爺去世後, 他每逢政務久裁不決就總是想,若是皇爺爺還在世就好了。
他有時也會後悔,當年沒有再學的多一些。他自持天人之姿,嘲笑世間的學問都太過簡單無趣,但是帝王謀學之上,論肱骨之臣他比不上劉業,論權衡謀算他比不上皇爺爺。
“後悔有期。”喬郅微微颔首,目送喬盛寧下樓,望着那少年郎的孤獨的身影,不由自主的想到他孫兒喬盛寧。
喬盛寧的性子,若不是用小養在他身邊,後來又青澀的年紀就登了帝位,言行被皇家的規矩天子的威儀拘束的久了,想必也是像這個人一樣是跳脫潇灑的游走塵世的少年公子。
說到底,當初若是放縱他些,也不至于後來厭倦一切,只一門頭紮進劉業的事記裏,鬧了這麽一出。
在金國男扮女裝當貴妃……
他孫兒還沒有封後納妃享受後宮佳麗三千,就跑去給人家當貴妃了。
他揀了一瓣炸荷花,後槽牙狠狠的咬的一口。
要是不是早知道劉業最厭惡斷袖,不然劉業要是真跟喬盛寧那個小兔崽子攪在一起,他喬郅就把劉業的魂一并帶回梁國,讓他金國早一并覆滅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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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別說,這炸荷花還挺好吃的。
喬郅看了一眼梁國郎溪的時令菜,炸荷花的味道酥脆香甜,是他孫兒喜歡的口味,他琢磨着倒時候尋回了喬盛寧帶他過來嘗一嘗。
“公子。”奴婢低聲道:“公子要的香料都找全了,已經讓人送到國師觀裏。”
“嗯。”
記牢了“尋陽香”的制作方法,喬郅一重生就派人四處尋找相同的香料,現下已經找全只等梁國的國師張道長練成香丸。
喬郅起身,女婢小厮們收拾妥當,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前往梁國皇宮。
梁國皇帝高坐在龍椅之上,他立在殿上,昂首相視。
“明日出使金國,途徑金國望江樓,記得去取一取“榭芳”。立秋你就滿十六,也是該給你的時候了。”
“是,父皇。”
這破規矩喬郅早就不爽很久,于是等他當皇帝時就改了,直接親手相傳。
将“榭芳”藏在金國的望江樓,這幫老祖宗也不怕有朝一日被人摸走了。
喬郅行禮出門,想起自己老的時候,還曾經把這個事當做笑話講給他那孫兒聽。
夏日裏,雀栖宮的樹木綠的愈發的深,蟬鳴一聲接一聲,叫的人心也是亂的。
劉業一身玄色的夏衫背手站在院中,小啾在立在他肩上,不停的用頭蹭着他的側臉。
已經半個月了,喬盛寧就像是放出去的鳥兒,再也沒回來過。
半個月裏他只寫了兩封信,除了開頭一句尚安好,末尾一句安好否,除了碧血石的裏面的粉末效用絕筆不寫旁的事情,當真是惜字如金。
他安慰自己年輕人貪玩,這一路南下被沿途的風光絆住了難免疲憊不願意花時間寫,但是心裏惶恐不安,喬盛寧那樣的樣貌氣質,他不招人有的是人前赴後繼的撲上來。
這半月來他這般冷漠不談,莫不是身邊已經有了相随同進的摯友。
劉業轉身去了書房,提筆想要寫什麽又放下了,他總怕自己寫東西給喬盛寧,會讓他誤會自己是催他回來惹他嫌棄。
可是現在出了這件事應不應該告訴他?
提筆腦中有千言末了紙上只一點。
小啾回來了,他也應該快要回來了吧。
劉業最終下筆,忍不住寫了速歸兩字纏在小啾的爪上,拍了拍它的頭。
“陛下。”大太監福祿打了個千兒,道:“平親王到了長寧宮。”
“守道呢?”
