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陸遠的手還是緊緊掌握着方向盤。知道有這種可能和被證實的心情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回想老板娘那血腥殘忍的描述,更是讓陸遠覺得發憷。

陸遠明白,他既然告訴他這麽嚴重的事,自然是不準備活着放他走了。

在問這個問題之前陸遠也想過問了會有危險,也許就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吧,喜歡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邏輯梳理得易于理解,哪怕會被殺人滅口,也要知道是個什麽原因。

陸遠突然有點後悔自己這種學術病。如果裝糊塗也許兩個人都能活着回去,現在把文措也帶入危險之中,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陸遠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她什麽都不知道,你能放她走嗎?”

坐在後座的老大哥平靜地看了文措一眼,随即一笑:“你不用害怕。我沒打算對你們怎麽樣,只要送我到巴多維,你們就可以走了。”

“我可以相信你嗎?”陸遠問。

那人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叫趙冬啓。”

文措曾問過他的名字,他不肯說,大約是害怕被察覺出來。可是此刻陸遠沒有問,他卻主動說了。

趙冬啓視線溫和地落在熟睡的文措身上,喉頭哽咽地說:“我妻子年輕的時候,和文姑娘長得很像,長發,皮膚很白,眼睛有點向下長,特別愛笑。”

“……”陸遠習慣地等待趙冬啓說下去,但他卻什麽都沒有說。

那應該是一段美好卻又痛苦的過去,他珍惜,卻說不出口。每個罪犯都有過讓人心酸流淚的過往,但這并不能成為他們犯罪的理由。陸遠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認真研究導航以後,陸遠發現他們走過松布河以後,下山錯了方向,走了一條沿路沒有村莊的無人區路段。那段路足有一百多公裏,那條公路路段險峻渺無人煙,一望無際只有窮山惡水,所以即使那是一條能較短到達巴多維的路,也極少有車輛願意走那一段路。

據說很多車走了那一段都有去無回,陸遠以前曾讀過走米特錯維的自駕攻略,裏面略有提及。當時別人随口提到的一句傳說,居然就被陸遠一行人遇上了。陸遠想,這大概就是墨菲定律吧,如果有壞的可能就一定會發生。

他一路都在尋思着可以借着補給的機會在加油站之類的地方報警求助。結果居然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陸遠看了一眼文措儲的油和老板娘那買的油,心想好在平時大大咧咧的文措關鍵時刻還是挺細心。沒這些油估計走不過這段路。

無人區是可怕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一眼看不到盡頭。路面的石子已經被壓平,除了送貨的車輛,陸遠幾乎看到車輛路過。那些貨車開的速度和玩命似的,陸遠想求助他們真的太冒險,就作罷了。

路兩邊一點好看的風景都沒有。大約是地質問題再加上海拔太高,全是凍土,寸草不生,一眼過去全是光禿禿一片深土色。

趙冬啓一直都沒睡着,大約是逃了太久,他一直保持着高度清醒的狀态,随時都在戒備。而相反的,文措這一路睡了很久,陸遠想到她大約是真不習慣和他一起睡,一直沒睡好,又強打精神開車,這一睡就睡沉了,陸遠不忍心打擾她,就自己開下去了。

陸遠一個人開了近十個小時,從天光開到天黑,文措終于睡飽了自然醒來。陸遠當時已經高度疲勞駕駛,文措一醒來就趕緊和他換了。

陸遠再次醒來,他們已經開離了無人區。

天已經快亮了,高原地區空氣清新得讓人忍不住要多呼吸幾口。

遠處的天際太陽已經漸漸升起,劃破了暗藍色的星空畫布。像一團火苗,炙熱地燃燒着讓人恐懼的黑暗。

陸遠動了動身子,發現他們的車安靜地停在一個補給站。補給站裏有熱水,文措和趙冬啓一人端了一碗泡面。文措看陸遠醒了,把手上的泡面遞給他:“我問了人,還開三個小時就能到巴多維。大哥要去巴多維的邊界線,我們把他放在那裏就可以了。”

陸遠嗯了一聲,看文措一臉笑容,什麽都沒有說。他接過泡面,囫囵就吃完了。問了補給站的人廁所在哪,原本只是想上廁所,一回頭看到補給站的一個人拿着手機在打電話,趕緊拿出手機,發現居然有兩格信號。

