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路沒有路燈,加上天氣不好,除了汽車的尾燈在閃,幾乎沒有任何光亮。文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沉重并且辛苦,每呼吸一次都覺得身體不堪負荷。如同冬日穿多了衣服長跑的感覺,熱、累、熱氣氤氲,鼻子呼不上氣,喉頭幹澀得疼,耳朵裏只有共振的疼痛。

夜風而過,吹動山林,樹葉掃動沙沙的聲音讓人覺得更加緊張。

文措擡頭,正看見陸遠的眼睛看向她,她知道他是在示意她快點逃,可她怎麽可能逃呢?

陸遠還在和那人周旋,故作鎮定地說:“大哥,抓我一個就夠了,我女朋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留着也沒用呢不是。”

“我不走。”文措搓了搓手,低着頭站在原地沒有動,仿佛說着毫無關聯的話,态度尋常,“要殺就一起吧。”

文措知道陸遠急了,他大聲罵她:“你這婆娘瘋呢?電視劇看多了吧?”

這一刻,文措心內有如一把火在灼燒。這幾年的點點滴滴一次都燒了個痛快,文措吸了吸鼻子,還是一貫倔強的樣子:“只準你瘋不準我瘋嗎?你走了,我又能走到哪裏去?”

陸遠還想罵她,可他卻一句都罵不出來。

文措一字一頓地說:“我在這裏陪你,只是因為我想,沒有別的。”

兩人說着悲戚如生離死別的話,在這凄然的背景之下渲染得格外讓人感動。

時間過去許久,陸遠手臂也酸了,他忍不住問:“大哥,你到底要想幹啥,給個準話吧,這pose擺得也有點累了。”

一直用刀抵着陸遠的男人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地獄裏傳來的聲音,普通話裏帶着點方言味道,“我不要命。”

文措一聽他這話立刻松了一口氣:“大哥,錢我們有,您要的話我們還能再取的。”

“我也不要錢。”

文措這下為難了,小心翼翼地問:“那您要什麽啊?”心裏犯嘀咕,心想這難道是要劫色?

那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緩慢地說:“我要你們帶我去一個地方。”

這下是陸遠松了一口氣,立刻說:“大哥您早說啊,不就是搭便車嗎?至于動刀嗎?我們都是熱心快腸的人,你一說我們就會答應的。”

陸遠話音剛落,文措也趕緊附和。那人在兩人狗腿逢迎中收了刀。

文措輕吐了一口氣,和陸遠一起把那人帶上了車。

文措一直專心致志地開着車,時不時從後視鏡裏偷看那個男人。可惜那個男人實在太髒了,一如一路見過的很多驢友形象,灰頭土臉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頭洗過澡,根本看不清原貌。衣服也磨得破破爛爛,不知道多久沒換了。

陸遠稍稍試探:“大哥,您是和朋友走散了嗎?怎麽在那黑燈瞎火的地方?”

那男人一直穩穩坐着,時刻保持着警惕。陸遠問話他沒有回答。

就在兩人都以為那人不會回答的時候,那人突然說:“走路來的。”

那山路少說幾十公裏,走路?那得走多久啊?文措一邊開車一邊問:“是住附近嗎?還是在山裏迷路了?”

“我從湖東來的。”

湖東?那可是比江北還遠的地方。走路來?還翻山越嶺的?真的假的?

陸遠大約也是和文措想得一樣,調侃道:“大哥您說笑啊?湖東,那得走多久?”

