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思未的目光從濃黑厚重的雲層挪到她臉上,之後垂着眸子看着她用登山杖在地上畫出來的圈,層層疊疊的:“07年年底,在烏克蘭基輔國際民航大學辦了一個講座。”
“講座啊……”因為他全程都是一口标準的美式英語,多數都是專業名詞,冉小燦只記得是關于飛機的,具體講了什麽,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冉小燦翕合嘴唇,後又知趣的抿緊嘴唇。
“V-22 osprey aircraft.”
她探向他深不見底的黑眸,聽到他清晰而低沉的嗓音:“V-22魚鷹式傾轉旋翼機,2007年開始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的軍用運輸機,我應邀去基輔航大講解這款飛機。”
她本來還納悶宋思未怎麽突然講解這些,再細細想來。他或許就是想随便撿幾個簡單零碎知識點讓她知難而退,不要問專業知識,就算是最簡單的,她也不會懂。
宋思未的注意力一直在頭頂的那片烏雲上,冉小燦順着他的視線瞥了眼天上的烏雲和越下越大的秋雨,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洞壁上打盹。
她再次掀開眼簾時天空已經放晴,洞外秋陽西斜,暖金色灑遍整個山頭,紅楓林在日光的渲染下更加壯觀,顯得虎虎有生氣,絲毫沒有秋日草木凋零之感。
她環顧洞內,哪裏還有宋思未的影子,就連地上的登山包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她掏出手機看時間:四點十分。
她拍掉身上的泥土,背着包往洞外走去,忍不住吐槽道:“都答應帶我下山了,要走也不說一聲,做人不能這麽不厚……宋老師好……”硬生生将“不厚道”的“道”換成了“宋老師好”。
冉小燦剛踏出山洞,刺眼的秋陽讓她睜不開眼,習慣性偏頭伸手擋住陽光,這一偏頭,她就看到了洞口兩米處一身黑色裝束的宋思未,他腳邊正是她認為消失了的登山包。
她最直接的反應是:完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間接的反應就是:完了,他不會帶她下山了。
下結論果然不能太武斷,她原先以為宋思未可能是不想帶她這個拖油瓶,也有可能是讨厭她的不守時,又或許是出于其他某種原因,見她在睡索性來個一走了之。現在看來,他是收拾完裝備在等她醒來。
“我們走吧!”宋思未單手拎起登山包,借力背在肩上,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往楓林深處走去。
冉小燦跟在身後不停的絞手指,方才以為他走了,說話的聲音自然是平常音量,他……應該聽到了,卻什麽都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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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他身後走進茂盛的紅楓林,置身于一片紅色的海洋中,入眼盡是楓葉,宋思未身上的那一抹黑色,是除了紅楓外唯一的顏色。微風過境時偶有紅葉飄落,帶着未幹的雨水落在他肩頭,亮眼炫目,腳踩在積着厚厚紅葉的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咬咬唇,雙手緊拉着登山包的肩帶追上他,兩人并排走着,她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低着頭,誠懇道:“宋老師,對不起。”敵弱我打,敵強求和一向是她的做人準則。
“宋思未。”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沿着楓林對角線方向加快步伐。
她腳步一滞,良久後才反應過來,再次趕上他,輕聲說:“謝謝你。”末了補了他的名字,“宋思未。”
“沒事。”
冉小燦慢了步子,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盯着他的耳朵看了很久,因為得到諒解而心情大好,口中也哼着不成曲調的歌。
雖是雨後初霁,但泥土已經被之前的那場雨浸得松軟潮濕,兩人鞋子上都沾着泥土,走路有點滑。
半個小時後兩人橫穿了整個紅楓林,她看到斜坡下不遠處就是盤山公路,在紅色背景下格外明顯,像曲折迂回的帶子。她激動萬分,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想:科學工作者的方向感果真很好。
“宋老……宋思未,你看公路在那裏。”
“嗯。”他輕輕應了聲,在陡坡前站定,斂着眉觀察路況,斟酌在哪裏落腳最好最安全。
冉小燦見他完全和她激動的心情不沾邊,連喜悅都沒有,只垂眼看着坡下。坡下有什麽好看的?她大踏步上前站在他身邊,沒來得及低頭看,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坡下倒去。
“啊……”
有時候悲劇之所以稱為悲劇,那是因為兩人之間完全沒有默契。
冉小燦揮着手想要抓住宋思未這塊浮木,宋思未見她往後仰去,彎腰想拉她,兩人錯開的距離讓他沒有拉住她,而她揮舞的手精準的撓在了他毫無瑕疵的臉上,然後她再次以圓潤的姿勢滾下山坡。
不知道是山坡不夠高還是冉小燦碰到宋思未後已經摔成了慣性,她從地上爬起來時竟不覺得疼,仰頭望着山坡上的宋思未。他迎着光,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右臉上有三道深淺不一的抓痕,三道痕都滲着血珠。
她腦袋瞬時懵了,然後目送宋思未在斜坡上精準地找到最佳落腳點站在她面前。
她從包中翻出酒精貼和創可貼遞給他,低着頭沒敢看他,然後深深覺得他們倆真的是八字不合啊!她一直橫着手,半晌後手中的東西都沒有被接過去,良久後聽到他冷淡而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你自己用吧!”