補給站的廁所條件簡陋,地上挖了個大洞放了一口缸,兩條木板擱上面就算廁所了。陸遠忍着不适上完廁所,出來躲在廁所後面想了許久,還是給秦前打了個電話。

巴多維是和俄岳的南國界線。想必趙冬啓是準備逃出國。陸遠沒辦法就這麽放他走了。

陸遠報了趙冬啓的名字,讓秦前幫忙聯系警方,讓他們在巴多維邊界線的邊界碑部署。陸遠看了一眼手機時間,估算了一個時間報了過去。

挂斷電話,陸遠一轉身,突然看見悶不吭聲站在他身後的趙冬啓。

陸遠吓得手機都掉了。一瞬間,陸遠覺得心髒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一個一米八的大男人吓得腿都軟了确實挺丢人的。可這一刻,他真的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害怕。

趙冬啓看了陸遠一眼,突然咧着黑臉笑了笑,“你上完廁所了?我可以進去了吧?”

陸遠手直抖,聲音也沒法冷靜,只吞了吞口水,說:“上完了,你去吧。”

趙冬啓正準備進去,又停了下來:“你剛才準備給誰打電話呢?”眼神意味深長。

陸遠這才放下心來,原來他沒聽到他打電話,陸遠有點尴尬地笑了笑:“還沒打呢,您就過來了。”

趙冬啓笑笑,随即臉上出現陰冷的表情:“我一定要去巴多維。”

陸遠被吓得腿直抖,趕緊舉起雙手說:“一定讓您去,您放心。”

至于去了跑不跑得了,就要看您的運氣了。

****

最後三個多小時的那段路是文措開的。接連睡了十來個小時,文措現在精神奕奕,再也沒有困意了。

這一路而來,文措改變了很多想法。

她突然覺得人真的是一種有恃無恐并且喜歡無病呻/吟的動物。這種賤表現在很多方面,因為她衣食無憂一直處于被呵護的狀态,所以感情的挫折就能将她打倒;因為她身體健康所以她不懂得生命有多可貴,才會傷害自己;因為她得到的太多,所以她會格外在意失去的那一點。

其實本質上她和江珊并沒有什麽區別。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失眠,她只是不夠累,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出完體力沾了床就睡了;其實她從來不挑食,當開水都成為奢侈品的時候,泡面簡直是最美味的佳肴。

她的矯情,不過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痛苦。

文措開車的時候喜歡有人和她說話,但那位大哥一直一言不發,但他也不睡。文措內心裏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對他的事充滿了好奇。

到達巴多維,文措興奮地将車開到紀念碑附近,本以為那大哥是來找紀念碑,不想他一下車就向着邊界紀念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

文措好奇地跟了過去,陸遠一看她走了,跟在她身後驚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

陸遠緊張兮兮地走過來,拉着文措問:“你去哪兒?”

文措一頭霧水:“看看大哥去哪兒,一路一塊兒,也培養出了一點革命感情,再說還拿了他兩千塊錢呢,他也怪可憐的,得還給人家。”

陸遠拉着文措往回走,文措沒理,還一直在往前。就在兩人要吵起來的時候。一直在努力尋找着什麽東西的男人突然開心地喊了一聲:“找到了。”

文措和陸遠一起本能擡頭看向他。這一擡頭,兩人都吓到了。

一直表現得兇狠、動不動就拿刀的男人居然眼含熱淚地看着一塊半人高的天然石塊。他那麽溫柔撫摸着那石塊,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他老婆呢。

他顫顫抖抖地摸索着石塊上坑坑窪窪刻着的字。良久,他突然轉過頭,試探性地對文措和陸遠說:“你們有手機嗎?能不能幫我照一張合影?”

文措覺得一臉疑惑,但她還是把手機拿了出來,“這石頭也不是很漂亮,值得合影嗎?”