“有時候遇到開車的,也會搭一腳。”

文措想到他搭到他們車的方式,秒懂。

開了三四個小時才開到一處僅幾十人家的村莊。

因為這裏是這幾年驢友的必經之路,村莊裏的人也開始做起了生意。文措花近乎油站三倍的價錢補了三壺油放在車裏。

三人也累了,文措和陸遠商量了以後,決定就在村裏休息一夜。

村莊裏有人把自家的房子拿來做生意,說是旅館其實就是普通人家,有人來就抱床鋪蓋過來鋪一鋪。都是木板子破床也不分什麽檔次了。

老板娘看文措出手大方,立刻給她們推薦了電腦房。文措和陸遠還沒樂呢,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大哥言簡意赅地說:“我們三個住一間。”

文措正準備反駁,就看到那大哥兇狠的眸光。瞬間把意見都收了回去。

那老板娘看向他們三人的眼光都變了,各種意味深長:“真是看不出來啊。”

她抱着被子帶三人去了唯一的那一間珍貴的電腦房。文措對陸遠使了使顏色,老板娘剛一轉身,陸遠還沒追出去呢,刀又上腰了。

“別想耍花招。”那人說。

陸遠哭笑不得,趕緊求饒:“我只是去要熱水的。”

“你們只要把我帶到位置,我會給你們錢。”那人說着,從破布爛衫的口袋裏掏出一沓錢,從其中數了兩千給了文措。

文措顫抖着接過錢,帶着哭腔說:“大哥,你要去哪我們送就是了,別動不動拿刀,我害怕。”

“你們不耍花招我就不拿。”

陸遠立刻舉起了雙手:“我保證不耍。”

從老板娘那裏拿了熱水。文措随便擦洗了一下,陸遠洗了把手和臉。荒山野嶺的也沒有飯館。老板娘提供的食物又難吃又貴,三人餓極了也不挑,都吃得幹幹淨淨。

從進了山文措和陸遠的手機就完全無信號。電話也打不出去,手機就成了個游戲機。

陸遠坐在老板娘極力推薦的電腦前面。白色大磚頭顯示器,多少年都沒見過這種了。一開機,好家夥,windows2000。

文措笑摔了,陸遠撇着嘴玩了兩把紙牌,也算消費了這“高端”的配置。

準備睡覺了。那男人也不脫衣服,只手一指說:“你們睡這張床,我睡這張。”

“不行。”文措立刻反駁。

“為什麽不行?”那男人說:“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那大哥突然陰鸷瞟了二人一眼:“還是說你們是在騙我?”

明晃晃的刀刃明大約是刺激了陸遠,他立刻将文措一抱:“我們當然是男女朋友。是吧?”陸遠說着瞅了文措一眼。

文措咬牙切齒:“是,今晚就這麽睡。”

陸遠臉上立刻綻放出春天一般的笑意,全然忘了兩人受制于人。

他脫了外衣跳上床,用手撐開被子對文措勾了勾手:“快上來,兩個人一起睡暖和。”

文措白了陸遠一眼,沒有脫衣服直接上了床。文措一上床,陸遠立刻水蛭一樣粘了過來,抱着文措在她臉上蹭了蹭。

“還是兩個人一塊比較暖和。”

文措壓低了聲音,在陸遠耳邊說:“你那邊去點。”

陸遠也壓低聲音,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床就這麽點小,能上哪去?你身上啊?”

文措沒想到陸遠無恥起來比流氓更可怕,咬着牙說:“陸遠,你給我記住了。”

“嘿嘿。”

文措覺得不自在,動了一會兒,誰知這一動更尴尬了,她臉憋得通紅,對陸遠說:“手。”

“啥?”

陸遠低頭看了一眼,挪開了手,讪讪說:“我是說你的背怎麽這麽軟,還以為女人都這樣。”

“你說誰是背呢?”文措氣不打一處來:“哪裏像背了?你以為我是駱駝啊,背上長倆駝峰?”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兩人在被子裏吵架,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多少有幾分羞人。睡另一張床的大哥一臉了然地說:“我知道你們年輕,要真忍不住,就當我不在吧。”

“……”文措無語,心想你一拿刀的大漢是怎麽當你不在啊?咋就這麽倔強說不在呢?