“喬右翼衛大将軍也來了。”
“嗯。”他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長寧宮內燭火長明,青衣宮人們打着兩人高的團扇取些涼意。
劉平和喬守道見他來了,一并從座位上起身行禮。
“坐吧。”
這些日子喬守道看上去老了許多,眼底下一片清白,消瘦的只剩一把骨頭。
“喬家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孤的悲哀。”劉業開口喉嚨裏的疲憊的沙啞,熬紅的眼眶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訴臣子,他身為皇帝的無限哀傷。
“孤實在是枉為皇帝。”劉業握緊龍椅的扶手,心裏像是刺進了一把鈍刀,生生的疼。
半月之間,喬家鎮守邊關的男兒逐一猝死,消息傳回皇城時,喬家除了留在京中的喬守道,就只剩喬盛寧了。
“不,不是陛下的過錯,是我們喬家出了逆子。”喬守道幾乎是從椅子上滾下來,以頭搶地,擡首時已經是涕泗橫流,滿臉淚痕。
“喬家一門五子,我父親原以為都會是忠君報國的好男兒,可是萬萬沒想到,喬骁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喬守道緊緊的握着衣角,佝偻着背哭訴道:“陛下信任喬家,才讓弟弟們沿南而下鎮守邊關,弟弟們身為将士本應戰死沙場,可是卻死在自家人手裏。”
“守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喬家的事情他已經讓人去查,事出突然他還沒查出個結果,便沒有辦喪儀。
“陛下,弟弟們……的事小五做的!小五一路南下,守帳的将士們都說看到了小五去了軍營,他一個人一把刀,一路行一路殺,直到殺光去了梁國郎溪,見了梁國太子喬郅才停了手。”
“小五他……他是梁國的細作。”喬守道一邊哭一邊說,哭的幾度氣絕。
他道:“喬骁他自小體弱多病遷居別院,整日塗脂抹粉,誰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麽,若不是陛下讓老關試他,我身為兄長都不知道他內力深後武藝高強,更不知道旁人稱他一聲寧先生。”
“他說他是郎溪人,原來他真的是郎溪人,他認的義父就是郎溪的國師張道長,當年是張道長治好的他的病,他恨我恨喬家,他回來就是來報複喬家報複陛下,一心替梁國買命的。”
“喬家一門五子只有一個女兒,這句話臣送他進宮的時候就去查了,想知道是誰傳出來的謠言要害我們喬家。陛下啊,臣一直瞞着不說,您問我也百般避諱,是因為這句話就是從我們喬家傳出來的,就是從喬骁嘴裏傳出來的!”
“臣一直不信,現在父親同弟弟們三條人命為證,我不得不信了。”
“……守道……我……”喬守道的話一句一句往劉業的心理捅,越捅越深,深的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窟窿,他頭裏嗡嗡的響,胃裏不停的泛酸,他勉強的逼着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幾乎是吐出來的道:“……守道,你……怎麽就突然想到查盛寧了……”
“不是臣突然想到要查,小五回來臣就覺得不對勁,陛下看重他臣才沒吱聲,父親和弟弟們死的時間和小五離京的時間太過湊巧,線路也完全一樣,臣怎麽會不往那方面想。”
“臣雖然想但是不敢查,直到平親王拿着這個來找我。”喬守道掌心攤開,裏面的鯉魚型的碧血石展現在劉業眼底,他道:“這是小五送給平親王的定情之物。當年平親王在府上養傷,小五就是看上了眼百般勾搭,比粘陛下更甚。平親王如陛下一般招架不住,就着了他的道,這件事是喬府上至八十歲老婦下到七八歲孩童人盡皆知的事情。我怕這醜事傳遍京城有辱門楣就壓了下來,想着他是真喜歡,也算成全弟弟一樁心事,誰知她後來會來招惹陛下。”
“碧血石,市面上的陛下都讓人收走了,可是這塊還留着,甚至比市面上出現的還要早。”
劉業看了一眼那石頭,便想起那日劉平将這石頭遞到喬盛寧的眼底,說的那番關于心上人的話,當初聽着不覺得什麽,只想原來劉平這樣放l浪的人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圈住了,現在想起來可笑的倒是自己。
“平兒……你無緣無故的拿這碧血石給守道做什麽?”劉業強打起幾分精神,無力道。
“那日皇兄那般高興說認定了骁兒,我不願開口拂皇兄的面子,想着皇兄能找個相伴的人委屈一下自己也沒什麽,這定情之物我留着傷心,又不願再見骁兒,便想讓喬将軍替我還給他,我想……和他徹徹底底一刀兩斷再不往來。”
“皇兄孤苦了這麽多年,我只望皇兄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皇兄找一個人不容易,不比我,浪蕩慣了,大不了失去了重頭再來,雖然……這很難過。”劉平也是說紅了眼,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守道你繼續說。”劉業差點坐不住了,他心如死寂,喬家三将士的傷口是仵作驗過,致命傷口是脖子上的刀上,推斷是一把手長的金錯刀。
而喬盛寧枕頭下的“榭芳”不就正巧是一手長金錯刀麽?