就在她犯嘀咕的時候,那男人突然從破爛到分不清顏色的衣衫裏襯裏拿出了一個相框。

那一瞬間,時間好像停止了。文措和陸遠都瞪大了眼睛。

不近不遠的距離,兩人都清楚看到了相框裏那張照片。文措覺得內心好像突然被什麽東西重擊了一下。一種排山倒海的感覺在她心裏翻滾,久久不能平靜。

那是一張女人的照片,洗成黑白的顏色,如果沒有猜錯,那應該是一張遺照。

文措安靜地拍完了那張照片,然後走了過去,問他:“在我手機裏,我怎麽給你呢?”

那男人認真看着那張照片,突然滿意地笑了。

十年了,趙冬啓撫摸着石頭上刻的名字。

趙冬啓,于秋燕,2004。

說好了十年後再來合影的,他終于還是做到了他的誓言。這是他今生唯一能做的了。

他無聲呢喃着:“秋燕,我來了。”

九十年代相識,那麽漂亮的女孩,無名無分地跟着他多年,他卻始終闖不出個名堂。兩人在不到十平米的房子裏結婚,放下一張床就覺得擠得沒地方,廁所廚房都要和人公共。他沒臉面對她,可她卻甘之如饴地嫁給他,為他在中庭公共水池洗衣服,在別人催促下做飯。

她身體不好,兩人結婚多年沒有孩子。他生意有了起色以後,她固執地要下堂求去。她說:不能讓他這輩子沒有孩子。

他找了好幾個月,最後終于把她找了回來。他說,這輩子沒有什麽都可以,不能沒有她。

年少夫妻相伴多年,她陪伴着他從無到有,兩人天南海北的旅游,那是最好的幾年。

他不記得是哪一天,一切突然都變了,他被人騙了一筆大的,負債累累,多到他要賠掉十幾年的心血。為了支撐生意,他借了高利貸。

他後來才明白,一切錯誤,就是從那個決定開始。

利滾利,滾到後來他已經忘記了原本到底借了多少,利息已經高到他覺得那是天文數字。高利貸的流氓一天到晚來家裏,他們再也沒有平靜的生活。

她是倔強的,說死也要陪着他。

然後就真的死了。

高利貸不知道上哪找的小流氓,在門口潑油漆還不解氣,竟然在門口放火熏煙。

小流氓走了,火星卻沒有熄滅,小火星最後燒成了大火,從門口一直蔓延到屋內。那場火燒得好大,也燒了好久,火勢難以控制,消防員因為安全問題無法進入屋內。而她……也逃不出來。

最後……最後永遠葬身在火海裏。

等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家已經變成焦黑的廢墟,而她,成為面目全非的一具屍體。

天塌下來了,原來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

趙冬啓斷斷續續講述着或甜蜜或艱辛的過去,眼淚無聲地滑落,他睜着一雙無措的眼睛看着文措和陸遠,他說:“秋燕被那群流氓害死了,可那群流氓沒有一個超過16歲。”

他哈哈大笑,那笑容讓人心酸,“這就是命。”

他搖搖頭,眼淚一直掉:“可我不信命。”

文措終于明白他不肯說名字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不顧一切也要到巴多維的原因。這裏面的故事讓人潸然淚下。

文措知道自己的行為是不對的。可她沒辦法用看待罪犯的眼神去看待趙東啓。

“你走吧,我們就當沒有看見你。”文措說:“過邊界,去俄岳吧。”

趙冬啓聽她這麽說,最後只是搖了搖頭:“我不能走,我走太遠了,秋燕找不到我,會害怕。”

文措聞言,已經一臉濕淚。趙冬啓對文措笑了笑,他把于秋燕的照片鄭重地交給文措,仿佛說着遺言,一字一頓認真交待:“文姑娘,這張照片,還有你給我們拍的合影,麻煩你找個日子,替我燒給秋燕。”

“為什麽你……”不能自己燒幾個字還沒說出來。文措已經聽到身後窸窣的聲音。

文措似是有所感應,心中大駭,猛一回頭,正看見一群警察一步一步向他們的方向走來。

文措震驚極了,看向陸遠,又看向趙冬啓,她想要趙冬啓快跑。

但他似乎早就預料到這一天一樣,只是站在原地不動,靜靜等待着這一刻的到來。

他笑着,由衷地道謝,一次又一次。文措聽見他溫和的聲音。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帶我來巴多維。我想,這一生,我再也不能再來一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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