文措不自在一晚上沒睡,陸遠倒是睡得香甜,一起床就精神奕奕的。

文措蹲在路邊吃饅頭,又冷又硬,挑戰牙口。陸遠笑眯眯從堂屋裏出來,手上拿了一碗稀飯,遞給文措:“你吃這個吧。”

文措也不客氣,拿過稀飯開始喝。陸遠接過了文措啃了一半的饅頭,拿上手就開始吃,自然倒仿佛每天都是如此,他邊吃邊樂,“你昨晚沒睡好啊?”

文措白了他一眼,繼續喝稀飯。

“一塊睡習慣了就好了。”陸遠大言不慚。

文措原本想噴他一臉稀飯,想想浪費,又咽下去了。

“今天出發吧?”她四處瞅了瞅問:“那位大哥呢?”

陸遠聳聳肩:“不知道,可能上廁所去了。”說着撇撇嘴說:“要不是你拿人家兩千塊錢,我們哪用等他啊。”

文措無語凝噎:“當時那個情況可能不拿嗎?他可是拿着那玩意兒!”

兩人正有吵起來的勢頭,妖嬈的老板娘就從堂屋出來了,她熱情好客地說:“三位是不是今天就準備走啊?”

文措點頭:“嗯,謝謝老板娘招待了。”

老板娘眯着眼笑得很和藹可親。她客套了幾句正準備回屋,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回頭囑咐二人:“你們再走,路上可要小心吶。”

文措挑眉:“怎麽了?”

陸遠看了看天氣問她:“是不是要下雨?”在這種地方,下雨尤其是大雨都挺危險,一不小心就導致山體滑坡泥石流之類的。

老板娘擺擺手:“不是。”她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聽說是有個殺人犯逃過來了。”

“殺人犯?”

“嗯。滅門案。聽說是那殺人犯欠了錢,別人上門要錢,殺人犯沒錢還,把人家一家都殺了。”老板娘說着鄙夷地撇撇嘴:“現在這社會,欠錢的才是大爺。借錢給別人還不能去要”

聽了老板娘的話,文措和陸遠默契地對視了一眼,隐隐都開始有了些擔憂。

文措問:“有沒有殺人犯的照片啊?”

老板娘說:“還沒呢,警察說下午會送過來。”

陸遠沉默了一會兒,對文措說:“要不我們明天再走吧?”

文措還沒答應。一直沒影子的男人突然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還是那身破布爛衫,臉上黑黑的不知是原本皮膚就這麽黑糙還是人為弄的。他扯着幹裂的嘴角說:“出發吧。”

文措回頭看了陸遠一眼。兩人沒說話,都不約而同想到了老板娘的話。

老板娘沒瞧出其中的端倪,三人房間都睡一間,自然地以為他們是一起的,只囑咐他們路上小心。

文措在那男人強大的氣場脅迫之下無奈低頭。拿了東西和車鑰匙,叫上陸遠一起上了車。

文措把車鑰匙給了陸遠,坐進副駕駛,一直不住在那犯嘀咕:“怎麽就是你來呢?不如和秦前一起來呢。”

陸遠這就不樂意了,忍不住反駁:“要秦前來,就你這作死命,早揍死你了。”

文措不服:“他以前還追過我呢,你看他會不會揍死我。”

陸遠瞪着文措,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我就知道,他肯定是發現了你的真面目,就把你推給我了,險惡用心啊!”

陸遠心酸地上了車系上安全帶,一邊還不住感慨:“朋友就是拿來賣的,我算是懂了。”

文措見他這麽擠兌,也沒生氣,還覺得好玩,“其實吧,像我這種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些*絲,漂亮的女孩脾氣也都是成正比的。”

陸遠用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文措,嗤了一聲說:“女孩裏臉皮像你這樣的還真是少,哪有女孩自己說自己漂亮的?謙虛這倆字咋寫小學沒學過吧?”

文措挑挑眉,特別不在乎地說:“說實話沒什麽好丢人的。”文措說着笑了笑說:“長得好看不代表能擁有好的人生,好的愛情,好的未來。”

陸遠聽她這麽說,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也是,不然你也不會這麽坎坷。”

文措也跟着點了點頭:“不然怎麽就遇見你,怎麽就遇見那哥們呢?”

