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關于父親的故事
“我想跟你談一談您的孩子。”認真負責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孫老師坐在陶鳴父親對面說道:“您的孩子想象力很好,但是他的思維,似乎跟其他孩子很不一樣。您看,這是他這一次的作文。”
陶鳴的父親接過陶鳴的作文本,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體先是皺了皺眉,但看到內容時,眉頭很快又舒展開。
題目是“朋友”,陶鳴寫的內容是一棵受排擠的樹為了獲得別人的友誼,借出了自己所有樹葉。然後有一個晴朗的日子,一位攝影師準備給曠野上的樹拍照。所有樹都伸展着最漂亮的枝葉,希望獲得攝影師的青睐,只有一株樹光禿禿地站在那裏。最後攝影師獲獎的作品名為《天空借樹一朵雲》,所有人都衷心贊嘆:雲朵栖息在荒野禿樹上的瞬間實在太美了。
這內容其實沒什麽大問題,甚至還很有深意。但是把它和作文的題目擺在一起,年輕的孫老師覺得一陣透心地涼。
那字裏行間分明透出一種非常天真的殘酷!
剛剛接手陶鳴所在班級的年輕級長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陶鳴的家庭狀況,然而等他翻出陶鳴家的資料時卻只看見孤零零的兩個名字,聯系方式一切不詳。
嗅出了不尋常,年輕級長找機會叫陶鳴通知一聲,準備家訪。他并不知道,陶鳴像所有孩子一樣害怕被家訪,所以他把話傳到以後沒敢看父親的臉色就溜了,更不知道父親當天有個重要的演講,那關系着他一直在為之努力的獎項。
“謝謝老師這麽關心我的孩子,”合上作文本,陶鳴的父親嘆着氣說:“孩子的母親是個音樂家,已經跟我離婚了。但是因為她本來就不常回家,所以孩子一直以為她這次只是去得久一點。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在孩子處于最需要父親的年齡段時我的工作正進行到非常關鍵的地方,沒有太多的時間照顧他。這導致了他的性格有些內向,不過最近已經有所好轉,至少他會把朋友帶回家了。我相信我的孩子會慢慢好起來的,因為他雖然沒有繼承我的數學天賦,也沒有他母親的音樂天賦,但卻有着我和他母親都沒有的純粹的心。”
另一邊,被家訪吓得不敢回家的陶鳴到沈家後沒看見沈顧,只能在街上到處游蕩。
最後他在傳說中的街機前碰到了沈顧。
沈顧正在跟人對戰。跟對面眼冒青光、感覺好戰又好勝的毛頭小孩不同,沈顧的目光毫無波瀾。
沒一會兒對方就兵敗如山倒。
沈顧轉頭把對方給出的一大把游戲幣遞給陶鳴:“要玩嗎?”
陶鳴睜大眼:“可以嗎?”街機這種東西對于陶鳴來說是非常遙遠的,他這輩子連它的按鈕都沒摸過。
沈顧作勢要收回游戲幣。
陶鳴馬上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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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被虐得把沈顧贏來的游戲幣全輸了回去,在對方的嘲笑聲中落荒而逃。
離開游戲廳後,陶鳴亦步亦趨地跟着沈顧:“今天我能去你家補習嗎?”
“不能。今天我家大掃除。”
“那我去給你們幫忙吧!”
沈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陶鳴高興地當他同意了,又問:“你怎麽會把街機玩得那麽好?”
“因為壞學生都玩得好。”
“所以呢?”陶鳴眨巴着眼,一臉茫然。
“我是壞學生。”沈顧說。
陶鳴一陣沉默,不過他很快就跟上了沈顧怪異的思維,接着問:“壞學生都會打架,你會嗎?”
這時迎面走來一群染着各色毛發,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學生的家夥迎面走來,個個都長得兇神惡煞。
陶鳴愣了愣,差點想拍死自己的烏鴉嘴,他拖住沈顧:“不如我們繞道吧。”
沈顧說:“不用。”
他話剛落音,對面那群人就停了下來,表情比看到大猩猩跳芭蕾舞還精彩:“那是、那是……”“是他!是他!”
莫名其妙地扔下兩句話,那群不良學生一哄而散。
陶鳴更茫然了:“怎麽回事?”
“壞學生都會打架。”沈顧說:“我是壞學生。”
陶鳴突然對沈顧每天請假出來以後做的事萌生了好幾層樓高的好奇心。
抵達沈家後,陶鳴就乖巧地跑到沈媽媽身邊表示要幫忙。沈媽媽眉開眼笑,給陶鳴穿上了全副武裝。
沈顧盯着捋起袖子、裝備着護膝護腕、頭戴着防塵帽的陶鳴一會兒,看都沒看自家媽媽手上另一套同樣的“裝備”,扭頭就走。
陶鳴高興地跟着沈顧媽媽跑來跑去,上擦擦下擦擦。
在陶鳴順着爬梯爬上去清理小閣樓的時候,突然發現某個櫃頂塞着本堆灰的相冊。
“阿姨,”陶鳴問:“我可以看嗎?”
