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驚蟄(七)

簡木彎着腰,雙手交疊在身前,眉目低垂,看起來十分乖巧聽話,想必拿捏起來自然該是得心應手的。

掩在寬廣衣袖的手指動了動,輕輕點了下手背。

這是簡木第三次面聖,第一次是為了滅妖有功,皇帝給他來了個君威難測,第二次是去辭別,皇帝強塞給自己一個公主,一去三年再來,這一次便是要被逼婚了。

自始至終,簡木都低眉順眼,就連真龍天子的額角都沒掃到過一眼。

可是不敢?不,不是。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他不是善人,他很自私,他一個正常的大活人莫名其妙被拉進一本書裏,裏面的是是非非與他何幹,他只想守着自己在這個亂力怪神的世界裏唯一的慶幸,偏安一隅。

他也不是皇帝養的畜生,給點草就能任人騎,跑的不順心,抽個鞭子就嘶聲長鳴,身驚恐畏,累死累活狂奔千裏,逗得騎在他背上的人迎風快意。

簡木雙膝一彎,忽地朝前一跪,額頭重重撞在地上,一口大氣吸進肺裏,抖着顫音吐出道:“臣,惶恐”

“龍卿這是作甚?”皇帝微微皺眉,下面跪着的人影勾起了某些讓他不太高興的回憶。

以前聽聞工部侍郎有個長相清白俊俏的公子,他女兒很感興趣,所以他這為人父母的,自當為着子女計長遠,他想将人先召來看看,把把關。

可是工部侍郎那個不識擡舉的,居然說他兒子品性頑劣,難登大雅之堂。

還真是新奇,怎麽他向其他人打聽,都說他家公子品貌極佳。

哼,他女兒是脾氣大了點,發了大火抽死了幾個宮人的确不像話,他也好好教訓過她,讓她閉門思過了。

可是有些人就是要較真,能被皇家看上,他兒子不用參加科考就能平步青雲,一腳踩在萬人之上。

他的寶貝難得對誰上了心,居然有人這麽不識擡舉,不過是看看罷了,還能怎麽了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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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口惡氣咽不下,但是到底還是要點臉面,不想被後世罵個昏君的臭名。

不是說他兒子品性頑劣嗎,好啊,那他就幫忙扶正一下,正好給皇子當個伴讀,一起師承大學士,何等的榮光。

不過為了防止這人的品性影響了皇子,也就只能搬個小桌子小凳子坐在角落裏聽聽課,熏陶一下,誰都不許與他交談,以免被帶到彎路上去。

現在這個龍傲霸又是要搞什麽鬼,惶恐,哼,他倒要看看這小子是惶恐高攀不上,還是惶恐自己受了大恩喜得腿腳都癱軟了。

三年前打了個措手不及,沒讓這小子拒絕,那現在就更不可能給他機會溜走。

簡木嗫喏了半天臣、臣、臣,就是沒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額頭還時不時砸一砸地,聲音不大,但是聽着怪鬧心的。

皇帝不耐煩了,斜倚在椅子的扶手上,擡了擡下巴呵斥道:“以後你就是皇家的人了,這副模樣是要做給誰看,丢不丢人”

語氣頗為親昵,實則壓着心火,裝着一點熱乎的冷笑。

一個連面對妖邪都能全身而退滅殺的翩翩公子,三年前見到的那一身氣度做不得假,眼前的人雖是大病一場形貌有些脫了形,但是骨子裏的東西不是說變就變的,這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要說心裏沒有鬼,哼,怎麽可能。

你要唱戲,朕就奉陪到底,不識擡舉的東西。

簡木重重一記将額頭悶聲砸在地毯上,雖然地上是軟的,但是接連砸的多了,腦子也有點暈乎,不過簡木很清楚自己現在該做什麽,既然自己病成這樣還能不被嫌棄,那就看看你女兒做不做得來患難夫妻了。

簡木把頭壓在地上,說出的話語自地毯上悶聲揚起,倏然間又讓氣氛沉重了一分:“臣,對公主思慕已久,能與公主結為夫妻實乃三生有幸,臣也确實非常希望能夠和公主結下山盟海誓,可是陛下如此厚待微臣,實在令臣羞愧難當,公主殿下的身份又是如此尊貴,臣若是不知好歹厚着臉皮與公主結為連理,雖然能遂了臣的心願,但是公主的一生恐怕就要被臣給毀了”

簡木又把頭擡起再重重砸了下去,朗朗大聲道:“臣,命微福薄,縱有肖想,也不敢承受陛下發現真相時的雷霆震怒,還請陛下恩準臣了斷殘緣,餘生縱使孤苦,也是臣的命,不敢連累她人半分”

話都抖完了,整個大殿瞬間死寂。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恨不得五體投地的簡木,雙手緊緊握着椅子扶手的兩端,手指按着搓壓,留下一道道指壓痕跡,一道過去還沒消完,又被壓出了新痕。

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一口來,吹得嘴角兩邊落下的長須揚了揚幾根須毛,皇帝慈祥一笑,和和氣氣道:“愛卿,你倒是說說,到底是什麽真相,被我發現以後會要了你的‘命’”

按在地上的雙手一縮,五指并攏蜷進衣袖,整個身子都跟着顫動起來,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皇帝見他支支吾吾半天,只知道一個勁地秋風抖落葉,這戲唱的他膩煩,呵斥道:“說。”

簡木頓時縮成一團,然後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大吸一口氣身形弓起,顫聲道:“臣,大病雖已痊愈,但是……落下了隐疾……”

皇帝呵呵一笑,演,你繼續演,“什麽隐疾?”