文措話音剛落,那老大哥就進了車,還是一臉冷如冰霜十足防備的表情。文措狗腿地喊了一聲:“大哥!冷的吧!”說着把車上唯一的薄毯丢給他:“冷兜着啊。”

那男人捏着毛毯愣了一會兒,随即将毛毯抱進了懷裏。

陸遠開了一會兒。文措百無聊看着窗外的風景。從山腳下開上山,又開始了無止境的盤山公路。路況差也沒什麽車,路時寬時窄,最窄的路段只容一車過去。

文措不記得過去多久,那時候她已經感覺到有些困了。陸遠突然把文措叫了起來。

“快看外面。”

文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怎麽了?”

循着陸遠的手向外看去,車窗外是一片懸崖,一條河在懸崖下靜靜淌過。文措不知道這條河叫什麽,也不知道源頭在何處。他們開的越來越遠,海拔越來越高,空氣清新了許多,文措很慶幸自己沒有什麽高原反應,不然這麽美的風景看不見,那該多可惜。

“這是什麽河啊?”文措問陸遠。

“松布河。”一直在後座一言不發的男人突然接了下來:“據說是一條從天上而來的河。源頭在雪山的山頂。從來沒有人去過。”

陸遠和文措同時震驚地對視了一眼,由衷贊嘆:“大哥懂得真多。”

那男人苦澀一笑:“我曾經來過這裏。”

因為風景實在太漂亮。陸遠忍不住停了車。一直急着趕路的男人也不催了。

三人站在山路上,沒有圍欄,樹是天然的屏障。遠眺風景,入眼的只有成片的綠和透徹的藍,那是喧嚣的城市再怎麽現代化的摩登大樓都無法比拟的風景,說是仙境也不為過。

那男人抱着文措給的毯子,一直專注地看着遠方。

“十年前我曾來過一次,當時路況沒有這麽好,沿路走着,很多墜崖的車,把人屍體找回來就不錯了,車根本不可能清理。”那男人轉過頭來對文措和陸遠說:“當時我們開着一輛三菱的越野開了三千多公裏的路。那時候真的好年輕。就和你們現在一樣。”

文措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大哥,能問您的名字嗎?”

那男人搖搖頭,“你們不會想知道的。”

看了一會兒風景,三人繼續上路。文措依然困意盎然,陸遠也若有所思。一車三人各懷心思。

“大哥你是要去哪裏?”文措問。

“巴多維。”

巴多維也是很有名的景點之一,是自駕路上人人必到的地方。文措看了一眼導航,巴多維屬罕文地區,但離米特錯維還有一段距離,倒也順路。

“巴多維在罕文語裏是再來的意思。”文措說:“所以很多人都會再去一次。怪不得大哥要再去一次了。”

“嗯。”

一路上實在太遠了,陸遠開了很長時間的車。文措已經睡了,一會兒她還得替換陸遠開車。

陸遠怕吵到文措睡覺,把導航的聲音也關了,整個車廂裏特別安靜。

坐在後座的大哥卻一直沒睡,深邃而神秘的一雙眼睛一直看着車窗外。

“大哥你不睡嗎?”陸遠輕聲問。

“不敢睡,也睡不着。”那人停了停說:“這一路走走停停,東躲西藏,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快到罕文了。”

那人話裏透露出來的訊息讓陸予覺得不妙。回想老板娘的話,立刻把一切都串了起來。

一個從荒山野嶺跳出來的人,怎麽想都覺得詭異。

陸遠自诩不是膽大的人,可此刻,他卻鎮定異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問出了那句話,可他确實真的問了出來。

他問:“大哥,警察在找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那人緩緩回過頭來,陸遠從後視鏡與他對視。

因為緊張,陸遠握着方向盤的手已經全濕了,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個男人的眼睛。許久,只見那人搓了搓手,很鎮定地回答:“是,我是那個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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