“可以,當然可以。”向來熱情的沈顧媽媽忙不疊地點頭,她把陶鳴手裏的相冊接過去小心地擦幹淨:“這是他們父子倆最重要的回憶。”
打掃得也差不多了,陶鳴趴在桌上翻相冊。不過翻着翻着他卻失神了:“沈顧坐在爸爸的肩上,看起來好高興啊,爸爸從來沒有這樣讓我騎。”
“也沒有這樣把我抛起來。”
“也沒有到學校看我的表演。”
“從來不會這樣故意拿胡子渣我。”
“但是他還活着。”沈顧的聲音突然在陶鳴身後響起,臉色陰郁得像窗外即将下雨的天空。一道突然降臨的閃電劃破黢黑蒼穹,慌得陶鳴啪地合起相冊。
雨點很快就噼裏啪啦地砸了下來。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越下越大,陶鳴眼看是回不去的了。好在他常常往這裏跑,打個電話回去交代一下就好。
拿着鋪蓋,陶鳴忐忑地看着沈顧:“今晚我真的可以睡這裏嗎?”
沈顧沒有說話,從說完那一句話後就始終沒再開口。他一語不發地躺下合起眼,用力關掉房裏的燈。
陶鳴能感受到沈顧心情就很陰郁。遲鈍的他抱緊被子躺在沈顧身邊,終于抓住了記憶裏一段已經模糊的對話。
于老師說過,沈顧的父親不在了。
張了張嘴,陶鳴培養着勇氣準備說“對不起”,卻突然聽到沈顧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地響了起來:“不要跟別人比,珍惜屬于你自己的東西。”
陶鳴怔怔地睜着眼。
他想起那本相冊裏面的沈顧都很小,再長大一點的,就都沒有了。這中間可能發生了一些什麽事,讓沈顧不再黏着他的父親,發展到後來沈顧甚至沒有見到他父親的最後一面。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陶鳴能清晰地感覺到沈顧說出剛才那句話時,心裏到底是什麽感覺。
像是被一種很鈍的東西打中心窩,明明不是很痛,卻悶得透不過氣來。
他又想到學校池塘邊那棵老樹曾經笑呵呵地說:“誰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陶鳴像往常一樣,努力地把眼睛睜到最大。但是這次他很快就覺得撐不下去了。他一骨碌地翻身坐起來,說:“我想回家。”
爬起來穿戴整齊,陶鳴打開房門正想溜出去,就撞上了抱着滿框衣服準備拿回房收進櫃裏得沈顧媽媽。
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陶鳴跟沈顧媽媽道別:“阿姨,我先回去了!”
“不急不急。”沈顧媽媽笑着摸摸他的腦袋,又看了沈顧一眼。
感受到母親的目光,沈顧悶不吭聲地拿起傘:“走。”
陶鳴悶悶地跟在沈顧身後,很快發現沈顧看到水漬濺到鞋上就會皺眉,看來是很讨厭雨天出門的。于是他說:“其實不用送……”
沈顧頭也不回,問:“如果白天那群不良少年出現,你會怎麽辦?”
陶鳴不說話了。
陶鳴和沈顧剛走進大門,屋裏就傳來充滿不敢置信的質問:“天啊!你怎麽會棄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你放棄了争取這個獎項的機會?”
“沒什麽。”
“沒什麽?你為了它付出了多少?連安絲要跟你離婚你都不肯放棄,現在馬上就要到手了,你居然棄權?”中年人的聲音越來越高,看來真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就是因為為它放棄了太多,所以才想清楚了。我的研究成果不會因為拿不到那個獎就失去價值,獎項不過是給它添點虛名而已。”陶鳴父親終于正面回應。
“這個世界要的就是虛名!你看韓朝晖那個二流物理學家,就因為拿了獎,放個屁都被捧上天!”中年人很顯然已經氣壞了:“你至少給我個理由,你今天不到場的理由!”
“今天我兒子的新班主任要來家訪。這是非常難得的事。錯過了這麽多年,以後我不想再錯過了。”陶鳴的父親說:“而且韓朝晖是個很努力的年輕人,你不要總用那樣的眼光去看他。”
“你簡直是瘋了!”中年人氣急敗壞地拉開門走出來,卻猛然撞上對着門發愣的陶鳴。狠瞪了他一眼,中年人大步邁出門去。
陶鳴還沒有回神。
直到沈顧推了他一把,他才一頭撲進自己父親的懷裏:“爸爸!”