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好。”上海的聲音帶着程式化的客氣,比常人更為清亮的聲音往往讓人倍覺疏離。
南京伸手擋住已有幾分熾熱的陽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誠摯懇切,“上海,你好。”
“為什麽請假?”他似乎在翻閱紙張,顯然日理萬機。
南京笑笑,“我說了啊,身體不适加上有事呀。”
想了想高淳方言,南京又用吳語緩緩說了遍。
“我聽得懂普通話。”上海沒好氣。
南京嘿嘿一笑,“剛想說英語。”
“想聽聽我的建議麽?”上海冷聲道,不待南京拒絕,“我建議你來。”
“我以為我去與否根本無關緊要,”南京無視他的強硬,“我相信我們的長官們會處理得很好,你說呢?”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只有我們加強聯系,兩地才真的可能形成彼此間的聯結、附着,一體化才真的可能實現。”
南京仰頭,看着金色的陽光灑在梧桐上,葉片上的葉脈讓他想起高鐵線路圖,“你我都知道,想要一體化最快捷、最徹底的方式就是——你幹脆把我們并掉。”
他的語氣算不上頹喪,只是散漫,而正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漫不經心常常能夠激怒上海。
“和前幾次一樣,這次分專題有許多合作協議,如果你真的還想被輻射,尤其是還想讓你蘇北弟兄們承接我的産業轉移的話,我建議你不要無理取鬧,好歹為你的人民想想。”一聲悶響,不知上海将什麽東西扔到了桌上,“我有時候是真的不懂,你怎麽能不負責任、不求上進到這個地步!”
南京撇了撇嘴角,“我不去就不簽,你覺得是我無理取鬧還是你無理取鬧?”
上海被他氣得幹脆挂斷了電話。
前些日子的風雨吹斷了一根芭蕉葉,南京伸手夠了過來蒙在眼上,昏昏沉沉地想起了心事。
他突然就想起那年那天那人那瞬間。
似乎就是從那一年開始,自己便榮少辱多,歷經百年興衰,最後歸于沉寂。
滿清的道光二十二年,那年8月4日,挂着米字旗的軍艦出現在平靜的長江江面上,無數黑洞洞的炮管對準了自己。金發綠眼的夷人逼着清帝交出贖城費300萬銀元,否則就要将自己夷為平地。
看着鄭和之後再未見過的夷人,南京心裏一直吶喊着不要交不要交,然而靜海寺無數個日夜的唇槍舌劍終究還是付諸流水,百年國恥的開端最終還是以自己命名——《南京條約》。
隔年,疲态盡顯、蒼涼不堪的他就見到了一個孩子——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開埠。
雖然依舊留着半月頭,可那孩子已經換上了筆挺的洋裝,清澈見底的眼中滿是茫然無措,還有天然對大千世界的好奇渴望。
那時南京仍是兩江總督都署駐地,統轄江蘇、安徽和江西三省軍民政務,當上海從江蘇分出去的那一瞬間,自然心有所感。
如今的南京早已不記得自己對那孩子說了什麽,唯一記得的便是那孩子的一雙桃花眼,亮的可怕。
後來,那個姓洪的秀才帶着無數人,打着夷人的神的旗號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南京又當了十一年的“國都”,可他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再後來谥號為文正的滿清大臣又殺了回來,可他覺得此人不配那個谥號。
金陵之役,伏屍百萬,秦淮盡赤;號哭之聲,轟動四野。
他又一次遍體鱗傷,比侯景那次更甚。
上海當時在做什麽?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個無能暗弱的哥哥?
再後來……他沉默了幾十年,看着李鴻章來了又走,曾國藩來了又來,左宗棠來了便走,張之洞去而複返。
洋務派敗維新派敗,修、憲派敗革、命、黨來。
南京一直認為自己七千年城生滿是餐具,唯一值得吹噓的只有三件事——晉人衣冠南渡,華夏正朔得存;明祖驅逐蒙元,光複漢家河山;民國驅逐鞑虜,孫文始創共和。
他打起了清末以來頹喪不堪的精神,只因那一句“天下鐘毓一處”的贊賞。
可惜又是亂世,他茍延殘喘偷來十年,後來國府往自己臉上貼金,稱呼那是黃金十年。
可唯有自己知曉,鍍上的金衣下又是怎樣的腐朽不堪。
而此時,那個孩子已名揚天下——吹奏着爵士樂跳着狐步舞的十裏洋場,早已将彈奏着琵琶哼唱着後、庭花的十裏秦淮比了下去。
有次聚會,他與改名北平的北京、一身戎裝的西安對坐飲茶,看着遠處滿口洋泾浜和廣州談笑風生的油頭粉臉的上海,北京牛飲了一口大碗茶,嬉皮笑臉,“諾,看見沒,東方巴黎,你說咱們怎麽就沒個東方倫敦東方紐約的雅稱?”
彼時的自己一身中山裝,胸口別着青天白日滿地紅,眉毛一挑,“我可以叫金陵建邺秣陵升州應天,叫石頭城也沒關系,唯獨不能用洋人的名字。”
西安眉宇間仍有殺伐之氣,“我沒記錯的話,六朝時的你是世界上第一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那時候羅馬人剛離開不列颠,那個什麽……”
南京補充,“盎格魯撒克遜。”
“對,他們才剛冒出來吧?至于紐約……土著還在跳舞呢?”
北平善意地笑笑,随即眼中也浮出陰霾,“你的長安更是煌煌帝京,漢風唐韻到現在仍為人緬懷,可惜,都過去了。現在是洋人的天下了,相信我,沒人比我更清楚他們有多厲害,又有多無恥。”
他撫着自己的腰間,南京知道,那是曾經的萬園之園,如今的斷壁殘垣。
“天命,”南京冷不丁道,“天命是說不清楚的,但我隐約感覺,不在我這裏。”
北京西安又是一震,他們這般的古都對天命的感知往往更敏銳些,南京這麽一說,他們均不由得想到改朝換代。
遠處香港腳步極快地加入了上海廣州,一片歡聲。
在老人家們集體的沉默裏,北京喃喃道,“不會那麽快吧……”
事實證明,縱然見多識廣,有些事還是讓他們始料未及。
1931、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