“嗯?”她擡頭,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宋思未說:“手背。”
她依言看向自己手背,上面的傷痕和宋思未臉頰上的傷有些相似,只是上面帶着灰塵,再觀察她摔下來的地方,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有斑斑血跡,原來是擦傷。
她指了指他臉上的傷,翁聲道:“那個……臉最重要……”
“我有帶這些。”
她遲疑很久收回手,也是,他身上的裝備比她的要專業得多,酒精貼這種初級裝備肯定有。
她轉頭看到有一輛車從遠處駛來,因為山路原因開得很慢。她一個激靈攥着酒精貼跑了兩步,回頭才沖宋思未喊:“我先去攔車。”說罷轉身一邊揚手一邊高呼,“師傅……師傅……順路載我們一個……”
在冉小燦不停奔跑和堅持不懈地呼喊聲中車師傅停了車,靠在路邊等他們。
她氣喘籲籲地趴在窗戶邊,透過灰黑的車膜往裏看,車主四十歲左右,後座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嬌妻,嬌妻身旁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她心下便已明了,是一家三口出來秋游的。車是五座家庭車,算上他和宋思未正好五個人,只是副駕駛上堆滿了郊游的工具。
“大哥,能帶我們下山麽?”她說罷轉身找宋思未的身影,哪裏還有人,腦袋再來了個九十度回首,見他伸出纖長的指敲了敲車窗,須臾車窗就搖了下來。
他嘴邊噙着笑,眉眼微彎,說話的聲音不再是淡漠的疏離,溫和而有質感:“郎師兄好興致,帶着豆豆出來秋游嗎?”
冉小燦還沉浸在宋思未的這個笑中,之後被這一句“師兄”雷得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看着兩人說話。
郞玮良颔首,掠過他臉頰上的抓痕,笑着說:“學校布置親子郊游活動,家庭作文是游記,我就帶他出來體驗體驗。”接着目光游離到他身旁的冉小燦身上,笑意更甚,“你臉上怎麽回事?”
“不小心刮着樹枝了。”
“我還以為是被野貓抓了呢。”說着郞玮良下車繞到他們面前,拍了拍宋思未的肩,“沒想到這麽巧,半路還能捎上你。”
“冉小燦。”“我師兄郞玮良。”
冉小燦紅着臉點頭,糾結很久叫了聲:“郎師兄。”宋思未都叫師兄的人,她直呼其名又不太禮貌,就跟着叫了聲郎師兄,和上次叫宋思未宋老師一樣。
她怎麽忘了有個詞叫“先生”啊!
宋思未和郞玮良将副駕駛上的東西統統收進了後備箱,連同他們的登山包。
宋思未坐前座,冉小燦坐後座,她身旁是郞玮良十歲的兒子郞豆豆,郞玮良的小嬌妻很害羞,一路上抱着郞豆豆紅了臉,只跟她打了個招呼,這就形成了後排三人聽着前排兩人讨論各種飛機的零部件,外帶結構材質啥的。
郞玮良将冉小燦直接送回了C大法學院,她拎登山包連聲道謝,告別時看自己左手沒有處理的傷口,聯想到了他臉上的傷。
她回頭,對着宋思未比了比右臉的位置,大聲說:“記得擦藥。”這傷畢竟是她的傑作啊!再說了,要是因為這三條痕毀了容,世界上又少一個帥哥了。
不過這三條痕,好像絲毫不阻礙他的帥,反而增添了一絲陽剛氣。
冉小燦沒有想到,她随便的一個動作一句話,落在郞玮良眼中是多麽暧昧關切,這個動作掀起了整個航空航天院的一陣妖風。
因為《管理學》已經翻譯完了,所以冉小燦的周六睡到了自然醒。冉小塵去實驗室了,她百無聊賴的窩在床上盯着老舊電視機調遍了所有頻道,最後将目光定格在桌子旁的草稿紙上。
她百般糾結後還是拿了過來,往前翻了幾頁找到那一手漂亮的行楷,黑色的漢字紅色的阿拉伯數字。她猶豫很久,拿出手機按照上面的數字撥了過去,她記得,這是宋思未實驗室的號碼。
她感到莫名的緊張,單調的嘟嘟聲後電話接通了。
“喂,您好!C大航空航天院315實驗室。”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男性聲音,但顯然不是宋思未。
她在知道不是宋思未時松了一口氣,說話反而很坦然:“我找宋思未。”頓了頓,補充道,“我叫冉小燦。”
電話那頭愣了很久:“噢……找宋教授啊!”那人聲音拉得長長的,接着聲音很大,不是跟她說的,“宋教授,有人找……”
“請您稍等一會兒,宋教授來了……”
“嗯,好的。”
之後她等了接近三十秒,聽筒裏傳來窸窣的談話聲:“誰找我?”
“冉小燦。”
“嗯,知道了。”
她喉頭一緊,不自覺握緊了手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