“我看了這東西就覺得不好,這些年小五神出鬼沒的,說進宮就進宮,說出宮回喬府,護衛們都沒發覺他就已經回來了,我心裏越想越害怕,就讓護衛們将小五住過的院子翻了個底朝天,翻出來好些東西。”
“擡進來吧。”劉業頭顱微垂,像是被一塊巨石壓的喘不過氣來。
咯吱一聲,長寧宮的宮門緩緩大開,幽暗燥熱的宮殿,像是一座巨大的火爐,炙烤着他身上每一寸完好的肌膚,像是要一并烤爛了才好。
小黃門們擡着箱子魚貫而入,一字擺開,又緩緩退出去。
一共七個箱子,每個箱子都是牡丹折枝紋,箱沿嵌着四粒珍珠,箱子上的雲紋金鎖早就被撬開。
這箱子的風格,到很是符合喬盛寧的一貫的風格。
“鎖是我讓護衛們撬開的。”喬守道說完将箱子一一打開。
裏面雜亂的放了很多東西,前兩箱是一些堆着牛皮紙包呀呀着的小藥包,後面五箱是一卷一卷泛黃的冊子。
劉業扶着桌子緩緩的站起身來,腳底像是踩着棉花,雙腿軟的幾乎站不住。
他步履蹒跚的朝着箱子走了過去,緩緩的彎下身。
其實不用看,他就已經知道是什麽東西了,但是還是不願信。
勉強的穩住手指将第一箱牛皮紙包着的藥包打開,紅色的粉末像是鮮紅的彼岸花朵,搖曳在自己的眼底,嘲笑着自己所有的信任。
一粒滾燙的淚珠從他眼角滑落,他想起那日雨夜裏的少年,披着他的玄色披風,坐在燭火前拿着把小刀将碧血石一點一點的劃開,一股青煙幽幽的飄出來。
他捂住了少年的口鼻,少年的唇覆在他的手心……
現在想來,原來都是作假,他本就知道那煙沒多大的事才會特地在自己面前燒化,只有自己傻,還怕他會受影響。
劉業帶着淚繼續拆着第二個藥包,像是非要找出一包不是的來哄哄自己。
一包包都被拆開,三色藥粉都在,滿滿當當的一箱子,他仰頭大笑,淚珠滾在舌尖,苦澀難言。
他摸着箱沿走到另外五個箱子面前,一冊冊泛黃的書卷,都是大金近三年來的六部的賬本抄本。
喬盛寧算賬的能力他不是沒見過,他還說,那賬做的巧妙也就是他能夠一眼看出來……
是啊,自己做的當然能夠一眼看出來。
他熟悉後宮的開支,通過劉平知道金國的軍事機密,又因為身為喬家五子,輕易能夠接近兄長且不被兄長起疑。
劉業心底那微末的一點希翼徹底的熄滅了。
“搜宮吧。”脫力的手揮了揮,大太監福祿領命出去,他今日望着劉業,心裏也跟着悲戚。
可是他的徒弟狗兒,卻像很是歡喜。
“陛下,在娘娘宮裏發現了這個,想着對陛下有用就先送過來了。”狗兒邀功似的道。
劉業接過去。
另外一枚鯉魚形的碧血石,魚尾已經被劃開取出了藥粉。
他徹底癱在了龍椅裏,無話可說。
他現在只情願喬盛寧永遠都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