“微臣……微臣……怕是不能給公主……性/福了……”

“幸福?你人好好的在這,是殘了還是傻了,我女兒的幸福自當是她自己說了算,不是你一張嘴就能下定論的”

氣的發笑,皇帝端起玉白茶杯,喝一口清茶壓壓火氣。

見皇帝還是沒有上鈎,簡木跪在地上翻了個白眼,要不是種馬作者給了你一個好出生,這貨當得了什麽皇帝,頑石一個,怎麽點化都不能通透了去,整一顆榆木腦袋。

一句隐疾,再加一句不能給女人性/福,這事還不明顯嗎,好吧,既然不能說的文绉绉,那麽就來點重口味的。

簡木伏在地上,身形如弓,滿弦欲射,複又松弦塌下,來回幾次,做足了前戲,嗚咽開口道:“臣,已經不能人道了”

皇帝:……

嗤一口,噴了個天女散花,這玩笑有點大了。

簡木全當沒聽見上座的動靜,繼續努力編排自己的黑歷史,使勁抹黑道:“這事沒人知道,本來臣是想當做一輩子的秘密守着的,原本臣還賊心不死,心存僥幸,若是與公主同房,黑燈瞎火的,公主該也不能分辨一二,到時候弄個仿真孽根悄悄行事,這驸馬的位子還是能保住的”

皇帝:……

你剛才……在說啥?

“臣該死,臣就不該來,這三年臣過得太苦,但是心裏每每想起公主,臣都覺得不該輕言放棄,公主還在等着我,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話到這裏,簡木咬了咬舌尖,痛得逼出了幾滴眼淚,聲音嘶啞中還帶了點凄厲:“陛下,千不該萬不該,都是微臣的錯,微臣沒有這個福分,微臣不該心存僥幸,陛下仁德,臣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動了邪念,微臣,萬死難辭其究”

這出戲終于唱完了,不過皇帝被帶進了戲裏,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來。

他僵着脖子,從正前方搬到右方,侍立在一側的老太監立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迎着皇帝驚愕的目光走了過來。

陛下是要說悄悄話了,作為捋了幾十年虎須的老人精,那太監走到近前,彎腰,低頭,側耳,着實是一個貼心的好聽衆。

皇帝盯着眼前這張看了幾十年早就習慣的太監臉,從鮮嫩少年一直到滿鬓霜色,一張臉蛋兒一直都是嫩嫩的,一根毛都沒長過。

太監……呵呵……不能人道……

皇帝其實沒想說什麽,但是被簡木這麽一震,下意識想找點依靠來緩一緩,不巧旁邊只有一個太監,還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對着張太監臉,腦子裏匆匆閃過一個念頭。

皇帝冷冷一笑,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簡木,傾身在那太監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腳底擦過地毯,走到簡木跪趴的腦袋前停下,伸出手将人從地上拉起來。

簡木低着頭,臉上挂了兩條淚痕,模樣着實可憐,男兒有淚不輕彈啊,終是到了傷心處。

要一個男人承認自己不舉,的确是紮心了點,不過,那也得是真有其事才行,要不然,喝。

那老太監是個會說話的,哄着簡木跟自己出了大殿,至于皇帝,他就繼續高高在上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一句話都懶得說了。

真的,這婚肯定不能結了,若是假的,他倒要看看這龍傲霸能忍得了幾時。

臉上的痕跡已經被擦拭幹淨,有老太監幫忙的,也有自己用袖子擦過的,這事說出去不好聽,大家都要臉。

宮門外,暗棕色的馬車靜靜等候,馬兒時不時踩幾下蹄子,甩甩尾巴,給自己解個悶。

簡木被老太監送上馬車,車內,星若寒閉目端坐,簡木一進來,他便睜開雙眸看過去,微微掃視,仔仔細細将人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看着無恙,他才站起來,拉起簡木的手,要将他拖拽到自己身上。

那老太監還沒走,簡木身子一僵,沒動。

星若寒擰起雙眉,兩個人一起彎腰停頓,一個死不放手,一個也不想抽手,但就是不能亂動。

“驸馬爺,皇上叫咱家帶您去一個地方”

老太監還沒走,簡木就着臺階把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指了指外面,然後挨着星若寒坐下。

馬車轱辘辘朝前轉動,簡木因着有外人在,本就不能放開的手腳愈加收斂,挺着脊背,兩手抓着膝蓋,一言不發。

星若寒側頭盯着簡木,雙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坐在車裏的簡木也松了口氣。

狼崽子一聲不吭坐在旁邊,雖然什麽都沒做,但感覺就像一座巨山壓在身上,動彈不得,沉地人心慌,繃成一根預斷的弦。

“驸馬爺,請下車”

簡木先探出身來,接着是星若寒,站定身形,目光落在僵在自己左側的人身上,星若寒順着簡木的視線擡頭望去,只見三個明晃晃的大字——春笑樓。

星若寒:……

門前莺莺燕燕,揮一揮繡帕,道一聲冤家,入眼白花花一片。

星若寒死死盯着簡木,目光凍人。

簡木愣愣轉過頭,對上星若寒無聲質問的冷眼,咽了下口水。

呵呵,呵呵呵,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皇帝要把我送到青樓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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